[原创] 走亲戚
2021-12-23叙事散文西北望
走亲戚三十年前的黄土塬上的乡村小路,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显得那么悠长、那么神秘、那么遥远。玉米已经半人深了,吐穗的红缨缨,象羞涩的小媳妇,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大片的棉花,吐着雪白的絮,大地在蓝格莹莹的天的映衬下的,显得更加浑厚和质……
走亲戚
三十年前的黄土塬上的乡村小路,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显得那么悠长、那么神秘、那么遥远。玉米已经半人深了,吐穗的红缨缨,象羞涩的小媳妇,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大片的棉花,吐着雪白的絮,大地在蓝格莹莹的天的映衬下的,显得更加浑厚和质朴。……一个细长的脖子,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穿行在黄土塬上的玉米林,棉花行里,那就是我,提着篮子走亲戚的,黑黑瘦瘦的少年。
上胡家塬村的姑家
“我娃多乖,你奶你妈就恁放心?让你一个人来这儿?走棉花田,过火车路,多怕怕。”每次到姑家,姑婆都要摸着我的头,象是夸赞又象是埋怨一番。姑的婆婆,我叫她“奶”,小小的个子,小脚,圆圆的脸,说话柔声柔气,脸上永远堆满笑容,那么地善良,那么地慈祥。
姑的公公解放前干过伪保长。1955年一个深夜突然被抓走,一下子送到青海劳改。直到20年后的1975年才刑满释放。这期间,是奶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养大。姑夫聪明要强,干过生产队保管、会计、队长,后来又当赤脚医生,在这一方享有一定的威望。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去姑家,是姑姑出嫁那天,我作为压轿娃,坐在铺着两页竹席、厚厚红褥子的马车上,紧扶着姑的身子坐着。同车的还有两个压轿娃娃,一色的喜洋洋。在阵阵的鞭炮声中,在长长的送亲队伍的簇拥下,我和大家一路颠箥,来到岘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上胡家塬村。
那天我很不争气,不知何时流起了鼻血。有人赶紧掏出粗布手巾,拧成疙瘩塞进我鼻孔中,鼻血还是止不住,我急的流起了眼泪。送亲队伍中的萍姑——我四奶的三女儿,微笑着对我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啊。”只记得又有人跑到大路边拣起大拇指般的土块,夹在我的耳朵旁。我一手按住手巾,一手按住土块,就这样狼狈地到了姑家。
姑家的院落很大,但在几棵杏树、梨树、苹果树和椿树的掩映下,就显得狭小了。上面是一字排开的3眼土窑,是用土坯砌起来的那种“箍咀窑”。姑的公婆住在最北那间,另外两间是姑夫的本家叔住着。正对三眼窑洞的下边是两间瓦房,北边那间是姑的新房,南边那间是姑夫的弟弟新坤叔叔住的地方。
新坤叔叔大我七、八岁,圆脸,低个,脸型 象母亲,性情温和;姑夫是长条脸,象他的父亲。以后我每次去姑家,都是和新坤叔叔睡在一个床上。
去姑家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干店上来,沿西南方向的陇海铁路走,大约走5里再折向正东,经过下胡家塬村的一条土巷,到姑家的村子;另一条是从干店上来后,沿东南方向走,翻过一个土岭,经过沟北村,再翻过一条沟,一上到沟顶,就到姑家的村子。
胡家塬村口有一个很大的泊池,常年累月都有水。姑家的村子是个旱塬,就是靠这泊池蓄存雨水的。泊池四周有几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泊池显得阔大、幽静。洗衣服的、饮牛的、排水浇地的,三三两两的乡亲,点缀着这个幽静的小山村。
每次去姑家,过了这个大泊池,我的心情就有一丝丝的激动。姑家很快就要到了,要见到姑了,慈祥的奶,憨厚的新坤叔,和善的姑夫,还有两个聪明调皮的小表弟,还有不苟言谈,总是正经说话的姑的公公我叫他爷爷。 在1970年代清苦的乡间,姑家的光景相对是好的。有可口的饭菜,有平和的家庭氛围。姑夫永远的笑,是这个家庭的主旋律。只是偶尔对新坤叔叔发一通火,厉害厉害他。每当这时候,新坤叔叔总是默默地坐在一边不吭声。我觉得新坤叔叔怪可怜的。可以理解,父亲长年在外,这个家是靠姑夫撑起来的。他既是兄长又是家长,承受的压力很大。 现在想起来,我去姑家主要有两项任务,一是替大人跑小脚 子,传个话取些什么东西之类的。那时祖母的气管炎经常犯,到姑夫那里要个药方取点药,都是我的差事;二是利用寒暑假、星期天前去帮姑姑看孩子。两个小表弟,超比我小四岁,黑娃比我小八岁。那时大集体,社员们都要上地挣工分。平时带孩子主要是靠奶,我去了,奶就可以腾开手脚,也到地里挣工分。“分,分,社员命根”,这是那时传诵的一句话。 那时我也不过10岁左右,引着超不让他胡跑,还要看着黑娃坐在“坐车子”里不栽倒。我把超哄在院子里玩,但不一会儿超就烦了,嚷着要到外面玩。院子外面,一边是崖,一边是深沟,万一掉下去,可是不得了的。黑娃也坐够了,开始闹人。我就把他从“坐车子”里拽出来,抱在怀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噢噢”地拍着哄他。当他俩非常乖巧,非常配合时,我也偶尔带他俩到院外50米开外的巷子那头的风洞里转一转,感受那凉爽的过堂风,远眺那宽阔的深沟,层层的梯田,飘渺的村庄。一个上午或一下午就这样捱过去了。 等到姑夫、姑姑他们下晌归来,做饭的,扫院子的,剥葱捣蒜的,都忙起来,院子里也热闹了许多。姑姑抓紧时间给黑娃喂奶,看着小表弟拱在姑姑怀里,匝匝的吸奶声,专注满足的神情,我也放松了。跑到院外的厕所里美美撒一泡尿,再站到沟边沿上,看正北的的韩家村。夕阳西下,村子上空飘着袅袅炊烟,不绝如缕。直到暮色四合,什么也看不见了。姑夫喊我回去吃饭了,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一家人吃着可口的饭菜。这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 表弟超从小学习好,就是脾气倔强。有一天早晨,奶叫他起来上学晚了一点,错过了上早操。他就怄着不动,奶给他洗脸,他报复奶,伸手从鸡窝里抓了一把鸡屎抹在脸上。奶一看,说,好娃子,恶心死了!赶忙拉住给他洗干净了,他才哭哭啼啼上学去。另一次也是叫他上学晚了,他跑到灶炕里掏一把灰抹在脸上,以示抗议。 姑夫比较娇惯超。一次奶煮好了一锅“腊八粥”,里面有豆腐块,粉条,大豆,油菜根,非常丰盛。锅里“咕嘟咕嘟”响着,喷着香气,让人不由得吸吸鼻子。全家人正准备开饭时,超爬到炕墙上,手舞足蹈,又是蹦又是跳。当奶揭开锅盖,一股热气扑来,气浪差点把煤油灯冲灭。这时,超胳膊一扬,就把煤油灯打到锅里了。顿时,满窑里蒸腾着刺鼻难闻的煤油气味。我感觉到空气瞬间凝固,心也凉了半截。我想,超肯定要遭一顿痛打了。谁知姑夫只是笑笑说,“毕了,吃不成了,再做一锅吧。”姑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姑姑、奶又忙开了。要是在我家里,我惹了这么大的祸,我父亲不把我打死才怪。那年,我放羊不小心,羊钻进干家村麦地里偷啃麦苗,被人家发现罚五斤麦子。在返回的路上,我父亲用很粗一根棍子打我,走几步用棍子打一下,走几步打一下,一边打一边还骂着:“唵?你是猪,记吃不记打!唵?你是猪,记吃不记打!”一路上我的头上挨了十三棍,起了许多疙瘩。我爱来姑家,她家气氛和谐,姑夫脾气好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姑夫娇惯超,还有一层原因。姑夫的第二个孩子是脑瘫儿。用故乡人的话说,就是傻子,憨憨。我还记得傻子表弟的样子,脸白白净净,不说话,总是瞅着你,呆呆的目光,非常温顺。三、四岁了,还不会走路,总是让人抱着。我也抱过他,感觉引着很省劲。不象黑娃那样,又哭又闹。傻子表弟活到五岁的时候死了,姑姑、姑夫很伤心。他们是把所有的疼爱都用到超身上了。后来有了黑娃才好些。 一个星期六,我又来到姑家。但下午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夜里也没有停点,第二天一早还在下。星期一我要回去上学的计划成了泡影。乡村土路,下雨后泥泞难走,每走一步胶泥粘在鞋帮鞋底上,一拽一拽,很艰难的。有时候能把鞋底拽扯拽烂。那时候穷,雨靴雨鞋都很少穿,况且无论走沟北还是火车路,都要翻土岭、翻大沟。大雨滂沱,可以说是寸步难行。就这样,我回不去了,不能按时到校了。 耽搁学习,功课赶不上怎么办?班主任要是批评我,咋办?姑夫见我哭哭啼啼,百般好言劝慰也无济于事,就打发新坤叔叔去村子里其他人家给我找一本小人书。
新坤叔叔答应一声,就披上一张包袱皮,挽起裤腿,踩着雨水,一蹦一跳,出了大院,消失在厚重的雨幕中。我心里一阵欢喜,小人书是我的最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鸡毛信》、《两个小八路》,还有《艳阳天》《金光大道》,什么都行。新坤叔叔是小饭时出去,但我等啊等啊,还不见新坤叔叔回来,我哼哼咛咛又哭开了。一直到快天黑,新坤叔叔才回来。立刻遭到姑夫的痛斥,他低眉顺眼不敢吭声。原来同样是贪玩少年的新坤叔叔,到了那家有小人书的人家,看到一群人在打扑克,就看上了瘾。竟忘记了吃饭,忘记了重任在肩。猛然想起为时已晚,拿了两本小人书跑回来了。一见小人书,我不哭了。一边慢腾腾地翻着小人书,一边听姑夫训斥新坤叔叔。心里有一阵愧疚。 新坤叔叔对我很好,记得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和叔叔钻在小房里午休。等我醒来睁开双眼,看见床头放着几个苹果和夏梨。原来他跑到房后,爬到墙上冒险为我摘的。 那年姑夫的父亲从青海劳改场释放回来,第一次见他有陌生感。第二次去姑家就好了。可能那时正是矇瞳少年,对大人们的事不了解那么多。我记得跟上爷上地,下了村外一道深沟,曲里拐弯,最后在一条小沟歇晌。四周都是苹果树,靠崖根有一眼小土窑,外面下起了雨,我和爷攀谈着,感觉那低矮的窑洞很温暖。 后来我去姑家,每次总翻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繁体字,竖排版,很不习惯,讲的是上甘岭战役的故事。还有一次,我看见一本讲故事的书,是新近出的,讲少年儿童的故事,好象有逮蝈蝈的趣事。临走时,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悄悄把书带走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奶来我家走亲戚,套我话,循循善诱让我讲出拿书一事,我低着头承认了。奶夸我是个“好娃子”,说,“那是你新坤叔叔借人家的,人家追着要呢。” 三十年后的今天,当年为迟到往脸上抹鸡屎的表弟超已是故乡一个乡的乡长了,显得稳重、成熟、干练,而我的新坤叔叔,在2004年那个冬天,作为乡政府财政所的一名工作人员,按照领导的指示,连夜冒雪到所包的村阻止一群人进京上访,不幸被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翻在地,当场死亡。忠于职守、老实厚道的新坤叔叔被追认为烈士。我是从当地报纸上得知他的事迹的。那天我心情非常难受。站在寒冬没有热度的太阳底下,被大街上滚滚的人流裹来裹去不知要走向哪里。
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新坤叔叔的名字,愿他的在天之灵能听到我的祈祷和追思。 新坤叔叔去世的第二年阳春三月,我专程去看奶。奶已离开村子,接在东南朝女儿家住。姑夫提前给我打预防针,说:“你奶还不知道新坤的事。我们都告诉她,你叔叔被派往广州出差去了,三、五年回不来。”我问他,“你打算瞒奶多长时间?”姑夫平静地说,“她恁大岁数了,瞒到她老吧。”我心中隐隐作疼。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飞沙走石。
在村中的一所小院,我见到了奶。奶好象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神态平和,语气柔柔。见到我,她说,“我波来看我,我高兴啊。我老记得你小娃娃家过火车路去我村,我老问,你妈、你奶、你伯,怎么对你恁放心,你从小就是个乖娃子。”忽然她转过身问姑夫:“新坤去广州出差回来没有?让他来看我。”姑夫吱吱唔唔,扭过头,眼眶里闪着泪光。
胡家塬村口有一个很大的泊池,常年累月都有水。姑家的村子是个旱塬,就是靠这泊池蓄存雨水的。泊池四周有几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泊池显得阔大、幽静。洗衣服的、饮牛的、排水浇地的,三三两两的乡亲,点缀着这个幽静的小山村。
每次去姑家,过了这个大泊池,我的心情就有一丝丝的激动。姑家很快就要到了,要见到姑了,慈祥的奶,憨厚的新坤叔,和善的姑夫,还有两个聪明调皮的小表弟,还有不苟言谈,总是正经说话的姑的公公我叫他爷爷。 在1970年代清苦的乡间,姑家的光景相对是好的。有可口的饭菜,有平和的家庭氛围。姑夫永远的笑,是这个家庭的主旋律。只是偶尔对新坤叔叔发一通火,厉害厉害他。每当这时候,新坤叔叔总是默默地坐在一边不吭声。我觉得新坤叔叔怪可怜的。可以理解,父亲长年在外,这个家是靠姑夫撑起来的。他既是兄长又是家长,承受的压力很大。 现在想起来,我去姑家主要有两项任务,一是替大人跑小脚 子,传个话取些什么东西之类的。那时祖母的气管炎经常犯,到姑夫那里要个药方取点药,都是我的差事;二是利用寒暑假、星期天前去帮姑姑看孩子。两个小表弟,超比我小四岁,黑娃比我小八岁。那时大集体,社员们都要上地挣工分。平时带孩子主要是靠奶,我去了,奶就可以腾开手脚,也到地里挣工分。“分,分,社员命根”,这是那时传诵的一句话。 那时我也不过10岁左右,引着超不让他胡跑,还要看着黑娃坐在“坐车子”里不栽倒。我把超哄在院子里玩,但不一会儿超就烦了,嚷着要到外面玩。院子外面,一边是崖,一边是深沟,万一掉下去,可是不得了的。黑娃也坐够了,开始闹人。我就把他从“坐车子”里拽出来,抱在怀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噢噢”地拍着哄他。当他俩非常乖巧,非常配合时,我也偶尔带他俩到院外50米开外的巷子那头的风洞里转一转,感受那凉爽的过堂风,远眺那宽阔的深沟,层层的梯田,飘渺的村庄。一个上午或一下午就这样捱过去了。 等到姑夫、姑姑他们下晌归来,做饭的,扫院子的,剥葱捣蒜的,都忙起来,院子里也热闹了许多。姑姑抓紧时间给黑娃喂奶,看着小表弟拱在姑姑怀里,匝匝的吸奶声,专注满足的神情,我也放松了。跑到院外的厕所里美美撒一泡尿,再站到沟边沿上,看正北的的韩家村。夕阳西下,村子上空飘着袅袅炊烟,不绝如缕。直到暮色四合,什么也看不见了。姑夫喊我回去吃饭了,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一家人吃着可口的饭菜。这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 表弟超从小学习好,就是脾气倔强。有一天早晨,奶叫他起来上学晚了一点,错过了上早操。他就怄着不动,奶给他洗脸,他报复奶,伸手从鸡窝里抓了一把鸡屎抹在脸上。奶一看,说,好娃子,恶心死了!赶忙拉住给他洗干净了,他才哭哭啼啼上学去。另一次也是叫他上学晚了,他跑到灶炕里掏一把灰抹在脸上,以示抗议。 姑夫比较娇惯超。一次奶煮好了一锅“腊八粥”,里面有豆腐块,粉条,大豆,油菜根,非常丰盛。锅里“咕嘟咕嘟”响着,喷着香气,让人不由得吸吸鼻子。全家人正准备开饭时,超爬到炕墙上,手舞足蹈,又是蹦又是跳。当奶揭开锅盖,一股热气扑来,气浪差点把煤油灯冲灭。这时,超胳膊一扬,就把煤油灯打到锅里了。顿时,满窑里蒸腾着刺鼻难闻的煤油气味。我感觉到空气瞬间凝固,心也凉了半截。我想,超肯定要遭一顿痛打了。谁知姑夫只是笑笑说,“毕了,吃不成了,再做一锅吧。”姑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姑姑、奶又忙开了。要是在我家里,我惹了这么大的祸,我父亲不把我打死才怪。那年,我放羊不小心,羊钻进干家村麦地里偷啃麦苗,被人家发现罚五斤麦子。在返回的路上,我父亲用很粗一根棍子打我,走几步用棍子打一下,走几步打一下,一边打一边还骂着:“唵?你是猪,记吃不记打!唵?你是猪,记吃不记打!”一路上我的头上挨了十三棍,起了许多疙瘩。我爱来姑家,她家气氛和谐,姑夫脾气好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姑夫娇惯超,还有一层原因。姑夫的第二个孩子是脑瘫儿。用故乡人的话说,就是傻子,憨憨。我还记得傻子表弟的样子,脸白白净净,不说话,总是瞅着你,呆呆的目光,非常温顺。三、四岁了,还不会走路,总是让人抱着。我也抱过他,感觉引着很省劲。不象黑娃那样,又哭又闹。傻子表弟活到五岁的时候死了,姑姑、姑夫很伤心。他们是把所有的疼爱都用到超身上了。后来有了黑娃才好些。 一个星期六,我又来到姑家。但下午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夜里也没有停点,第二天一早还在下。星期一我要回去上学的计划成了泡影。乡村土路,下雨后泥泞难走,每走一步胶泥粘在鞋帮鞋底上,一拽一拽,很艰难的。有时候能把鞋底拽扯拽烂。那时候穷,雨靴雨鞋都很少穿,况且无论走沟北还是火车路,都要翻土岭、翻大沟。大雨滂沱,可以说是寸步难行。就这样,我回不去了,不能按时到校了。 耽搁学习,功课赶不上怎么办?班主任要是批评我,咋办?姑夫见我哭哭啼啼,百般好言劝慰也无济于事,就打发新坤叔叔去村子里其他人家给我找一本小人书。
新坤叔叔答应一声,就披上一张包袱皮,挽起裤腿,踩着雨水,一蹦一跳,出了大院,消失在厚重的雨幕中。我心里一阵欢喜,小人书是我的最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鸡毛信》、《两个小八路》,还有《艳阳天》《金光大道》,什么都行。新坤叔叔是小饭时出去,但我等啊等啊,还不见新坤叔叔回来,我哼哼咛咛又哭开了。一直到快天黑,新坤叔叔才回来。立刻遭到姑夫的痛斥,他低眉顺眼不敢吭声。原来同样是贪玩少年的新坤叔叔,到了那家有小人书的人家,看到一群人在打扑克,就看上了瘾。竟忘记了吃饭,忘记了重任在肩。猛然想起为时已晚,拿了两本小人书跑回来了。一见小人书,我不哭了。一边慢腾腾地翻着小人书,一边听姑夫训斥新坤叔叔。心里有一阵愧疚。 新坤叔叔对我很好,记得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和叔叔钻在小房里午休。等我醒来睁开双眼,看见床头放着几个苹果和夏梨。原来他跑到房后,爬到墙上冒险为我摘的。 那年姑夫的父亲从青海劳改场释放回来,第一次见他有陌生感。第二次去姑家就好了。可能那时正是矇瞳少年,对大人们的事不了解那么多。我记得跟上爷上地,下了村外一道深沟,曲里拐弯,最后在一条小沟歇晌。四周都是苹果树,靠崖根有一眼小土窑,外面下起了雨,我和爷攀谈着,感觉那低矮的窑洞很温暖。 后来我去姑家,每次总翻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繁体字,竖排版,很不习惯,讲的是上甘岭战役的故事。还有一次,我看见一本讲故事的书,是新近出的,讲少年儿童的故事,好象有逮蝈蝈的趣事。临走时,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悄悄把书带走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奶来我家走亲戚,套我话,循循善诱让我讲出拿书一事,我低着头承认了。奶夸我是个“好娃子”,说,“那是你新坤叔叔借人家的,人家追着要呢。” 三十年后的今天,当年为迟到往脸上抹鸡屎的表弟超已是故乡一个乡的乡长了,显得稳重、成熟、干练,而我的新坤叔叔,在2004年那个冬天,作为乡政府财政所的一名工作人员,按照领导的指示,连夜冒雪到所包的村阻止一群人进京上访,不幸被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翻在地,当场死亡。忠于职守、老实厚道的新坤叔叔被追认为烈士。我是从当地报纸上得知他的事迹的。那天我心情非常难受。站在寒冬没有热度的太阳底下,被大街上滚滚的人流裹来裹去不知要走向哪里。
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新坤叔叔的名字,愿他的在天之灵能听到我的祈祷和追思。 新坤叔叔去世的第二年阳春三月,我专程去看奶。奶已离开村子,接在东南朝女儿家住。姑夫提前给我打预防针,说:“你奶还不知道新坤的事。我们都告诉她,你叔叔被派往广州出差去了,三、五年回不来。”我问他,“你打算瞒奶多长时间?”姑夫平静地说,“她恁大岁数了,瞒到她老吧。”我心中隐隐作疼。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飞沙走石。
在村中的一所小院,我见到了奶。奶好象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神态平和,语气柔柔。见到我,她说,“我波来看我,我高兴啊。我老记得你小娃娃家过火车路去我村,我老问,你妈、你奶、你伯,怎么对你恁放心,你从小就是个乖娃子。”忽然她转过身问姑夫:“新坤去广州出差回来没有?让他来看我。”姑夫吱吱唔唔,扭过头,眼眶里闪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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