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酒事一、二

一
　　每个假期回家，父亲会让喝一点点药酒，说对身体好。就当是药，苦和辣都一饮而尽。长此以往，对酒并不排斥。 　　其实父亲每次只喝一小杯，他说年轻时醉过，至此不敢放任自己喝太多。 　　那年父亲十九岁，独自一人走在山间。树木森森，阳光再烈，也只能溅落几粒到山道上，但父亲还是越走越热。山下的江虽然咆哮不停，却根本看不到一丁点水，全被树们遮挡住了。父亲渴得受不了：军用水壶里背的不是水，是酒。水壶里的酒是炊事班的老兵灌给的，说解渴壮胆。老兵是山西人，做面食一级棒，却不受欢迎，因学生兵大多来自南方，但一说起当年打仗的事，身边就围一圈人。对这群学生兵，他又佩服又有几分瞧不起，觉得真刀真枪对干起来，这些学生娃娃根本就没用。但他们能写会算，学什么像什么，什么难事一点就透。那天，父亲独自一人去城里送材料，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过长长的山道，荡过惊心动魄的铁索桥，向城里走去。 　　山西老兵不仅给了父亲一壶酒，还有一只鸡和十个鸡蛋，然而没有水。渴得受不了时，父亲打开水壶，浓烈的酒香立即发散出来，顾不得许多，父亲猛喝一口，竟不同往常辛辣，反而十分甘甜。父亲像发现珍宝一般欢喜，干脆坐下来野餐。 　　是鸟叫声把父亲惊醒的，他竟在山道边睡了一夜。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是酒误事，从此再也不允许自己喝一杯以上的酒。 　　多年后父亲同我说：“那一夜要是有野兽发现我，就完了。” 　　我不清楚父亲在部队的四年具体学了些什么，但知道，如何保全自己是那四年里的必修课。正因如此，父亲才对那壶酒和山间的一夜始终耿耿于怀。 　　五十多年后，父亲病重，神智不清。但那四年里学到的课程却运用得非常灵活：每喂他吃药，都有办法把药藏在口腔中，就是张开嘴让检查，也看不到药片。要过一会，他自己忘了，又问身边的人自己嘴里含的是什么。他能够信任的，是我和母亲，只有我们喂药，他才放放心心地咽下去。 　　那些日子，我总是握着父亲的手，非常清楚再也不可能知道那四年里他究竟学到了些什么，内心非常懊恼。 　　现在，我们去看父亲，只带他喜欢的吃食和饮料，从不带酒。 　　那时家里常有好酒，任是名声如何响亮、价格如何昂贵的酒，每次哥哥们回来打开，父亲都只喝浅浅一杯，从不因酒好而放任自己。我也买过酒给父亲，有同学做蚂蚁酒，喝过的人都说好，于是去打了十斤回来。父亲欢喜不已，说放柜里去，免得被好酒的哥哥两个晚上就喝光。但父亲，也只是浅尝试止，那壶酒，他就一直喝呀喝，许长许长的时日后，都还没有喝完。我知道他喜欢的从来不是酒，只为那是我特意为他买回来，因而特别。 　　仔细想一想，这一生里，父亲只醉过那一次。我们尊重他的固执，不带酒看去他。想来父亲是满意的，所以这许长许长的夜里，从不入梦来。 二
　　那是什么季节，我忘了，但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我们班从来没有那样团结过。 　　学校一直是有足球场的，那是一个荒芜的场地，尽管如此，喜好足球的男生还是奔跑在每个黄昏的球场上。最后一学年，我们换了班主任，是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岁的男子，他同班上男生们一起喝酒，一起踢足球，然后像发现新世纪一样：踢足球，学校里没有哪个班能比我们班强！ 　　说来也是巧合，学校在球场上种了草，为了让草好好生长，球场被关闭了。就在关闭期间，班主任一直向学校建议：足球场上的草长好后，举行一场足球比赛。并不是他想得名次，而是想藉一场比赛来团结同学，而且如果能在第一届足球比赛中获名次，那我们班就可学校的史册上永远占有光荣的一笔，这真是非常美好的梦想。学校终于通过了这一提议，大家都兴奋不已，好像冠军已是囊中物。 　　比赛开始后，完全没有悬念地，我们班的足球队轻而易取地进入了决赛。那真是张扬奔放的一段日子，全班同学无一缺席地到了球场上，队员们在场内奔跑，非队员在场外加油。许多年后，我都还记得，那时的草地是怎样青，球员的运动服是怎样火红，同学们的笑脸是怎样真切。四年里，从没有哪一次，我们四十四个人为同一个目标兴奋并快乐。 　　然而我们没有得到冠军。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与冠军失之交臂。问题出在我们班的球员身上，他们太年轻，太单纯，太一帆风顺。裁判一上场就护着另一队，对方越位、踢人等等均不吹哨，他们把球踢进了自己的球门，也不计分。对方球员每犯规一次，哨声不响起，对方就更强一分，我们的球员就弱下来一分，到下半场时，他们站在球场上，如虚脱了一样，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已有女生，就在看台上哭了起来。短短的几十分钟，于我们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这当然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但我们无能为力。但是，倘若我们能有一点应对挫折的经验，就能多一点坚强。然而那时候，我们那样年轻，年轻得以为公平是天经地义的存在。 　　那个晚上，仍然是四十四个同学，一个不缺地在教室里集中。足球队队长在讲台上向大家道歉，说辜负了大家的期望，而且我们将要毕业，永远也没有扳本的机会。他说，足球队的全体球员将集体剃光头，以此向全班同学和班主任谢罪。并保证，明天的亚军争夺赛一定会赢，让我们不用去观看了，就是没有助威的人，也有能力证明给我们看。 　　我不记得那个晚上，谁没有落泪。只记得当所有男生拥抱在一起时，我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星空，星星是那样繁多，那样明亮。 　　他们的确剃了光头，还有许多不是球员的男生陪着他们一道，也剃了光头。我们也的确没有去球场助威，而是在宿舍包饺子。买不到韭菜，我们买了白菜，没有擀面仗，我们用筷子，甚至，我们还做了蒸饺和煎饺。 　　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输和赢都不再重要，公正是否存在也无关紧要。我们吃饺子，喝包谷酒，划拳，唱歌。歌是这样唱的：“今天兄弟喜相逢呀，喝杯小二哥的酒呀”，也有说唱的：“一只青蛙四条腿，两只眼睛这么大的嘴，咕呱咕呱跳下水”，女生会唱：“小妹来敬酒呀”，男生立即搭腔：“大哥来接杯呀”…… 　　许多年后，看到一位奔放热烈的彝族小伙一面唱歌一面跳：“打歌来呀打歌来，打起尘灰作得药，打歌就是团团转，一个跟着一个走，打歌来呀打歌来，前面去了千千万，后面还有万万千。”突然就起了那个夜晚，那个又唱又叫又闹的疯狂之夜，我也曾有过那样的青春，激越、狂放，却又清澈。 　　我不知道那场足球赛对于我们而言是什么，但却知道，从那以后，我们不相信公平随手可得，如果没有办法争得公平，那还可以自己拔出暗箭，自己疗伤。而人世间的行路却是公平的，所有的挫折，是为了教我们懂得坚强和永不言输。 　　路过卖酒的小店，见大大的酒缸外写有“包谷酒”的字样，就想起它的滋味：一入口就火辣辣，一直燃烧进胃，想让整个人都沸腾起来。这样的酒，原只有青春岁月才可与之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