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菊香微漾

　　　　　　　　写菊，写下一种友谊；品菊，品味菊韵人生。
　　———题记
　　　　　　　　　　　　　　　　　　　　一
　　立冬过了，小雪来了。北方的天干冷干冷。小雪的日子，天空中没有飘起往年星星点点的雪花，但太阳隐藏了踪影，似乎给雪花酝酿一片海阔天空。路旁的槐树光秃了枝干，寒风中一两句鸟语由枝头飞向高空去了。我裹了裹钻风的单衣，向单位走去。

　　监考，时间总是充裕的。我拉开书柜，找寻一本闲书，巴金《春天里的秋天》。那盒珍藏的菊花茶静静躺在柜子深处，盒面上泛着青绿色的光泽，几朵怒放的菊静然浓密的青绿色深处，灿然地笑。

　　好久不动茶叶，包括菊花，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

　　今天，忽然想喝菊花茶，在这小雪的日子里，给干涩的喉咙一点滋润吧。

　　轻轻打开包装，轻轻剪开锡纸，烫了高瓶颈的玻璃杯，取出一朵干菊放进去，瓶底的空间更空阔，再取出一朵干菊放进去，总共放进了12朵干菊，瓶底落满褶皱的滁菊。我满意地笑笑，提着高瓶颈去水房冲最开的水。滚烫的开水冲得菊花在瓶中乱飞，干瘪的身体在开水中渐渐膨胀。我未及仔细看她绽放的姿儿，铃声便猝然响起，我匆忙提着水杯进了考场。

　　发试卷，校对试题，忙过半小时，看高瓶颈的玻璃杯，里面竟开满盛放的菊花，黄的蕊，白的瓣，在水中上下浮动，晃一下，如十二条白色的团形游鱼，欢快的跃动。我的心即刻跟着飞舞起来，提起水杯，高高地举在眼前，仔细地看，努力地看，看得山菊花烂漫，看得山菊香芬芳，看得友谊之光满世界晃荡，我才愣愣地傻傻地打开瓶盖。

　　一缕山菊花独特的芳香侵入我的肺腑，轻咳一声，嗓子还有些微的疼痛。张开干裂的唇，呷一口，再呷一口，还想呷一口。三口下去，嗓子滋润多了。我不忍心再喝，我不忍心眼睁睁看我的菊花因失去水分而干涸。我盖了瓶盖，用手掌轻轻摩挲水杯，任菊水的热度温了我的掌心，温了我的全身。看菊闲适地在我的掌心中游弋，我的心房鼓满快乐的浪花。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我用笔记下这样的文字：

　　菊花好白好美，在沸水中盛放，如一首首小诗，被琅琊山风吟唱，珍藏已久的友谊便踏着飘漾的菊香在山脊平仄的诗韵里轻轻浅浅地舞蹈。阳关曲里，一位须发白髯的醉翁拄着竹杖，点着石板，歪歪斜斜地向我走来。我像醉翁一样，呷一口，再呷一口，顿时，满唇的余香芳芳齿颊。我想放声歌唱，想放声歌唱啊！可是，逼仄的考场苑囿了我啊，苍黄的年龄镣铐了我啊！只有这方块的文字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想对你说，真的好感动好感动啊！

　　白的杯，白的水，白的菊花，穿透白的时空，镌刻下千年难遇的最真纯的友谊。这里，没有春天，没有春天里的秋天；但，这里，有冬天里的春天。

　　小雪的日子里，我不冷，因为你，因为菊香微漾。 　　　　　　　　　　　　　　　　　　　　　二
　　今天依旧监考。我提着满满一杯盛放的菊花上楼，下楼，发卷，收卷。上下楼的中间，发卷收卷的中间，我总是举起高瓶颈的玻璃杯在近视的眼前，长久地端详，仔细地观看。水中的菊花，黄的蕊，白的瓣，团圆型的，一朵一朵鼓圆了身子，向我绽放。天阴阴的，没有冬日的暖阳，没有明亮的光线，但我依然清楚地看到我的菊，一朵一朵的，在沸水中盛放，顺了我微颤的手指它们轻轻地漾动，忽上忽下，忽高忽低，那么安闲，那么自然，没有任何做作的痕迹，天然的不事雕饰的容颜，向我浅浅地笑，淡淡地谈，我的心便如九月重阳的天空，高远空阔，带着丝丝缕缕的菊香，超然宁静，气定身轻。

　　举累了，我便把杯轻轻地蹲放红木的讲桌上，12朵白色的菊秩序井然地滑落，滑落，沉入杯底。在沸水的底部，菊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却并不拥挤。他们轻轻地用指尖扣着指尖，指骨触着指骨，那样轻柔，那样悄然，仿佛千年前的约定，稍一转身，一回眸，便看到身边的影子，熟悉如木石前盟。

　　我看得呆了，这菊，这景，这境，怎么跟人一样有了灵性？是陶潜的菊么？是南山的菊么？是东篱的菊么？没有车马喧的人境在哪里呢，我何时能结庐一座远离了这尘世的喧嚣，开荒南野，种豆南山，在山气日夕佳的黄昏，对着相与还的飞鸟，饮一杯菊花的酒，吟一首菊花的诗呢？

　　我不能，至少我现在不能。我得对着满室的学生念教条的学法，我得沙哑着嗓门讲难懂的语法。菊，我今生注定要远离了你啊，我只能在这四堵墙里念教学的经，诵考试的法，把一圈一圈的紧箍咒套在活泼灵动的学生身上，让他们终究有一天也学了我的样，对着自己的学生念同样的紧箍咒。

　　菊，你为什么就不动了呢？你为什么就静静地浮在那里呢？我再次举起杯子用力地晃，你生气了，大发雷霆，满水瓶冲撞，恨不能冲开了这瓶塞，奔向自由的南山，可是，你的力气白使了。四周封闭那么严实，如密封的罐头，你何以能逃出这监牢似的空间，寻找自由呼吸的天空？

　　我拧开盖子，使劲地喝水，菊香顺着水流淌进我的喉，流进我的胃，灌进我的肠，涤荡我的五脏六腑，五谷的秽气顺着粗粗的毛孔冒出，浑身清爽通泰，心境坦然。

　　失去水分，菊病恹恹地黏在瓶底，如肺病晚期的老人，瘦骨伶仃，痛苦不堪。我拎起水壶，一通开水下去，菊们又如九月山头的菊，灿然的笑。

　　我不再喝水，不再喝菊们的水，我要让它们绽放，永远如九月的山头，灿然的笑，淡然的香！ 　　　　　　　　　　　　　　　　　　　　三
　
　　读巴金的《寒夜》，我把自己沉入汪文宣的世界里啦。他仿佛是我至交的一个朋友。他笑，我笑；他哭，我哭；他咳嗽我也跟着咳嗽；他左胸疼痛，我左胸也隐隐作痛……放下书，一个晚上都在梦里咳，咳得胸口真的疼了。一大早起床，胸口还似有隐隐的痛。丈夫的烟味呛入我的鼻孔，钻进我的肺，一阵猛咳，胸口真的好痛。

　　难不成我的肺也烂了不成？想着这里，我真的好怕！汪文宣的肺烂了，他是被活活痛死的。我才不要那样痛苦的死去。战争，严寒，饥饿，争吵，忧虑，忍让，孤独，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到他头上。那个特定的时代，他们一家人在寒夜中挣扎。小人物的挣扎，命运只有一种，那就是悲剧的离散，悲剧的死亡。没有人能拯救他们。如果汪文宣生在现世，他的疾病早已治愈，说不定兴办一所学校，实现他塑人灵魂的远大理想。只可惜，他生不逢时，命途多舛，一命呜呼，哀哉，悲哉！

　　我比汪文宣幸运，生逢盛世，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身体虽弱，但医院随处可见。专家门诊，何病不治？更何况肺病早已不是顽症。

　　披上毛呢外衣，我去学校。今天改试卷，坐冰冷的办公室，时间太久，说不定又会着凉。上次感冒持续两周，吃药吊水，备受病痛之苦。直至现在，偶尔咳几声嗽，胸口便隐隐的痛，总感觉痰未化净，《寒夜》的余悸在心头留下阴影，我是否再去医院开药?
办公室，同事们等着我商议试卷。我忘记自己身体的不适，投入到热烈的讨论中。

　　开始阅卷了，我泡上12朵干菊花，满杯的菊花在沸水中游，恬然如潜水的童儿。举起杯子，呆呆地端详，看白的菊黄的蕊安闲地浮动，灿然的盛放，我的心便如九月的天空，高远宁静。

　　左手握杯，右手阅卷，菊香的水一口一口流进我的胃，草色试卷一页一页翻过我的眼，从容坦然，不急不缓。办公室翻阅试卷的声音时时响起，菊花的香在这声音中流动，浮动，满屋子氤氲着菊的香气。同事们循着香源看到我的菊，看到我满杯盛放的菊，齐刷刷围至我的身边。一朵一朵，便也进了他们的玻璃杯。不一会，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有一杯盛放沸水中的菊，灿然的笑，安闲的游。满屋子的菊香让男同事淡定，让女同事平和。

　　靠墙角的柳老师，因为大赛公开课，和我僵持近乎半年。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我就能进决赛？为何我就能拿第一？问遍学校大小领导，渴望领导给她一个说法。没有结果，便将我堵至门口，借事生事。我千般解释，也难消她心头之怨。

　　今年同处一室，她一直沉默寡语。没想到几朵菊花便迎来她灿然的笑脸。她呷着菊香的开水，在这干冷的冬日，也变得友善变得超然。

　　菊有养肝明目、清心、补肾、健脾和胃、润喉、生津之功效。我喝了三天，胸口不疼了，眼睛不雾了，嗓子不干了。一大早，满楼道便飘起我高长音的《天路》。我看到漫山遍野的菊花在眼前灿然地绽放.

　　愿我的滁菊能给同事们一声金嗓子，也给同事们一份超然物外的心态。

　　　　　　　　　　　　　　　　　　　　四 　　女儿照例不回家，她要晚自修，晚饭在学校上灶。我冲了满满一杯菊花，打开电脑，坐下，静静浏览网页。

　　天空如同死了至亲的人，悲伤得容颜惨淡，没有大颗的泪水，雾蒙蒙的脸始终阴沉着，毛孔里尽是抑制的泪水，一点一点往外渗漏，濡湿树叶濡湿路面濡湿过街人的脸。

　　一丝寒风从窗缝里挤进来，我一阵寒颤，紧紧抱住菊水的杯，热量从掌心电流般传播，浑身温热。不知女儿是否穿了我给她取出的毛衣，偌大的教室是否有寒风时时侵入？繁重的功课，繁忙的工作，给我和女儿夯了一堵厚厚的墙。忽然想起，好久没和女儿静静谈心了。

　　打开瓶盖，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今天的菊怎么有如此浓郁的药味？数数杯中的菊花，竟比往日多了7朵，总共19朵。看看盛放菊花的盒子，原来滁菊是中国名菊之首，是有名的药菊，是清热解毒，养肝明目，清心补肾，健脾和胃，润喉生津的尤物。

　　以前也喝过菊，是杭白菊，商店买的，泡来没有如此的盛放，如此的团圆，如此的亮白。喝过一两次便也束之高阁，最终弃之如草芥。

　　素昧平生的朋友，远隔千里之外，以文相悦，便赠我如此珍贵之菊。这份珍贵的友情让我时时感动，常常感叹。前世何样修炼，积累何等善行，让脆弱女子今世欣逢友人，流连友谊长河，陶醉高山流水，把一曲阳关三叠铮铮弹唱？

　　我曾有凄楚的情殇，我曾有病痛的哀伤，我曾有育女的彷徨，我曾有遁世的绝望。他来了，如一位长者，絮絮叨叨地说，经营家，经营丈夫，经营女儿，经营自己的工作。世界上没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那些虚幻飘渺的东西似梦似幻，总有一天会消散得无影无踪，既然如此，何必劳神费思，拿一把双刃剑，伤人伤己伤身体？

　　他的话如菊花这浓郁的药香，医治着我心灵深处的创伤。品味他的话，如同喝着菊香的茶，身体的，心里的，所有的疾病药到病除，我能静然地写作，静然地持家，静然地工作了。

　　想到这里，我笑了。活着是一件美丽的事情，《憩园》里的姚太太对我说。她还说，给人间多添一点温暖吧，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我的朋友，你让我喜欢活着，你让我学会善良，让我学会把温暖送给别的人，让流泪的眼睛满含笑意。

　　我喝了一大口菊花茶，静静地敲字。

　　女儿回来了，头发被打湿了，她瑟缩着，颤抖着。我急忙上去，卸下她的书包，拉她到房间换衣服，用毛巾擦她的头发。

　　女儿瘦了，不时吸溜着鼻子，不时咳几声。她也感冒了。我好心疼！以前，女儿自习回家，我总是坐在电脑前，敲我的字，看我的文。她问候一声，我答应一声，然后各自干各自的事。一桌面的书，一书包的书，压得女儿失去了玩耍的天性。除过偶尔看看电视，她几乎没什么活动啦。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少，难得相处的时间，我总是挑她的毛病。现在，她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她和我的距离。

　　今天，换好衣服的女儿却静静坐在我身边。我递给她菊花的水，她端起来猛喝一大口，嘀咕说，怎么这么苦？

　　看我一眼，便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滴在我的手背上。

　　抱起女儿，放我腿上。好遥远的感觉！不知多少年没这样亲热地抱过女儿了。

　　“妈妈，我没考好！”一句话说完，便抽噎起来。眼睛红红的，嘴巴鼓鼓的。我心里酸酸的。

　　女儿很优秀，很自觉，我从来不担心她的学习。这次考试前，我病得很重。女儿也感冒了，但不是很严重。我给她吃了药，她继续上学，听课，上晚自习。每天昏头昏脑的我打完吊针便躺倒床上呼呼大睡。考试那两天，女儿感冒忽然加重，整夜整夜咳嗽。第二天眼泡肿得像核桃，但她不吭一声，洗把脸便去学校。我早料到她这次考试不会正常发挥，果不其然。

　　女儿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温顺地坐在我腿上。我安抚她，抱着她，把脸贴在她冰冷的脸上。她不哭了，逐科分析自己的失误，谈这学期学习的困惑，身体的不适，睡眠的不足。我对症下药，给她指点迷津，答疑解惑，让她破涕为笑，安然上床睡觉。

　　坐回电脑前，看着静然灿然绽放在水中的菊花，我欣慰地笑了。我找回做母亲的感觉啦。远方的朋友，不知你在一室灯下，是否看到我脸上闪着的慈爱的母性之光？

　　明天早上，我一定早起，为女儿煮好牛奶，送她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