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居住在现场(二):相邻而居
2021-12-23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木头和金属被切割时发出刺耳声音,瓷砖被砂浆粘到墙上时晃眼的亮光,吊灯装到天花板上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尘土在溢满阳光的房间里四处飞舞……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2001年那个温暖的深秋,站在尚待装修的阳台的一角,望着满屋子忙碌的身影,我……
关瑞
木头和金属被切割时发出刺耳声音,瓷砖被砂浆粘到墙上时晃眼的亮光,吊灯装到天花板上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尘土在溢满阳光的房间里四处飞舞……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2001年那个温暖的深秋,站在尚待装修的阳台的一角,望着满屋子忙碌的身影,我的心头陡生起一种满足感来。
我是这套刚刚交付使用的新房的主人。像一夜之间暴发的大户那样,在对自己无限满足的同时,我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挑剔起来。我每天都到装修现场,查看工程进度和质量,当然也包括各种材料开支。这让灰头土脸的装修师傅们很紧张,赔着笑脸,说着天花乱坠的好听话,惟恐我挑出毛病来,害他们返工。装修的那段时间,我真的挑出了不少毛病,但是最终没有让他们返工,也没有扣他们的工钱,这让他们在交完工拿到工钱后欢天喜地,一个劲说我素质高心地善良好打交道。
有一回,我和木匠师傅蹲在地上头对头商量我画的衣柜草图。他一再表示尽量按照我的设计来制作,但一些细节还得修改。这时候,一个年轻女人猛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不等我们抬头开口,她先说话了。这才明白,突兀立在眼前的这女人姓张,是三楼的住户,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准备去订做窗帘,量好了尺寸,但忘记带笔来,想跟我们借只笔用用。一听是楼下的,我很高兴,就把手里的铅笔给她。一会儿,她就还上来。说完谢谢,又说了些她男人在乡下教书根本没有空帮她收拾新房子哪里像我这样操心之类的话,才告辞。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邻居。一切都安定下来,我们上楼下楼时而碰面,就打声招呼。夏天的晚上,她和孩子坐在单元门口的草地上乘凉,我们回来,就站在那里一块聊天。她从乡下来,先是在一家粮油企业跑销售,后来干脆辞职,在离家不远的市场里租下门店,开始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她总是抱怨现在的生意不好做,也说很羡慕我们这些拿工资的人。我说我是在给别人打工呢,哪有你那么自在。她说她也在打工,不过是给自己罢了。不管她把同样的意思如何变着样子说,我还是能听出来,她其实很满足。一天休息天,在单元门口碰到刚从乡下赶回来的她男人,穿着精干体面,满身书生气。她说这是她男人,姓金。我记得她说过他在乡中学教语文,就叫他一声金老师。他得知我在报社工作,很热情,从报社说到中学,从天气说到孩子。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敲开我的门,坐在沙发里拘束得很,尽力找着一些短而浅的话题。我们的交谈就显得格外零散和混乱。我注意到他手里一只握着纸卷儿,似乎明白了些他的来意。在我的暗示下,他果然艰难地把话头从远处的杂草丛里扯回来。他教书的中学,每年都给教师分下报道的任务来,他一年的任务量是在市级以上报刊发表三篇新闻稿件。他写了一篇反映乡中学基础设施建设的稿子,想请我帮忙在报纸上发一下。我看后就满口答应下来,第二天就把稿子送给了编辑,编辑也答应尽快编发。但很长时间了,报纸上一直没有见到,我问编辑,他说稿子记得放在哪里哪里的,可用的时候却找不到了。楼道里再见到金老师,他怯怯地冲我笑,欲言又止,这让我很羞愧。
住五楼的,男人在附近的部队当志愿兵,女人是个裁缝。每次从他们门口经过,都能听到里面传来沓沓沓沓的缝纫机声响。我在一单元住了将近两年,才认识他们。一年冬天,因为暖气不热,住户拒绝一次交清全部暖气费;供热公司又以不交费为由,干脆把暖气给停掉了。正好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大雪,房间如同巨大的冰窟,老人孩子天天跑医院打吊针。没办法,各家代表聚在一起商量交费的事儿。我才知道穿一身军装住在二楼的他叫小苏。小苏在部队上维修汽车,我见识过他的技术。一天,我骑摩托车回家,在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停下来等信号灯变绿。灯绿了,车却发动不着了,后面很快排起一长溜车队,喇叭声响遍大街。趁着交警赶过来之前,我赶紧把车推到边上。没有检查出什么毛病,电打不行,脚踏也不行。小苏正好路过,停下来帮我查看。很快发现,是火花塞间隙被积炭给堵住了。他很快清理掉积炭,重新装上,一点就着。看着他用擦车布擦满手的污渍,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又不知该怎么来恰当地表达谢意,一时间站在街头,竟有些茫然。每隔两个月,自来水公司就送来一张水费交费单,是一个单元的总表数额,需要有人到各家去抄分表数,算出各家的水费,收齐后再统一交到自来水公司。小苏的女人,主动承担了抄表收费再交费的义务。抄完表,她会应邀多坐一会,和我爱人随便聊聊。她以前在布料批发市场有个自己的摊位,专门给人量体裁衣。现在,人们都习惯了买衣服穿,看不上订做的,生意不太好做了,加上自己的颈椎病越来越严重,她就退掉了摊点,在家里接些零碎活,也做老衣。我买了一条牛仔裤,没开扣眼,懒得去外面,就拿去请她帮忙。她三两下就做好扣眼,还锁了内边。那是第一次去她家,房间里布置得朴素有致,茶几和木柜一尘不染,阳台上晾满了大大小小的衣物,老式录音机低声放着秦腔段子。一位老太太在里屋咳嗽着,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端起盛着中药的瓷碗慢慢走进去。一会又出来,说她是小苏的妈,已经七十六岁了,在乡下没人好好照顾,她就和小苏商量着接了过来——我说呢,刚才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钢子住二楼。我们有缘。那年买房,我们初遇在房地产公司售楼大厅,然后一起看房,一起签合同,一起办贷款手续,一起装修房子,就连结婚,都前后错不过一个月。我买了沙发,一时找不到人帮我太上去,打电话叫他。那沙发太大,在楼道里很难转过弯来,他要我在前面掌握方向,自己跪在台阶上,用肩膀抗起沙发底部,硬是把它毫发无损地抬进了家门。钢子在驾校工作,爱人在离家五公里远的一个村小学当老师。有一年六一节前,我去那个小学采访,她远远地喊我,又把我领到校长办公室。我孩子快四岁了,他们还没有孩子。这很正常,本不足说什么。直到去年,他们才生了孩子。满月后,我去看他们。那孩子真是小,像只小猫,出乎意料。钢子不像以前那般阳刚和开朗,默默地诉说着一些我所不知的事情。其实他们结婚时间不长,爱人就怀孕了,可是没出三个月莫名其妙地流产了。后来,又有了,这次两人和各自的父母都小心翼翼,充满希望。谁也没有料到,这第二次流产,竟源于一次危险的交通事故。他骑摩托车送爱人去上班。那天,刮着风,路上弥漫着黄色的沙尘。快到学校了,摩托车前轮突然爆胎,车子翻到,俩人被摔出去老远。等他爬起来一看,爱人俯卧在一滩血泊中,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开始浑身筛糠一样抖动,赶紧打电话叫来急救车。在市医院急救中心,爱人渐渐苏醒过来,孩子却没了。现在这个,已经是第三胎了,尽管生下来在医院氧气室里躺了差不多一个月,毕竟活了下来。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声音沉重到了极点,眼神混浊迷乱,像窗外的天空,阴云渐渐堆积,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他们是我所熟识的邻居。
还有一些邻居,我至今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不能确定我们是邻居。在楼道里或者单元门口遇见,彼此的眼神无一例外地躲闪着对方,心里装满陌生和疑问。防盗门一关,仿佛一个完整的世界被钢铁生生分割成零碎的小块。我们在各自的小块里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忘却了水泥墙那边相同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不,这不是忘却,而是漠视彼此的存在。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从住进了装着防盗门的楼房,我和他们一样,内心就开始感到孤单。原本可以在初次相遇时很自然地搭句话,然后很自然地来往。可是,楼房的空间毕竟太过逼仄,为了不让各自的生活遭遇重叠,我们不得不尽力收拢起那些生活里不断延伸着的触角,而且都在暗处埋伏下戒备的眼神,一旦狭路相逢,就本能地发射出它们来。即便是擦肩而过,也继而重重地关上防盗门。那一刻,心头那把锁,也喀嚓一声,把自己死死锁住。
突然有一天,同单元住着的一位老人不在了。下班回来,看到门口摆满了哀伤的花圈,进进出出的人在忙碌中努力保持着肃穆的气氛。从挽联上知道了他的名字,但无法清晰地把写在白纸上的名字和记忆里似乎见过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一想到那名字只能停留在纸上,然后化为风中翻飞的灰烬,心里就悲凉起来,愧疚起来。上楼进屋,轻轻拉上防盗门,久久独坐,不住地安慰自己:还好,我毕竟知道了一个邻居的名字,即便那仅仅是一个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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