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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去邮局的路上

2021-12-23叙事散文野猪皮
快下班时,我下楼去寄信。走出大门,前方的木桩吓了我一跳。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往前走。但我别无选择,因为木桩几米外就是邮局。我稍微迟疑,经过服饰店、亚丽超市、凤兰饭店、乱七八糟的铁架子和梧桐树,接近那截戳在地上、施了符咒般的恐怖之物。木桩是……
  快下班时,我下楼去寄信。走出大门,前方的木桩吓了我一跳。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往前走。但我别无选择,因为木桩几米外就是邮局。我稍微迟疑,经过服饰店、亚丽超市、凤兰饭店、乱七八糟的铁架子和梧桐树,接近那截戳在地上、施了符咒般的恐怖之物。   木桩是凤兰饭店埋的,记不清几年了。污垢层层累积,龟裂的缝隙里沾连着许多绒毛,有风的时候,瑟瑟颤抖。若不刮风,就像被虐的奴隶,经年承受无休止的惩罚。而生长不同毛色的牛、驴、马、羊,早已身首异处,尸骨无存。所以,每次上街看见,条件反射似的,我脑子里立即浮现一架齿轮咔咔作响的杀人机器(卡夫卡《在流刑营》)。   现在,你应该猜到,我为什么被木桩吓一跳。是的,正如你想象:一条狗吊死在木桩上面。之前,它还是一条活蹦乱跳,招人喜欢的狗。它被主人牵着,在凤兰饭店老板的审视下玩耍。大概它觉察到什么,表现得不安、焦躁,围主人转圈,蹭主人裤子,嗅主人的脚。它纯黑色的皮毛闪耀着健康、油亮的光泽,棕黄色、紧绷绷的腹部没有一点赘肉,强有力的四肢支撑高大的身材,而一旦纵情奔跑,相信没有谁能追得上。对了,那双剔透无暇的眼睛。我敢肯定,倘若更多的人见到,再不会恨恨地诅咒:狗眼看人低!——其实,世上只有人眼看人低,人不好意思诽谤自己,把无处发泄的愤懑转嫁给狗。   真是一条好狗!我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赞叹。凤兰饭店的老板随声附和,这狗确实不错。他的欣赏角度,和我不一样,动听的溢美之词在我听来,隐含着一股冷兵器似的残酷味道。也就是说,凭几分小商人的精明,他早已计算出黑狗能产几斤几两肉,几斤几两肉卖几碗汤,卖多少火锅。   一句话说完,凤兰饭店的老板不再搭理我。他跟狗主人砍价,明目张胆地你一言,我一语。——反正,狗是不懂人话的,即使一字不漏的听到也没关系,也不妨碍这宗生意的成交。   我办完事情原路返回,黑狗已经被铁链拴住,在木桩旁的柴禾堆上下跳跃,间或蹲下后腿,仰起头,舌头伸长,急促地呼吸。它表情慌张,腹部剧烈起伏,喉咙里呼哧呼哧响。有几次,它用力甩头,抬起前爪子抓挠脖颈,似乎要把铁链弄断。   本来我已走过几步,又忍不住转身,保持一定距离看它。它四腿绷直,竖起耳朵,同样看着我。对视一会儿,它不耐烦地把头扭到一边,趴下去。安静片刻,再度站起雄性的身躯,重复那些无聊的,丝毫不能消除烦忧的动作……   假设我不在这个节骨眼寄信,或者稍稍推迟萌生寄信的念头,怎么都碰不上吊死的黑狗。但是,必然的发生偏偏没有回旋余地——第一,去邮局形成事实,第二,黑狗的死形成事实。无奈之下,我一点点地蹭过去。我看见吞噬无数牲灵的铁链,在黑狗的脖子下面缠绕两圈,在木桩扣紧。黑狗直挺挺挂在空中,脑袋向西歪,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上下鄂尖利无比的獠牙。——两对剑一样的进攻武器,再不可能刺向目标,令敌人闻风丧胆,仓皇逃溃。   行刑时间的漫长,使粉红的舌头从嘴巴右侧掉出来,黏液像蜘蛛丝,细细的一根,从舌尖垂下去。要是你以为黏液会断,那就错了。事实上,弹性十足的黏液始终悬着,在末端凝成一滴钟乳似的透明体,又仿佛美女项下的一颗滴水珍珠。   它跨越无数障碍、飞奔如风的四肢,在蹄子以上二寸被刀子挑断动脉,软塌塌地耷拉下去,露出森然的骨头。骨头里渗出的鲜血滴滴嗒嗒,雨点一样,噼啪落在地上,洇红一片泥土。   血腥乃是苍蝇的美食,令人恶心的东西,盯着狗血,边吸吮,边得意的嗡嗡。这种在地球生存了几千万年的生物,生存能力之高,令人咂舌。此刻,它们在庆幸,在鄙夷,在窃笑。——庆幸自己为人类厌恶,免遭刀砍火烧水煮的灾殃;鄙夷狗一代一代的愚忠;窃笑愚忠到底是被吃的货。   黑狗的眼睛如生时明亮,圆圆的玻璃体,衬得天空浮云孤单。浮云掠过,是我们小镇的山水田园,道路房舍。但我确信,这绝不是它最后一刻的怀念,难逃厄运的黑狗,应像人一样,最后时刻留恋的,是自己生活多年的家。——和村里其他的狗大致相同,它的窝在主人窗外,几层石块垒砌,上面盖几片破瓦。一只淘汰的瓷盆当作饭碗,玉米面糊加盐是主食;油和青菜,在年节才大餐一顿。
吞吃粗糙的食物,它却长得形体完美,标致健壮。村里的母狗喜欢它,千方百计讨好,向它示爱。疯狂的爱情平静后,它拥有好多子女。孩子们吸取父亲的优点,聪明忠诚。——哦,说到忠诚,两片乌紫的嘴唇开始让我惊秫,仿佛看到它不出声的撕咬侵犯主人利益的人,或误以为对主人产生威胁的人。我想一定有这样的时候:它下口凶狠,致使被害者受伤,免不了挨一顿饱打。我如此猜测的根据是,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的下腹位置,一小块圆形疤痕。那应该是一次激烈行为的纪念。也就是说,表现忠诚到头来付出的代价。但尽管受到不少的委屈,它从来没有因此渎职,疼痛过后,仍一如既往的恪尽职守。   我想,以狗的智慧,男主人解开绳套,牵它来镇上,它肯定预感事情不妙,也许在途中,完全可以寻找机会逃跑。但它为什么不跑呢?它让我想起多年前死去的大黄。当时,大黄被人牵着,一步一回头,眼泪汪汪盯着我父亲。我一心盼望大黄挣脱,飞快逃走。我知道大黄绝对有这种本事。可大黄不,大黄依依不舍凝视我父亲,后来,它干脆停下了,任买主怎样拽,踢屁股,大黄也不走。我心想,大黄坚决不走,是希望我父亲回心转意吧,抢过买主手里的绳子带它回家,继续它看家护院的天职。但我父亲像是中了邪,站在门口送送辛苦多年的大黄,就转身进屋了。   那天,大黄被人吊起来,乱蹬着双腿,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虚弱的叫声,眼里流下两行泪水……我觉得黑狗和大黄遭遇几乎一致,为主人所养,为主人所卖。而它们怀着天真的幻想走向地狱。   这时候,凤兰饭店老板像执刑军官(卡夫卡《在流刑营》)那样,过来操作刑具(不如军官那副精致),他放松铁链,沉重的黑狗尸体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老板以欣赏的眼光端详它,兴奋地踢一脚,说,真他妈胖!   值得注意的是,在有点坍塌的棚子里,柴禾堆的左边,铁锅的水已经沸腾。老板揭开锅盖,端来铝盆,舀满热水,再端到地上。他老婆和厨师赶来帮忙,三人拖着死亡的黑狗(我发现,黑狗舌上的黏液还在),小心地放进去,并不停翻转,以便烫得均匀。大量的热水入侵,黑狗身体收缩(这种现象与热胀冷缩的原理相反,但我保证没有对你撒谎),漂亮的皮毛猥琐不堪。这个时候,老板娘说,这法子杀狗太麻烦,以后也学高丽人,垒一个专用锅灶,烧开水,把狗直接扔进去,盖上锅盖闷死。那样的话,省时省力,狗肉特别香。   几分钟后,三个人开始拔毛:老板负责头部,女人负责腹部和腿部,厨师专管脊背。他们动作娴熟,配合默契,三双手,像是尖齿的耙子,揪扯浓密的狗毛。性急的厨师嫌费事,喊服务员拿刀来。很快,一个矮个子的小姑娘递给他一把长刀,厨师蹲马步,弯腰立稳,对准黑狗的脊背,从后脑勺一拉,一刀拉至臀部。——黑狗的身体真是白呀!我再次惊叹。厨师是个容易激动的人,我一夸,立即紧跟一刀,黑狗身体的白色面积随之扩大。   而我已经词穷,想不出一个妥帖词汇夸奖黑狗的白,傻乎乎地依墙站着,看那裸体的狗。——它四脚朝天,厨师挥刀割掉它的生殖器,再一刀豁开肚皮,青青红红的五脏六腑不堪入目,浓烈的腥味熏得我掩鼻后退。但作为厨师,已在刀光火影中提炼出非凡胆量,他下手准确,狗头、狗尾巴、心、肝、胸,拆分得清清楚楚。凤兰饭店的老板端来大盆,装进割裂的狗肉,浸泡在清水里面。   一整套程序如同街头艺术表演,表演结束,凤兰饭店的老板、厨师以及老板的老婆,收拾用具迅速退场。他们回了饭店,大街上除我之外,阒无一人。我突然想起来,因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演出,延误了正事——信还没有寄走呢,我得赶快去邮局,迟了,人家会关门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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