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幸福的那些痛－－记录一位出生于1925年老人的爱情

　　（一）
　　每次来到火车站，我心里都会有一种莫名的亢奋。虽然这些年，身体每况日下，我已经很少去火车站，也很少再听到火车的轰鸣声。但那轰鸣声，想起都会让我感到一阵阵心悸，或许那样把一份幸福的感觉活生生的割断，的确会令人很心痛。
　　有时也会想，为什么火车临发车时要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声，如果是一阵音乐或者广播里传来的通知声，就不会让我今生在最后的时刻，还留有那样的遗憾。也许换了音乐声，或者广播里悦耳女声的通知声。我会把幸福一直牵在手中，握一辈子。
　　　
　　那是60年前的事了，香云走的时候就在火车东站。那时的东站，更象是现在火车经过的一个临时停车点。一排平顶的候车室，还有几间调度室之类的办公室，萧条的坐落在火车轨道附近。
　　去上海的火车还有半个小时才开车，我和香云早早的来到候车室。候车室里闹哄哄的，混浊的热呕的让人喘不上气来。香云说要去外面透透气。我知道香云想和我单独一起说说话，于是和她去火车道旁的站台上走走。
　　沉默了很久。我在想香云的不得不离，我想她离开后我的落寞。突然香云开口说话：“鹏，我等你，你可一定要来上海。”我知道香云想让我说一句让她安心的话，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安慰她，可香云是我爱的女人，是我真正想娶的女人，我要给她承诺。给了她承诺，也是给我自己一个决心。我想了想，抬头看着香云的眼睛说：“好好等我，我回去解除婚约，就去找你。我还没有做的事，我不想说，这你是知道我的。”
　　站台上的灯有些昏黄，但我还是从香云的眼睛里看到了喜悦的泪光。突然香云抓住我的衣角，拽我跑去站台边一间单独的公房后面，那里没有灯，那里有一处灯光照不到的黑影。跑到黑影里香云停下了脚步，跑在前面的她突然转过身，一下子抱住了我。我有些慌乱。在1947年这样的夜里，恋爱中的男女拉拉手就是对终生的默许，而香云的拥抱……我幸福的不知所措，我也轻轻从她抱紧我的双臂里抽出手，轻轻抚摸她柔软象丝一样的头发。我想这个女人是我的，我要娶的就是她。
　　我们沉侵在阴影笼罩的幸福中。突然一声震天的吼，从远处传来。那声音振的房子和地都在发抖，香云的双臂也似乎振的发抖。她一下把手从抱着我的怀里抽了出来，她理理头发，自己先走出了阴影。我还沉侵在那幸福中。这一瞬间的幸福让我回忆了60年，每次回忆起这样的一份幸福，我的心便在幸福中感到非常痛。自此，我不想听到火车的轰鸣声。在我潜意识中，仿佛是那个声音断了我能抓住一份幸福感觉。如果没有那火车的吼声，也许错过那辆火车，我和香云会永远都在那阴影中幸福一生。 　　（二）
　　香云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在兰大上学的最后一年，新中国即将成立。香云的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她不得不从父命，速回上海。可是这一走，便是我和香云的永别，香云一到上海便被父亲送去了美国。
　　我是一个农村孩子，我能来兰大上学是得到一位远方叔伯的资助。临来时家里给我定了亲，是那位远方叔伯的女儿，她比我大一岁，可她家是地主，她家有的是供我上学的地。
　　临来兰州时，我只想完成自己的学业，其他的我没有多考虑。可大二的时候我遇到了香云，我的心里总是很矛盾，我看到香云时，就想赶快解除这门亲事。夜深的时候，我又想起那叔伯家比我大一岁的姐姐。每回过年，她都把家里值钱的大烟膏子偷了往我家送，她说卖了钱给我做一件新褂子。叔伯能供我来兰州上学都是因了她的央求，我和香云的认识，也是她给了这机会。可我怎样能张口提出解除婚约的事情呢。
　　快毕业了，前些天叔伯姐又来了，她约我去了她在省政府工作的表叔家里。她说我是家里人，央求表叔给我介绍个秘书的工作干。建国后，我做了省长第一任秘书，我也做了许多年西北局的秘书，我的秘书生涯，在文化大革命时结束了。我被下放农村当了一位彻彻底底的农民。我的腿便是在那个时候，有些不听使唤。记得，有一年初冬放水浇地，我困的坐在地头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我梦见了那个火车站，梦见香云，还有香云抱着我的长手臂。我梦得太香，等我醒来时，搂起裤腿的双腿已经冻的红肿，自从那次我的腿就落下了病。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平反在一个城市最好的院校做行政工作。这些年，我不知道自己每天要想起火车站多少回，反正，不开心的时候和最开心的时候我都会想到火车站那阴影里和香云在一起的幸福，想起来便觉得心里畅快了，接下来又是一阵阵的心痛。
　　自从在火车站和香云分手后，一转眼便是30年。再见到香云已经是80年代初。香云作为归国华侨的重要身份，在省上受到了很好的礼遇。香云提出要见我的要求，省上派人来接我，说是去开会，可到了那里，一进门，看到的是香云，我的心就碎了。
　　香云已不是火车站分手时的那个香云。这个香云我已经很陌生，她银白色的头发烫了时髦的大卷，她身上朱丽文的裙子罩在有些发胖的身体上。虽然香云等了我30年，她信守诺言一直没有结婚，一直在等我。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我履行了婚约，我过着我不知道想要不想要的生活。这些年我只想对叔伯家的姐好一些，我知道自己已经辜负了一个自己爱的女人，就不会再辜负一个帮助过自己的女人。
　　香云的到来让我有些突然，香云用我熟悉的声音却不太熟悉口音对我说起这些年等我的艰辛。香云说她没有结婚就是想我一定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香云现在说话干练的已不象从前。她说30年只想和我在一起，她不怨恨，她的生活很富足，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我。她回国后打听到我的消息，想了很多，她不在乎我的现在，她只想我跟她去美国。
　　香云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也不容我考虑，她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不敢去碰一下那曾经还很熟悉的眼神。我们在一起，在一间专门给我们安排的房子里坐了很久。我木纳的沉默让香云很懊恼，我一直在吸烟，烟的火星在我的嘴边亮起，，我便回忆起在火车站的幸福，可那幸福如今回忆起却很短暂。当火星熄灭，眼圈从我的嘴里冒出时，当我透过烟雾看香云时，那幸福的感觉就消失的无踪无影，一点也没有了。
　　终于夜幕降下来。我考虑了很久，香云最后一次问我的意见。我的腿象是一瞬间好了似的，我抬腿站起来，对香云轻轻说了声对不起，便出门了。
　　我听见香云在我身后嘤嘤的哭声，可我的腿不听使唤，它只是往前走，仿佛从来没得过病。我是怎样托着腿那样轻快的离开香云，我记不得了，只奇怪那每天一直拖着的病腿，那天不知为何那样灵巧。我知道那天它不是我的腿，是被每天给我按摩腿的，已经和我结了婚的叔伯姐左右了的两条腿。
　　三个月后，我听到一个从美国来的不幸的消息，香云回去就病倒了，她临死的时候还念着我的名字“鹏……鹏”。香云死于子宫癌，听说这是没有性生活的女人常常得的一种病。
　　现在又过去30年，今年我感到身体特别不好，前些日子住了两个月的院。发烧的时候，我只感觉自己和香云在火车站的那片阴影里，那阴影里有我向往了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