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守护一片秋色

守护一片秋色
　　盛夏，一场大雨过后，大地的高烧就缓缓地退了。风，一改往日火辣辣的热情，在抚摸每一茎绿草，翻动每一片绿叶的时候，轻轻地吸纳着人们身上的汗水，一种舒爽便由外向内，使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那感觉痒痒的，酥酥的，就像满月的羔羊亲吻着主人的脖颈、手背和脚尖，它的嘴唇是娇嫩的，舌尖却清凉极了。大地的颜色，在悄悄地变，那铺天盖地的绿色，已由初始的翠绿，变成了墨绿，继而含蓄、深沉起来。天空的蓝，已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蓝，而是近似于纯蓝墨水一般，它蓝得纯粹，蓝得高贵，几乎不掺一丝杂质。大地的气息，也悄悄地变，空中悬浮的，肉眼看不见的微粒，不再那么单纯，都浓郁起来，实在起来，摒息的一瞬，就能感知其中的含量。这时，蜻蜓总是飞得高高的，但它飞得很慢，有时静立于空中，一动也不动的，有时眷恋于一个小小的圈子，悠悠地来回飞翔，不像夏天的傍晚，都急飒飒地、慌慌张张地，似乎在追逐什么，逃避着什么。那些鸟儿，不知从哪儿得了喜讯，天麻麻亮，就莅临缀满核桃果的枝头，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呼朋引伴，那声音又脆又甜，看样子，将要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吧！ 　　每每这时候，秋天就来了。我和爷爷就上山守秋。 　　守秋的场所有两处，一处是落阿别山，一处是祁家田，但去得最多的是落阿别山。我不知道“落阿别”是什么意思，“落阿别”可能是一句彝语吧，它给我的印象是太远太远，非要出两身汗的功夫，才能抵达。我还听老人们说，那地方是块阴地，阴气最重，晴天丽日的时候，阳光都是昏黄的，空气也是铅灰的。我还知道，数十年前，那里所有的住户都迁移了，走远了，他们带不走的，只有几间破旧的墙垣，几堆破落的坟茔，或许，还有零零落落的一些幽怨和梦想。 　　爷爷是很负责任的人，不像隔壁的邓大爷、王大爷、谭大爷等前辈，一到山上，不管天三地四倒头就睡，他很苦，很累，但心里装的是苞谷，装的是核桃，装的是一寨子的温饱和幸福。爷爷最当心的不是猪牛马等牲畜，因为它们有主儿看守，成群结队前来糟蹋庄稼的事，是很少发生的。松鼠、鹦鹉就不同了。它们吃在山里，住在山里，游荡在山里，大山是它们的家，它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有的是耐性，只要情愿，可以一天到晚和人周旋，从来不知疲倦。那些楚楚动人的苞谷棒子对于鹦鹉，极具诱惑力，风韵犹存的核桃青果，则是松鼠们朝思暮想的美餐。鹦鹉来的时候，形只影单的，像巫术一样诡秘，不知不觉便占领一片青纱林，去的时候，声音尖厉，如闪电般迅捷，眨眼工夫就了无踪影。每每微风轻拂的时候，松鼠们十之八九在核桃树上做客，吃饱了，就调起情来，打起架来，它们一来一去，一上一下，把核桃树枝摇的一颤一颤的，好像秋风升了级。一些惊险的动作，还挺像时下见过的杂技表演，有好几次，我竟忘记了吆喝它们，反倒替它们捏了一把汗。对于它们，爷爷既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他最警惕、最痛恨的，还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那年，二姨病危，爷爷请假回家看护，惨了，他前脚才走，即将到口的两亩苞谷，就被那帮盗贼洗劫一空。每每提及，爷爷就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真的，他恨不能扒了他们的皮，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下跳舞。 　　爷爷领我巡视了苞谷地，老天就把光明藏起来，天地间便只剩眼前一团亮光了。棚子是临时搭成的。一把板斧，一把山锄，一只罗锅，一只手电筒，一张草席，一床棉被便是整个家当，横卧在棉被上面，我接二连三打哈欠，但又不敢合眼，怕一不小心，就被黑夜吞噬了。爷爷不断添加柴禾，把火烧得旺旺的，不时爆以阵阵脆响，不久，火塘里睡满了通红的火炭，它们多像闪闪发光的金子。爷爷两眼亮亮的，似乎要把这黑夜戳穿。那些被鹦鹉啄食过的青苞谷，脱了外衣，安详地躺在火塘里，那是爷孙俩的夜宵。忽明忽暗的火光里，爷爷一边抽旱烟，一边编织些玩具，什么小公鸡、小鸭子、小鸟、小狗、小猫、小羊等等，都活灵活现的，看得我眼花缭乱，突然，爷爷的脸往下一沉，但又很快振作起，这时，夜宵也熟了。火塘渐渐亮起来，不远处是参差不齐的苞谷林，火光映照着它们，那些影子投射在半墙上，像是在放映一部怪异的鬼片。夜风始终不停地刮，远处，松涛像河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流泻，听起来，如一首幽怨的歌，苞谷叶子却手挽手，肩并肩，不停地磨擦着，撞击着，衍生出陌生的声音。秋虫的歌唱偃息了。凉风恣意地舔着火，火苗一会儿直立着，一会儿伸伸懒腰，一会儿匍匐在地，火塘里渐渐发出了笑声，墙壁上的影子更是夸张地舞动着，扭曲着，挣扎着。我想起了彝家人围着火塘尽兴而舞。此时，彝家的先人们，该不会都加入了其中的行列？鼾声渐起。夜凉如水。 　　有一种感觉愈来愈近，愈来愈近！那是苞谷在窃窃私语吧？
　
　　苞谷，这些撑起人类精神支柱的精灵，都在想些什么呢？ 　　从落户大地到破土而出，从娇小玲珑到婀娜多姿，从情窦初开再到大腹便便，是土地赐予咱源源不断的营养，她难道不像伟大的母亲吗？还有，那些小动物，多可爱！自从生长在阳光下的那一刻起，彼此便成了最亲密的朋友，蝴蝶漂亮极了，它们翩翩起舞的时候，天空都亮起来了，小蜜蜂最勤劳，整天来回穿梭，酿造甜蜜的生活，蚯蚓不停地松着土，不时钻过脚掌心，还有那些小蜻蜓、小瓢虫，咱才长出一两片嫩叶，就早早地光临了。鹦鹉是调皮、可恶点，但又何必斤斤计较呢？民以食为天嘛！尽管它们不属于人类，但也是有生命的呀，更何况都把咱吃进肚里了，又没有白白地浪费。而人们呢，含辛茹苦、起早贪黑就不必说了，倘若没有他们的精心培育，咱还能有今天吗？尤其是那位打鼾的大爷，为了咱们能茁壮成长，为了咱们不被掠夺，已经整整守卫一个月了，难道他没有家，没有爱吗？还有，那些日子，咱们饱受了大风的欺凌，而他从来就没有嫌弃过咱，是他护理伤病员一般的悉心照料，才使咱们挺直了脊梁。唉，再过些时日，咱们都将回家了，想想那时情形，该是怎样的激动，怎样的幸福？还有来生吗？若有来生，都不重做苞谷了，索性超生一群牛马，让他尽兴地使唤吧！ 　　时光如水。大地流金。临近秋收的那天早上，爷爷是被一只夜鸟啼醒的。我睁开睡眼的时候，爷爷早已烧了火，做好了早餐，收拾好了行李，期待着新曙光的降临。爷爷满脸困惑。是企望它们早些回家，还是眷恋那段和谐共处的时光呢？我不得而知。 　　苍天无言。大地无言。夜色无言。天边飘过一抹淡淡的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