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手指上的烟，诗意或者禅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枝香烟静静燃烧后留下的一截灰烬。一直我就这样冷冷地看着，深深的一吸畅畅的一呼——在呼与吸之间，我觉得有难以言喻的情愫丝丝缕缕，一如袅娜的烟雾在上升。当无边的烟草香味扑鼻而来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在那薄纱一样的蒙蔽里出现了。很顽强的一缕怀思，持久地氤氲了我的梦魇。 　　呆呆的愣怔在一边，我陷于冥想。生命在某些时段，真的狂放，果敢勇毅，什么都做，什么都要尝试。在一个红薯藤茎蔓延的季节，我的父亲正处于高头大马的年龄。听我的叔叔说，我的父亲和村子里一大帮青皮后生躲在高粱地里，在红薯垄沟上比赛着抽烟。那是什么烟草哦，根本就是红薯藤上入秋老化了的叶子，被毒日头晒干了捋下来，用废旧纸页一卷一裹，装入苦竹子做成的旱烟头拼命地吸，拼命地抽，拼命逞能……比赛似的举动，一是说明了那个年代物质生活的匮乏，二是正值那样的年岁，黄骠马一样的年龄意味着狂妄的不计后果，不计健康和未来的一个个漫长的日子。 　　谁说英雄只在疆场，在吸烟这场战役中我的父亲就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知道在三溪桥村的史志（如果有）里，是不是有当年的少年子弟在这片土地上往来兮忽纵横驰骋的记载，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我的叔叔伯伯们的名字？不管时光如何变幻，我是知道的，这些后来堆积起的记忆终究会永远镌刻在后辈的心中。 　　在三溪河的对岸，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隔着缥缈的鸿蒙时空父亲看着我。父亲的生命历程，只有六十九个年头。父亲的生命没有出现过奇迹，没有任何可资论谈的光辉业绩。平平淡淡的一个人，平平凡凡的一生。是！一切都没有永恒。这一点我很清楚，即便是我的亲人，即便是我的留恋一如往昔缱绻依徊。正如一辈子都在抽烟的父亲，劣质的香烟安顿了他的过往，低廉的香烟慰贴了他的盛衰。如同终其一生的犬行猪食（谁不是呢，谁逃得了这样的命运），食不果腹。如今，在深深的夜晚，我会一再燃起香烟，专注于烟头上的一点猩红，依靠想象凝视烟雾的升腾布满了某种神性的呈现。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年轻过，奔腾过，轰轰烈烈的一段烟尘旧事最后都剩下了诗意的叙述。贺梅子的《六州歌头》用在我父亲的身上，与用在此刻的我的身上，其青春勃发和荒荡嬉游毫无二致。行游在远方的城市尔后回返故地的我，走在川南浅丘丛林地带，在一条条田埂上重温旧时光。蚕豆花开，冬小麦嫩嫩的芽柔弱娇嫩，青冈的枝条挂满冥钱纸幡，我把一盒香烟二十枝排成一列次第点燃。在一抔泥土面前，我的激情和柔情汇同香烛的烟雾齐齐上升，如直通天界的云纹。 　　大雾弥漫，别梦依稀。一种褐里透着金色的烟丝叫做水烟，我的父亲就是抽水烟的一把好手。他用双手捧着烟具的肢体语言，具备的成人礼意义之于我非同小可。在懵懂多思的少年时代，在《少女之心》飞传的年代，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回我要固执地模仿父亲的派头饮酒高谈，用够了猛力深吸着暗中传递过来的纸烟。稀疏的唇上绒毛，突出的喉结，日渐隆起的胸肌，和长夏里从赤裸的胛窝露出的腋毛……追赶着父辈走过的道路，我急于脱颖而出。等父亲扔弃了由竹鞭雕就并挂着牛皮做成烟袋的烟具，和我一样在嘴上叼起了合符潮流的纸烟，我就想，我该是无辜的罢。 　　可是，我分明感到了来自血液和骨髓里的那种源于DNA的固有属性，那完全是对烟草的一种精神性迷恋。一度时间，我凌厉，我霸道，我桀骜不驯，我吸烟的脸上表情丰富，眼泪流出眼眶。兼之光滑的肌肤穿透层层纱幔构成的绰约，一支香烟，一支接着一支，香烟在我的记忆里不是抽而是吃，吃烟。我变本加厉的程度简直达到了忘我而飘飘欲仙的境地。香烟冒出一阵轻盈的白烟。烟草，令我极度兴奋和振拔！然而，掸掉在地上的烟灰，随风幻化归于了无痕，满地的过滤嘴到底成为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 　　进入城市的我，在执笔伏案劳作的时候，在键盘上嗒嗒敲打文字的时候，香烟继续是我手边的清供和圣物。当然，也绝对是我最当之无愧的歆享。后院子不是很大，有一棵黄葛兰，一棵银桂树，一棵南天竹，阶沿的石头缝隙里渐趋蓬勃的三叶草。我拉开淡了色的蓝窗帘，香烟在突然间明亮了起来，和着烟雾那无边的蓝在刹那间整个覆盖了我，淹没了我。因而，我觉得应该深信，除了笔和握在手中的鼠标，就再没有别的什么能够像这二者一样引人沉湎，依赖和嗜！要害的，唯有香烟是一个例外。据说，香烟的形状就是一种飞碟的形状，飞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异之物。是的，没有一枝香烟在手，人几乎要绝望到顶。究其缘由，是香烟夹在指间所产生的那种特殊的快意，吸毒般致命。 　　通过我的父亲，通过所有抽烟的老人，我眼中每一个人都是一本灾难的教科书，是一出人间悲喜剧，是一部充满血泪的痛史。他们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在烟霭里重叠，证实了人生代代确实无穷无已，有一种挚爱锐利得根本没有锋芒，烟草的燃烧在一个人的身体上所体现出来的并非减法，而是加法和乘法。生命的存在即是一道不堪盘算的命题，一趟不可违的逆旅。与烟草相伴，缩短的是抵达终点的距离，增长的则是生中之思，活中智慧。在远离泸州市龙马潭区的日子里，在浪游羁旅的命运中，在无边的香和无边的烟外，我欲加倍尝试无以名状的沉醉和疯狂的熏陶。每当夜愈深，烟愈浓，一点火星会划拉着弧线静默在人所看不见的宿命之上……如此，我一个人静坐思索，思索很多问题。 　　静坐，有禅如斯。如佛，烟雾自在袅袅。幸矣！香烟中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