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暗疾
2021-12-23抒情散文江阳公子
————————————————————————————————————题记:加缪《鼠疫》云,他知道,人们能够在书中看到这些话: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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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加缪《鼠疫》云,他知道,人们能够在书中看到这些话: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
像芝麻开门。像老式留声机带动唱针在走。沙哑的声音颤巍巍地摇曳在风中——他说的是绽开在后院的一朵迎春花。如果,不是一星鹅黄耀眼着的哀怜和楚楚动人,他真要在这个春天被苦难锁死。庆幸的是一种救赎不动声色——听过老贝的《命运》,中间有一个地方,每当听到他的心就揪紧了,口渴,想喝水。可贪恋是完全被动的。退后,向后退,退到一个无所守持的当口,一道大铁门哑哑的,哐雼哐雼像抗争者要拉开牢门。监狱的大门上了锁,拉开是异常的艰难。要用全力。那种力,如高举在灵魂之上的重锤一下一下往死里砸,砸,砸,砸砸砸!叔叔年轻时候是石匠,叔叔的儿子也是,满坡满坡的油菜花开,两个人在山崖抡起开山的锤子砸,狠命地砸。一种绝望就在于他突然意识到花朵是春天的苦难,当全部的苦难大面积爆发的时候,迎春花的旋律在聆听里便是一道道波纹,一圈圈散开,像嘉陵江的波澜。当然不是子美号或者仿古游轮和劈波斩浪的冲浪船朝一个方向拖出来的流水的浪迹,而是巴童荡桨击打江水产生的漩涡状意象,要不干脆就是扔一块石子在水中然后涟漪一圈圈荡开,扩散,而后消隐,不见了。余音仍在,连绵地从水波的中心向外运行…… 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宋·韩琦《迎春花》)。很长一段时间,他喜欢到后院看迎春花。一朵迎春花,一台老式留声机在那里播放一些曲子。他踱步过去,停在那里聆听的不是好多花,而是一朵花在如丝如缕下垂着的枝条间。一簇簇密密地缀在碧绿的枝条上如翠玉镶金,在微风的吹拂下一点点地颤动——假如花很多,是风暴,革命时期才有的纷繁气象。荼蘼花事,盛世幻魅,古装戏里几近滥觞的风花雪月就是很多花的集合,很香的花只要一拈,花草解语,守不住一点蕊和露滴里的秘密而动情而麻利地吐出芬芳。惊蛰天气,是叶子刚刚萌动。细细的,柔柔的,只一朵花成为后院色彩上的斑斓点缀。后院是一个舞台,一朵花的舞台,一朵花独自推杯换盏,演绎饕餮和海晏河清。观众自然是一株委屈在塑料钵中的人多高的黄桷兰,一株长在邻家窗台上的被他一刀斩掉而仅剩下树桩的黄葛树,一些新长出来的菊花苗,蟹爪兰、马蹄莲和几棵葱苗蒜苗,还有院墙壁上胡乱长着的虎耳草,蕨,青苔,一架废弃的木头碗柜。博尔赫斯说:镜子和交媾是罪恶的,它让人毫无意义地增殖,镜子只会产生另一个虚幻的影像,而交媾则产生另一个真实的肉体。它们使得世界越来越拥挤而无序。可是,他总认为,朱红色的木头碗柜也是有生命的,包括那些坛坛罐罐,那些堆放在墙角的杂物。空静的院子简直美得糟透了。糟糕的美就是杜老夫子说阆中“伤心丽”——美惨了,美荒寒,颓废和窘困。黑暗之后,是黎明?! 这是他家,他家的后院(江南可有好多园林,好多私宅,成功人士的别墅,地主和财主的私产享有物权,代代相传。世袭的歪脖子树,祖传的太湖石,大观园里惨美惨美的白玉栏杆,拱形小桥,袖珍的流水浮着浓绿的荇藻和病态的莲)不起眼,寒素得有些肃穆,贫寂得装得下整个晚暮时分的沉吟。说是院子,步测,纵向不过十六步,横向不过两步。方寸之地,局促。不安。去秋的葫芦、金瓜、冬瓜都成了文字,宽大的、细碎的、掌状的叶子或者圆形的、丰腰的、葫芦形的果实都被时令收回,这是轮回。他从来就一无所有,除了活着在一朵花下一个人一颗心春风满怀。他知道,除了自家的阶沿,其余三方都是人家的墙壁,墙壁上有很多窗子。讨厌的窗子。在院子里讨厌眼睛看得到的窗子,一个一个的窗子,一孔一孔眸子和一张一张大嘴。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到后院,他的在便是一个毫无意义悖理,他懊恼不已。于是,那些声名狼籍的日子,那些自然的遮挡和掩映,那些无所顾忌的表达完整地以场景的切换进入过去时态。后院的窗子太过拥挤。左侧是刘平娃家的窗子,自从他家起了楼台后便在门面经营上了麻将馆,那窗子下面安了一张床用一张木板从里面挡上了,天气转暖有移开的迹象,因此得以时常看见老俩口在那窗子后面忙碌的身影。正对后院门的是另一扇窗子,是另一家的厨房,经常是一个男的在那里挥舞锅铲,在那里洗刷着碗筷,要不在没有煮饭的时候就有流行歌曲传来,都是些老歌。第三个窗子正对着他家卧室的窗户,显然对面的地面高很多,他在洗衣台那个地方晾晒衣物的时候瞥过,可惜跟锅铲窗一样都逆着光,看不真切,听声音是一些租房而住的学生罢。他的卧室是患病的儿子住,蓝色的旧窗帘挂着。还有,就是洗衣台上方是两扇邻家的窗户,再过去就是人家在老房子的屋顶上再起一层青瓦屋,自然有窗户居高临下。无一例外,窗子都安了钢条装了绿色纱窗。他对这些的了解仅及目之所见,而这些对他的窥伺——没有隐私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生活。一个人需要私秘的空间,说什么做什么需要免于恐惧的自由——正如春天来了不需要冬天无所不在的监控与趁虚而入,而令人对气候异常产生过度反应,甚至在内心里引起某种紊乱到极致的行径。如果一个人渴望热闹就往乡村,鸟儿在树林间歌唱,不是在笼子里(黄金的笼子不会有悦耳的啼鸣)。刹那间,所有的鸟儿都停止了放言,树林中顿时一派死寂,那不是春雷的伏笔就是诗人掐紧了喉咙。要不,在茫茫无边的寂静中,他的错愕来自暴烈的枪声,过滤词和一系列敏感字符的出现。一只鸟儿泥塑似地,吓呆了,傻了,难耐的死寂不在树梢,而是惊恐于天地的顿然失声。但愿不消一时半会的功夫,林中又是一派天然的音籁,那些一度受到惊吓的鸟儿要隔一些时间,短则几分钟,长也不过十几分钟,之后由一只鸟领起,开始声音是低低的,一声两声过后,试探着的鸣叫引来一些婉转唇舌的加入。如此,森然郁茂的树林渐渐恢复了原有的生气,灵气,有了勇气和百家争鸣。末了,千万只鸟儿重新打开发声的麦克风,又是从前的太平景象。这是一个样品。一片山坡的寂静,一座森林的寂静,疆界辽阔的春天万紫千红的景深里,有花香在地底涌动,喷薄和燃烧,继而擎起整个春天努力建构的华美大厦,真的和谐。 城市寂寞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咫尺天涯,熟悉的隔膜和隐形的藩篱。以前,对这个说法他持以长久的怀疑,只是后来才彻底明白天赋万物以自由的道理。他的后院墙壁,触目的都是用不规则的夹砂石垒砌的,很多的夹砂石都严重剥蚀了,用手轻轻一碰一触就会纷纷掉下许许多多的粉末,夹砂石中间有残损破败的一块两块的汉砖。就从汉朝的那块砖算起吧,上千年的岁月无数的朝代走马灯一晃一晃的,也不过留下些残砖烂瓦,残山剩水,这院墙古老的程度简直怵目惊心。墙皮剥落,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很有看头和想头,很有意味。记得有一回,他看到那些乱石垒成的墙壁觉得稀奇,忍不住伸手在那些石头上碰触,结果一下子就掉下了好多好多的碎屑,好多好多的泥沙状的粉尘。赶紧缩手,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当然是吓着了,害怕那些粉末继续掉落下来,害怕因为自己轻轻的那么一碰,害怕看似好端端的整面墙体整栋房子会忽然发生倾斜,坍塌,那就危险了!(贵重物品都有使用说明,城市和城市里的代表先进的部分无一例外都具备了如此的特性,小心轻拿轻放,搬运的过程中一律朝上,严禁烟火严防受潮,爱薄脆!)很多的夜晚,他被彻夜的啮齿声惊扰过——肆无忌惮的老鼠拖着细长的尾巴来回奔跑,不明白好整以暇的白蚁会不会有一天掏空了所有的木质梁柱,会不会有一天整个老城区的木头房子突然垮掉。他小心地猜测白蚁的工作量,预测从这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从这一根木头转移到另一根木头白蚁勇不言累的劬勉。倒是这样过度的担心,使他一个人时常陷入辗转难眠的境地,神经高度紧张,并且往往杯弓蛇影,睁着眼睛惴惴于鼠患和蚁害的肆虐在猛然间得到起义的号角,兼之墙壁本身经日晒雨淋的侵蚀已告紧急。连房管所也莫可奈何!像春天的统治或者对旧朝代的颠覆——这些,难道不可发生么?一株黄葛树在邻家的窗台处的墙缝里生根发芽长得有儿臂粗细了,一种楔入是一朝一夕的慢功积累,是持久深入,是悄然无声的。阴谋跟阳谋只一步之遥,很多实例就是在眼皮子底下冒出来的。对于黄葛树,他到底不知道是在砌墙的时候就有了树的根茎,还是鸟儿衔来风儿带来的种籽。他更相信是黄葛树地底穿过来的根系经过曲折压抑仍旧不屈不挠的穿透力,终于露了头,见了天日成了树苗成了树——整个机房街片区在很大部分是光国寺旧址,通过光国寺巷朝江边方向,就有一株硕大无朋的黄葛树。听说城市规划已经有了,这机房街二十六号附二号左近都要旧城改造,改成仿古建筑,改成商品房由地产商进行规模而系统化的操作。这样的话,实在说,他试图是在用文字为后院立此存照(老房子是一只旧船。南津关码头风光不再,破败,沉陷,拆除,常住和暂时地留滞一段时间,乐业和安居从来就是追寻的终极目标,以建设古城的名义拆而改造新生活的壮美图景,轰轰烈烈的席卷荡平过去的记忆,一条仿古大街以钢筋、水泥的经济本质暗含了建筑的目的非起居而是十足的商业谄媚)——迎春花在瓷钵里,瓷钵放置在废弃的碗柜顶上,碗柜则放置在邻家瓦檐口下,三年了。不过,有这些枝呀叶子什么的,被解匠做成了碗柜的朽木板和木柱上仿佛都开出了花,虽然只有一朵,也是春天!他看见碗柜,看见放置在碗柜顶垂下来的迎春花藤茎上的一朵花,他看见了一只鸟曾经栖息过的树,在若干年后的初春天气里呕吐不止。时令在节候的调控下呈现了某种症状,是呕吐带来了身体的不适和咳嗽,还是疾病深沉带来了绝望的颤抖终究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眼见得根茎在乱颤,枝丫在晃动,大胆的抖擞使得一朵花发出了剧烈的声响。他吓了一跳,他突然听见留声机里,不知道是谁索性放开了喉咙开始唱了。一朵花里的春天,他被吓了一跳。其实,还没有来得及等,春天就当着他的面跌了一跤,以致于全面沦陷了。 花叶世界,沙石天国,他说春天是苦难的母地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后院,一朵花通过隐喻和象征传达出了无比丰富的信息。确切地说,春天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概念。在这个概念里有数不清的符号,一个符号有一个符号的所指,一个符号有一个符号的界定,一个符号有一个符号的变异。比如雨,水和雨水,瓦檐口的滴水,滴水又叫瓦当,邻家屋脊上的灰鸽子白鸽子蓝鸽子和相邻刘平娃家小青瓦下阳台沿的盆栽毒脚灵龟背竹仙人掌玉簪花,他向黄桷兰弯腰鞠躬,向一星星绿意俯下身子甚至蹲下来凑拢一片叶子全神贯注地屏住了呼吸的观察。总之,春天既出乎意料之内又入乎情理之中,既明明张扬着那么多的幸福又隐隐暗藏着那么多的苦难。春天就是这个样子。无论他看到了什么隐藏的秘密,也无论他看到什么彰显的征象,他都努力保持着一颗少有的耐心,一份难得的隐忍。悲欣交集,喜忧参半或者疼痛远远多于欢乐本身,迎春花的喇叭里传出的旋律是激动人心的。最激动人心的,则莫过于悲怆的生成越过大像山白塔山锦屏山的远兜近转末了绕过江南城南新城旧城,遍布每一条古老的街道巷子里弄进入四合院,进入院子中的某一棵树某一蓬草,春天的花朵,以及家什杂物之上。无所不在的附着,无时不在的纠缠等到乐不可支后的疼痛降临,哀境乐景或者乐境哀景之际陡然间的窒息会砸晕一个人。春天的这种猝然而至不是偶然也不是一个可以单独列出的特例,(不仅仅是春天)春天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花的香气令人晕眩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而且是很小的一个方面,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幸福的花儿,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言,一个注定了的伤害会给内心造成难以消弭的臆测。同时,忧伤在影子的背后,遍布尖锐的刺激! 这是遥远的春天。江阳以北,这样的春天一度羁绊了行走的脚步。他讨厌至极,他左冲右突,被拘囿于一方窄窄的瓦屋之内,少年的唇边转瞬长出了浅浅的毛毛,忍不住散发出体味的腋窝里也有了长长的毛发。他向往歌楼,他从洞开的一方泥筑的小窗向往,外望。客舟篷帆,雨脚一直细而且密实,如针似线连连绵绵,大珠小珠,嘈嘈切切萦绕了千万重山,那些雨珠溅落铮铮淙淙,徐疾而舒缓,是三叠阳关的幽旷之曲,是曼妙悠扬的江南古筝之调,是高古的焦尾桐琴在怀想故交旧友,山野草色,那挑弦、单弦、和弦、连珠弦……瓦屋俨然一章失传的琴谱,在如今的街的转角,切换成表情复杂的投影——春天的暗疾,春天让一个人窒息而让一群人活着。是这样,像孙志刚、崔英杰遭遇过的他都毫无例外地经历过,只是他惯于忍,为活着,而活着。在路上,有时候他目睹所有的花朵都为春天敞开了胸脯,雌性的花朵凸显出最嫩的乳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姹紫嫣红。上山下乡,在高峻的山冈和低陷的洼地里,只有蔓芜的荒草,桤树和苦竹不成气候地占据着憧憬的高度。他在大石板村,在老房子的旁边弯腰拾起一枚果皮开始发皱的枣子。枣子是红得已经无可救药了,并且像大妈的脸。大妈的晚年是一种安居,宁静的山野之中无数的果实来到春天纷纷长成了一株株新苗。他感到一些庆幸,大妈有许多儿女,许多儿女都出落得有模有样,像登龙哥像登科哥像这些亲戚的儿子辈。春天要的就是果实内聚的胚型,花朵的歌唱揭示了植株的必然结局。春天是一种物质,所有花朵的媒介。所以,一个女人不能错过生育的季节,否则她惟有悔恨终身一途——直接说,这才是伟大、光荣、正确的春天,这才是春天的意义涉及整个天空宏大的命题。 当年,我曾在九江美丽的甘棠湖边,看到三三两两的女子在徘徊。陪同我的女同志告诉我:“大姐,她们都是卖淫的,她们从农村来,干一次只要五块钱!”我不知道你对此有何感触——我先声明,我是不怕您说我造谣、说我危言耸听、说我挑动社会情绪的——面对五块钱就能出卖女性的尊严——母亲的、妻子的、少女的尊严!我是被震撼的,我感到深深的悲哀,我的心底燃烧着愤怒的烈焰,因为妇女的命运在公元二○○七年已发展到这个程度!→→对于这样一段来自网络的陈述,他有着深切的同感。就在他家,出门不到十步,就有这样的场所,而一条街上就有好多家,好多老街,好多新街,好多宾馆酒店娱乐行,好多高歌猛进的盛世,繁华。白天,黑夜,那门上都有叩门的声音,急促的敲击,压低了嗓门的吼叫,年老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有时迎面碰上一些长得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从农村进入城市,从一座城市深入另一座城市,黄蜂一样铺天盖地,地火一样蔓延无度,候鸟一样寻找享乐、生计和水草丰美的新世界。阳光灿烂,大地光辉,但春天是阴性的,春天是繁殖和诞生的原发地,潮水猛涨,雨水淋漓,花朵的绚烂漫溢着肉体的芬芳。然而,几乎所有的颜色、呼吸、光线、温度、形体、味道、感觉以及所有的春天征候,都在叶子和花朵的叙述里,审慎地探询着某种源头性质的疑惑。面对这种带了探考究的诘问,他不敢说,倒是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讲了,她说:作为一个女人,我没有祖国;作为一个女人,我不需要祖国——哦,那些女子,那些春天的暗疾。 隐秘的事物。暗疾就是一些违背常识的介入,一再挑战正常的秩序,无偿的憧憬打破了他对春天最为愚昧的忠信。重建信仰,经营内心荒芜的花园需要春光无限。花朵普照,芽胚嫩红。高朗的天宇,惠风向来和畅,仰望一方画境该是春天题中的应有之义。长天蔚蓝,云朵白如灰烬,坚执的瞳仁内部有一苗火焰在燃烧,干燥的空气。心纯粹,霞光照亮了每一个夜晚,每一个白昼,天上的园囿啊它深邃,旷远,神秘,纸鸢随风飘荡,梦想经久不息而神往持久不衰。终究是一缕阴霾,那些潮霉和阴冷常常令他无法摆脱从头顶席卷过来的暗影——马克思和恩格斯说,无产阶级没有祖国。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他说,春天自有其疆域。“既登览乎隅椒,复临泛乎汪洋”,高山深壑,紫气氤氲。说到底,后院也并非他的一个记忆局部,而是面对现实必须展开的一隅关照和沉思的领地。春天的见证,地上一片被羊啃过的草茬子,三叶草往外冒着绿色的汁液,酢浆草的酸味弥漫开来,他的黑耳朵山羊走失在童年时光。茫然的,木讷的,面无表情者侧身走过。他瞥见了太多的苦苦劳作者顾不上思量生活以外的事情,他跟所有的人一样似乎压根没有听明白春天的歌唱。譬如,麦穗的集结如同一列列队伍被带上了歧途,那些要到五月才能成熟的果实身披铠甲腰挎麦芒刺痛古铜色的脊背,更多瘪瘪的籽粒自怨自艾,悔恨于深埋雪里的时候梦魇中就已经有了一个暗角没有被洞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加之,麦蚜从中作梗——好像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这些活着的人谁也没有受到过伤害。转念一想, 春天毕竟是播种的季节,是欲望疯长的时段,深蕴着起死回生的要理。他打开了自己的视野,鸟的翅膀从空中滑过,虫豸在大地上复苏,春天的温度流水般铺开,染绿了嫩芽书籍一样翻开树叶的向荣之欲,之后花朵升起横过眉际。 他在后院看迎春花,一朵迎春花,他的内心最初只是有一些悸动。仅此而已。只是到了后来涉及到房子、花朵、流水和人的播迁后才发生了内心的扭曲和充血。岁月的划痕是新的,每天加深一毫米,从黑暗中抽出幸福的嫩芽具备了很多不确定因素。长成参天大树或者遭遇横过来的一阵风的夭折。谁知道命运的走势?怀乡的钟声响彻梦里梦外,瓦屋总是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如期响起无边的忧思,若有若无似烟非烟的雾气在斗笠山、乌龟山、九狮山,甚至忠山、三华山、灯杆山聚拢,不到小半天的辰光潮湿的雾气就会在龙马潭那片辽阔的疆域凝结成潮湿的银线,点→点→滴→滴,细→细→密→密,丝→丝→缕→缕,淅→淅→沥→沥将天地间的缝隙织成一匹透明的纱帷,其间不时传来几声雨燕的啁啾……刚好!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沱江和嘉陵江在不同的地方汇入长江,行经大地的他走过冻土地带那些寒冷的雪线消失了,冰霜咔嚓咔嚓下陷,融化。古井冒出不绝如缕的热气,迷蒙间柳芽爆裂,蓝色的雾气跳荡着曙色的光斑。他风尘仆仆,他听见江水哗然,他安静地坐在后院,专住春光,心怀天下。他的天下就是在狭小局促的环境里,用心发现节候苏醒的每一个细节,春天的尘埃,春天的暗示,荣枯循环,往复更替——不言而喻,生命的本真就是显现旺盛的生或者无可遏制的死。死亡不值得悲伤和沮丧,花开即是凋敝,结果就是重生,病痛和困顿则是生命高贵的必经之途。譬如,身患癌疾的儿子。第三期治疗。放射。化疗。CT。总蛋白。白蛋白。球蛋白。直接胆红素间接胆红素。侧孔注射针头。人民医院病情诊断证明书。输液瓶。点滴。醋酸地塞米松注射液。血液细胞分析仪检测报告。5%葡萄糖注射液。肌肉注射和鼻咽癌。软中华。Ⅱ级护理费。陪床费。三人间病床床位费。住院诊查费。脱脂纱布块。西药费。检查费。材料费。治疗费。化验费……十八岁。癌症。医院。一间一间病房都是患者,加床加塞外带托关系者把床位弄得紧张极了,癌症愈来愈像感冒般稀松平常。显然,这并不单纯,生命的存在和活着的途径就是在住院肿瘤科十一病室或者三楼六病床或者放射科或者住院西药房或者检验科材料科之间来来往往,回环复沓,晕头转向,可医生的白大褂即是天然的隔离措施,戴着一次性乳胶手套所指出的方向也不是指点疾患的迷津。这是否一种进步,整个人类整体进化必须经受的危厄?儿子一病深沉。儿子病了,他想起自己十三岁肇始的恶习,曾令他自己天塌地陷的手淫诱因只不过起于无休止的一场场春梦。大梦先觉,“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李白)”——后院,春花,寻常的植物,参差的花期漫卷温润、和畅,眼眶里的泪水,他的鼻头阵阵发酸,他的心一阵阵发紧,迎春花喇叭状的花片不可遏制地收缩了,萎谢了,直到嫩黄的花朵葬送芳香,旁边的黄桷兰枝柯如竹叶青蛇似的蠕动着,试探着,梢头的新叶形态宛如唇吻,向外向上脱颖而出。开化的大地,解冻的河流之上,春风浩荡…… 2007.3.4由兮居 -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题记:加缪《鼠疫》云,他知道,人们能够在书中看到这些话: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
像芝麻开门。像老式留声机带动唱针在走。沙哑的声音颤巍巍地摇曳在风中——他说的是绽开在后院的一朵迎春花。如果,不是一星鹅黄耀眼着的哀怜和楚楚动人,他真要在这个春天被苦难锁死。庆幸的是一种救赎不动声色——听过老贝的《命运》,中间有一个地方,每当听到他的心就揪紧了,口渴,想喝水。可贪恋是完全被动的。退后,向后退,退到一个无所守持的当口,一道大铁门哑哑的,哐雼哐雼像抗争者要拉开牢门。监狱的大门上了锁,拉开是异常的艰难。要用全力。那种力,如高举在灵魂之上的重锤一下一下往死里砸,砸,砸,砸砸砸!叔叔年轻时候是石匠,叔叔的儿子也是,满坡满坡的油菜花开,两个人在山崖抡起开山的锤子砸,狠命地砸。一种绝望就在于他突然意识到花朵是春天的苦难,当全部的苦难大面积爆发的时候,迎春花的旋律在聆听里便是一道道波纹,一圈圈散开,像嘉陵江的波澜。当然不是子美号或者仿古游轮和劈波斩浪的冲浪船朝一个方向拖出来的流水的浪迹,而是巴童荡桨击打江水产生的漩涡状意象,要不干脆就是扔一块石子在水中然后涟漪一圈圈荡开,扩散,而后消隐,不见了。余音仍在,连绵地从水波的中心向外运行…… 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宋·韩琦《迎春花》)。很长一段时间,他喜欢到后院看迎春花。一朵迎春花,一台老式留声机在那里播放一些曲子。他踱步过去,停在那里聆听的不是好多花,而是一朵花在如丝如缕下垂着的枝条间。一簇簇密密地缀在碧绿的枝条上如翠玉镶金,在微风的吹拂下一点点地颤动——假如花很多,是风暴,革命时期才有的纷繁气象。荼蘼花事,盛世幻魅,古装戏里几近滥觞的风花雪月就是很多花的集合,很香的花只要一拈,花草解语,守不住一点蕊和露滴里的秘密而动情而麻利地吐出芬芳。惊蛰天气,是叶子刚刚萌动。细细的,柔柔的,只一朵花成为后院色彩上的斑斓点缀。后院是一个舞台,一朵花的舞台,一朵花独自推杯换盏,演绎饕餮和海晏河清。观众自然是一株委屈在塑料钵中的人多高的黄桷兰,一株长在邻家窗台上的被他一刀斩掉而仅剩下树桩的黄葛树,一些新长出来的菊花苗,蟹爪兰、马蹄莲和几棵葱苗蒜苗,还有院墙壁上胡乱长着的虎耳草,蕨,青苔,一架废弃的木头碗柜。博尔赫斯说:镜子和交媾是罪恶的,它让人毫无意义地增殖,镜子只会产生另一个虚幻的影像,而交媾则产生另一个真实的肉体。它们使得世界越来越拥挤而无序。可是,他总认为,朱红色的木头碗柜也是有生命的,包括那些坛坛罐罐,那些堆放在墙角的杂物。空静的院子简直美得糟透了。糟糕的美就是杜老夫子说阆中“伤心丽”——美惨了,美荒寒,颓废和窘困。黑暗之后,是黎明?! 这是他家,他家的后院(江南可有好多园林,好多私宅,成功人士的别墅,地主和财主的私产享有物权,代代相传。世袭的歪脖子树,祖传的太湖石,大观园里惨美惨美的白玉栏杆,拱形小桥,袖珍的流水浮着浓绿的荇藻和病态的莲)不起眼,寒素得有些肃穆,贫寂得装得下整个晚暮时分的沉吟。说是院子,步测,纵向不过十六步,横向不过两步。方寸之地,局促。不安。去秋的葫芦、金瓜、冬瓜都成了文字,宽大的、细碎的、掌状的叶子或者圆形的、丰腰的、葫芦形的果实都被时令收回,这是轮回。他从来就一无所有,除了活着在一朵花下一个人一颗心春风满怀。他知道,除了自家的阶沿,其余三方都是人家的墙壁,墙壁上有很多窗子。讨厌的窗子。在院子里讨厌眼睛看得到的窗子,一个一个的窗子,一孔一孔眸子和一张一张大嘴。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到后院,他的在便是一个毫无意义悖理,他懊恼不已。于是,那些声名狼籍的日子,那些自然的遮挡和掩映,那些无所顾忌的表达完整地以场景的切换进入过去时态。后院的窗子太过拥挤。左侧是刘平娃家的窗子,自从他家起了楼台后便在门面经营上了麻将馆,那窗子下面安了一张床用一张木板从里面挡上了,天气转暖有移开的迹象,因此得以时常看见老俩口在那窗子后面忙碌的身影。正对后院门的是另一扇窗子,是另一家的厨房,经常是一个男的在那里挥舞锅铲,在那里洗刷着碗筷,要不在没有煮饭的时候就有流行歌曲传来,都是些老歌。第三个窗子正对着他家卧室的窗户,显然对面的地面高很多,他在洗衣台那个地方晾晒衣物的时候瞥过,可惜跟锅铲窗一样都逆着光,看不真切,听声音是一些租房而住的学生罢。他的卧室是患病的儿子住,蓝色的旧窗帘挂着。还有,就是洗衣台上方是两扇邻家的窗户,再过去就是人家在老房子的屋顶上再起一层青瓦屋,自然有窗户居高临下。无一例外,窗子都安了钢条装了绿色纱窗。他对这些的了解仅及目之所见,而这些对他的窥伺——没有隐私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生活。一个人需要私秘的空间,说什么做什么需要免于恐惧的自由——正如春天来了不需要冬天无所不在的监控与趁虚而入,而令人对气候异常产生过度反应,甚至在内心里引起某种紊乱到极致的行径。如果一个人渴望热闹就往乡村,鸟儿在树林间歌唱,不是在笼子里(黄金的笼子不会有悦耳的啼鸣)。刹那间,所有的鸟儿都停止了放言,树林中顿时一派死寂,那不是春雷的伏笔就是诗人掐紧了喉咙。要不,在茫茫无边的寂静中,他的错愕来自暴烈的枪声,过滤词和一系列敏感字符的出现。一只鸟儿泥塑似地,吓呆了,傻了,难耐的死寂不在树梢,而是惊恐于天地的顿然失声。但愿不消一时半会的功夫,林中又是一派天然的音籁,那些一度受到惊吓的鸟儿要隔一些时间,短则几分钟,长也不过十几分钟,之后由一只鸟领起,开始声音是低低的,一声两声过后,试探着的鸣叫引来一些婉转唇舌的加入。如此,森然郁茂的树林渐渐恢复了原有的生气,灵气,有了勇气和百家争鸣。末了,千万只鸟儿重新打开发声的麦克风,又是从前的太平景象。这是一个样品。一片山坡的寂静,一座森林的寂静,疆界辽阔的春天万紫千红的景深里,有花香在地底涌动,喷薄和燃烧,继而擎起整个春天努力建构的华美大厦,真的和谐。 城市寂寞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咫尺天涯,熟悉的隔膜和隐形的藩篱。以前,对这个说法他持以长久的怀疑,只是后来才彻底明白天赋万物以自由的道理。他的后院墙壁,触目的都是用不规则的夹砂石垒砌的,很多的夹砂石都严重剥蚀了,用手轻轻一碰一触就会纷纷掉下许许多多的粉末,夹砂石中间有残损破败的一块两块的汉砖。就从汉朝的那块砖算起吧,上千年的岁月无数的朝代走马灯一晃一晃的,也不过留下些残砖烂瓦,残山剩水,这院墙古老的程度简直怵目惊心。墙皮剥落,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很有看头和想头,很有意味。记得有一回,他看到那些乱石垒成的墙壁觉得稀奇,忍不住伸手在那些石头上碰触,结果一下子就掉下了好多好多的碎屑,好多好多的泥沙状的粉尘。赶紧缩手,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当然是吓着了,害怕那些粉末继续掉落下来,害怕因为自己轻轻的那么一碰,害怕看似好端端的整面墙体整栋房子会忽然发生倾斜,坍塌,那就危险了!(贵重物品都有使用说明,城市和城市里的代表先进的部分无一例外都具备了如此的特性,小心轻拿轻放,搬运的过程中一律朝上,严禁烟火严防受潮,爱薄脆!)很多的夜晚,他被彻夜的啮齿声惊扰过——肆无忌惮的老鼠拖着细长的尾巴来回奔跑,不明白好整以暇的白蚁会不会有一天掏空了所有的木质梁柱,会不会有一天整个老城区的木头房子突然垮掉。他小心地猜测白蚁的工作量,预测从这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从这一根木头转移到另一根木头白蚁勇不言累的劬勉。倒是这样过度的担心,使他一个人时常陷入辗转难眠的境地,神经高度紧张,并且往往杯弓蛇影,睁着眼睛惴惴于鼠患和蚁害的肆虐在猛然间得到起义的号角,兼之墙壁本身经日晒雨淋的侵蚀已告紧急。连房管所也莫可奈何!像春天的统治或者对旧朝代的颠覆——这些,难道不可发生么?一株黄葛树在邻家的窗台处的墙缝里生根发芽长得有儿臂粗细了,一种楔入是一朝一夕的慢功积累,是持久深入,是悄然无声的。阴谋跟阳谋只一步之遥,很多实例就是在眼皮子底下冒出来的。对于黄葛树,他到底不知道是在砌墙的时候就有了树的根茎,还是鸟儿衔来风儿带来的种籽。他更相信是黄葛树地底穿过来的根系经过曲折压抑仍旧不屈不挠的穿透力,终于露了头,见了天日成了树苗成了树——整个机房街片区在很大部分是光国寺旧址,通过光国寺巷朝江边方向,就有一株硕大无朋的黄葛树。听说城市规划已经有了,这机房街二十六号附二号左近都要旧城改造,改成仿古建筑,改成商品房由地产商进行规模而系统化的操作。这样的话,实在说,他试图是在用文字为后院立此存照(老房子是一只旧船。南津关码头风光不再,破败,沉陷,拆除,常住和暂时地留滞一段时间,乐业和安居从来就是追寻的终极目标,以建设古城的名义拆而改造新生活的壮美图景,轰轰烈烈的席卷荡平过去的记忆,一条仿古大街以钢筋、水泥的经济本质暗含了建筑的目的非起居而是十足的商业谄媚)——迎春花在瓷钵里,瓷钵放置在废弃的碗柜顶上,碗柜则放置在邻家瓦檐口下,三年了。不过,有这些枝呀叶子什么的,被解匠做成了碗柜的朽木板和木柱上仿佛都开出了花,虽然只有一朵,也是春天!他看见碗柜,看见放置在碗柜顶垂下来的迎春花藤茎上的一朵花,他看见了一只鸟曾经栖息过的树,在若干年后的初春天气里呕吐不止。时令在节候的调控下呈现了某种症状,是呕吐带来了身体的不适和咳嗽,还是疾病深沉带来了绝望的颤抖终究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眼见得根茎在乱颤,枝丫在晃动,大胆的抖擞使得一朵花发出了剧烈的声响。他吓了一跳,他突然听见留声机里,不知道是谁索性放开了喉咙开始唱了。一朵花里的春天,他被吓了一跳。其实,还没有来得及等,春天就当着他的面跌了一跤,以致于全面沦陷了。 花叶世界,沙石天国,他说春天是苦难的母地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后院,一朵花通过隐喻和象征传达出了无比丰富的信息。确切地说,春天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概念。在这个概念里有数不清的符号,一个符号有一个符号的所指,一个符号有一个符号的界定,一个符号有一个符号的变异。比如雨,水和雨水,瓦檐口的滴水,滴水又叫瓦当,邻家屋脊上的灰鸽子白鸽子蓝鸽子和相邻刘平娃家小青瓦下阳台沿的盆栽毒脚灵龟背竹仙人掌玉簪花,他向黄桷兰弯腰鞠躬,向一星星绿意俯下身子甚至蹲下来凑拢一片叶子全神贯注地屏住了呼吸的观察。总之,春天既出乎意料之内又入乎情理之中,既明明张扬着那么多的幸福又隐隐暗藏着那么多的苦难。春天就是这个样子。无论他看到了什么隐藏的秘密,也无论他看到什么彰显的征象,他都努力保持着一颗少有的耐心,一份难得的隐忍。悲欣交集,喜忧参半或者疼痛远远多于欢乐本身,迎春花的喇叭里传出的旋律是激动人心的。最激动人心的,则莫过于悲怆的生成越过大像山白塔山锦屏山的远兜近转末了绕过江南城南新城旧城,遍布每一条古老的街道巷子里弄进入四合院,进入院子中的某一棵树某一蓬草,春天的花朵,以及家什杂物之上。无所不在的附着,无时不在的纠缠等到乐不可支后的疼痛降临,哀境乐景或者乐境哀景之际陡然间的窒息会砸晕一个人。春天的这种猝然而至不是偶然也不是一个可以单独列出的特例,(不仅仅是春天)春天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花的香气令人晕眩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而且是很小的一个方面,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幸福的花儿,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言,一个注定了的伤害会给内心造成难以消弭的臆测。同时,忧伤在影子的背后,遍布尖锐的刺激! 这是遥远的春天。江阳以北,这样的春天一度羁绊了行走的脚步。他讨厌至极,他左冲右突,被拘囿于一方窄窄的瓦屋之内,少年的唇边转瞬长出了浅浅的毛毛,忍不住散发出体味的腋窝里也有了长长的毛发。他向往歌楼,他从洞开的一方泥筑的小窗向往,外望。客舟篷帆,雨脚一直细而且密实,如针似线连连绵绵,大珠小珠,嘈嘈切切萦绕了千万重山,那些雨珠溅落铮铮淙淙,徐疾而舒缓,是三叠阳关的幽旷之曲,是曼妙悠扬的江南古筝之调,是高古的焦尾桐琴在怀想故交旧友,山野草色,那挑弦、单弦、和弦、连珠弦……瓦屋俨然一章失传的琴谱,在如今的街的转角,切换成表情复杂的投影——春天的暗疾,春天让一个人窒息而让一群人活着。是这样,像孙志刚、崔英杰遭遇过的他都毫无例外地经历过,只是他惯于忍,为活着,而活着。在路上,有时候他目睹所有的花朵都为春天敞开了胸脯,雌性的花朵凸显出最嫩的乳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姹紫嫣红。上山下乡,在高峻的山冈和低陷的洼地里,只有蔓芜的荒草,桤树和苦竹不成气候地占据着憧憬的高度。他在大石板村,在老房子的旁边弯腰拾起一枚果皮开始发皱的枣子。枣子是红得已经无可救药了,并且像大妈的脸。大妈的晚年是一种安居,宁静的山野之中无数的果实来到春天纷纷长成了一株株新苗。他感到一些庆幸,大妈有许多儿女,许多儿女都出落得有模有样,像登龙哥像登科哥像这些亲戚的儿子辈。春天要的就是果实内聚的胚型,花朵的歌唱揭示了植株的必然结局。春天是一种物质,所有花朵的媒介。所以,一个女人不能错过生育的季节,否则她惟有悔恨终身一途——直接说,这才是伟大、光荣、正确的春天,这才是春天的意义涉及整个天空宏大的命题。 当年,我曾在九江美丽的甘棠湖边,看到三三两两的女子在徘徊。陪同我的女同志告诉我:“大姐,她们都是卖淫的,她们从农村来,干一次只要五块钱!”我不知道你对此有何感触——我先声明,我是不怕您说我造谣、说我危言耸听、说我挑动社会情绪的——面对五块钱就能出卖女性的尊严——母亲的、妻子的、少女的尊严!我是被震撼的,我感到深深的悲哀,我的心底燃烧着愤怒的烈焰,因为妇女的命运在公元二○○七年已发展到这个程度!→→对于这样一段来自网络的陈述,他有着深切的同感。就在他家,出门不到十步,就有这样的场所,而一条街上就有好多家,好多老街,好多新街,好多宾馆酒店娱乐行,好多高歌猛进的盛世,繁华。白天,黑夜,那门上都有叩门的声音,急促的敲击,压低了嗓门的吼叫,年老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有时迎面碰上一些长得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从农村进入城市,从一座城市深入另一座城市,黄蜂一样铺天盖地,地火一样蔓延无度,候鸟一样寻找享乐、生计和水草丰美的新世界。阳光灿烂,大地光辉,但春天是阴性的,春天是繁殖和诞生的原发地,潮水猛涨,雨水淋漓,花朵的绚烂漫溢着肉体的芬芳。然而,几乎所有的颜色、呼吸、光线、温度、形体、味道、感觉以及所有的春天征候,都在叶子和花朵的叙述里,审慎地探询着某种源头性质的疑惑。面对这种带了探考究的诘问,他不敢说,倒是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讲了,她说:作为一个女人,我没有祖国;作为一个女人,我不需要祖国——哦,那些女子,那些春天的暗疾。 隐秘的事物。暗疾就是一些违背常识的介入,一再挑战正常的秩序,无偿的憧憬打破了他对春天最为愚昧的忠信。重建信仰,经营内心荒芜的花园需要春光无限。花朵普照,芽胚嫩红。高朗的天宇,惠风向来和畅,仰望一方画境该是春天题中的应有之义。长天蔚蓝,云朵白如灰烬,坚执的瞳仁内部有一苗火焰在燃烧,干燥的空气。心纯粹,霞光照亮了每一个夜晚,每一个白昼,天上的园囿啊它深邃,旷远,神秘,纸鸢随风飘荡,梦想经久不息而神往持久不衰。终究是一缕阴霾,那些潮霉和阴冷常常令他无法摆脱从头顶席卷过来的暗影——马克思和恩格斯说,无产阶级没有祖国。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他说,春天自有其疆域。“既登览乎隅椒,复临泛乎汪洋”,高山深壑,紫气氤氲。说到底,后院也并非他的一个记忆局部,而是面对现实必须展开的一隅关照和沉思的领地。春天的见证,地上一片被羊啃过的草茬子,三叶草往外冒着绿色的汁液,酢浆草的酸味弥漫开来,他的黑耳朵山羊走失在童年时光。茫然的,木讷的,面无表情者侧身走过。他瞥见了太多的苦苦劳作者顾不上思量生活以外的事情,他跟所有的人一样似乎压根没有听明白春天的歌唱。譬如,麦穗的集结如同一列列队伍被带上了歧途,那些要到五月才能成熟的果实身披铠甲腰挎麦芒刺痛古铜色的脊背,更多瘪瘪的籽粒自怨自艾,悔恨于深埋雪里的时候梦魇中就已经有了一个暗角没有被洞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加之,麦蚜从中作梗——好像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这些活着的人谁也没有受到过伤害。转念一想, 春天毕竟是播种的季节,是欲望疯长的时段,深蕴着起死回生的要理。他打开了自己的视野,鸟的翅膀从空中滑过,虫豸在大地上复苏,春天的温度流水般铺开,染绿了嫩芽书籍一样翻开树叶的向荣之欲,之后花朵升起横过眉际。 他在后院看迎春花,一朵迎春花,他的内心最初只是有一些悸动。仅此而已。只是到了后来涉及到房子、花朵、流水和人的播迁后才发生了内心的扭曲和充血。岁月的划痕是新的,每天加深一毫米,从黑暗中抽出幸福的嫩芽具备了很多不确定因素。长成参天大树或者遭遇横过来的一阵风的夭折。谁知道命运的走势?怀乡的钟声响彻梦里梦外,瓦屋总是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如期响起无边的忧思,若有若无似烟非烟的雾气在斗笠山、乌龟山、九狮山,甚至忠山、三华山、灯杆山聚拢,不到小半天的辰光潮湿的雾气就会在龙马潭那片辽阔的疆域凝结成潮湿的银线,点→点→滴→滴,细→细→密→密,丝→丝→缕→缕,淅→淅→沥→沥将天地间的缝隙织成一匹透明的纱帷,其间不时传来几声雨燕的啁啾……刚好!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沱江和嘉陵江在不同的地方汇入长江,行经大地的他走过冻土地带那些寒冷的雪线消失了,冰霜咔嚓咔嚓下陷,融化。古井冒出不绝如缕的热气,迷蒙间柳芽爆裂,蓝色的雾气跳荡着曙色的光斑。他风尘仆仆,他听见江水哗然,他安静地坐在后院,专住春光,心怀天下。他的天下就是在狭小局促的环境里,用心发现节候苏醒的每一个细节,春天的尘埃,春天的暗示,荣枯循环,往复更替——不言而喻,生命的本真就是显现旺盛的生或者无可遏制的死。死亡不值得悲伤和沮丧,花开即是凋敝,结果就是重生,病痛和困顿则是生命高贵的必经之途。譬如,身患癌疾的儿子。第三期治疗。放射。化疗。CT。总蛋白。白蛋白。球蛋白。直接胆红素间接胆红素。侧孔注射针头。人民医院病情诊断证明书。输液瓶。点滴。醋酸地塞米松注射液。血液细胞分析仪检测报告。5%葡萄糖注射液。肌肉注射和鼻咽癌。软中华。Ⅱ级护理费。陪床费。三人间病床床位费。住院诊查费。脱脂纱布块。西药费。检查费。材料费。治疗费。化验费……十八岁。癌症。医院。一间一间病房都是患者,加床加塞外带托关系者把床位弄得紧张极了,癌症愈来愈像感冒般稀松平常。显然,这并不单纯,生命的存在和活着的途径就是在住院肿瘤科十一病室或者三楼六病床或者放射科或者住院西药房或者检验科材料科之间来来往往,回环复沓,晕头转向,可医生的白大褂即是天然的隔离措施,戴着一次性乳胶手套所指出的方向也不是指点疾患的迷津。这是否一种进步,整个人类整体进化必须经受的危厄?儿子一病深沉。儿子病了,他想起自己十三岁肇始的恶习,曾令他自己天塌地陷的手淫诱因只不过起于无休止的一场场春梦。大梦先觉,“却顾所来径,苍茫横翠微(李白)”——后院,春花,寻常的植物,参差的花期漫卷温润、和畅,眼眶里的泪水,他的鼻头阵阵发酸,他的心一阵阵发紧,迎春花喇叭状的花片不可遏制地收缩了,萎谢了,直到嫩黄的花朵葬送芳香,旁边的黄桷兰枝柯如竹叶青蛇似的蠕动着,试探着,梢头的新叶形态宛如唇吻,向外向上脱颖而出。开化的大地,解冻的河流之上,春风浩荡…… 2007.3.4由兮居 -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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