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起来的梦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那几天我一直神不守舍的,仿佛有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在等着我。 有人看出了我的一反常态,告诉我,未来几天都是高温天气,要注意防暑、避免上火。显然,这位好事者以为我被热天折磨成那种惶惶不堪的了。其实我心里时常发冷的,不是病,只是觉得惶恐,好像
那几天我一直神不守舍的,仿佛有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在等着我。 有人看出了我的一反常态,告诉我,未来几天都是高温天气,要注意防暑、避免上火。显然,这位好事者以为我被热天折磨成那种惶惶不堪的了。其实我心里时常发冷的,不是病,只是觉得惶恐,好像真有那么一件坏事情在等着我,而那件事情本身一定让人感到无比凄冷的。 我就想起曾经做过几次的同一个梦:我杀人了,正被缉拿,将欲正法,我一直在逃亡与幻想之中……也知道那是一个梦,但不能很快醒来。不能尽快醒来,也就无法在现实中得到证明我梦见的都是不存在的。半睡半醒之际,那种令人惶恐不安的梦往往真假相杂,虚实难分,急切盼望尽快醒来。后来终于醒来,觉得头昏脑涨四肢无力,好像真被追杀过,梦的真实性压倒了醒的真实性,让一个夜半醒来者十分颓废。 每至于此,我总摇摇头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梦而已,虽然做得多,也是没有来由的。上一次做梦之后,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真的,并没有杀人越货作奸犯科之类的事情与我有任何瓜葛,不必担心什么。 但我还是担惊受怕疑神疑鬼的,生怕那是一场灾难的提前昭示。或者,很担心积思成梦到了最为严重的时候,神智真的错乱,把虚假的变成真实的——那件事好像正在向我逼近,我依然束手无策。 不是天气把我害成这样的。那个做了好几次的梦也没有完全淹没我,我和一起过日子的人还在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我却感到那件事情将要发生的可能性越来越高了,差不多就在早晚之间。 家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对着空屋子整理思绪。我又想起那个做了几次的雷同的梦之外的另一个梦。真的做过,但实在想不起一点细节来,只感到那是让我感到惊惧、悲怆的。 就在此刻传来消息,我的一位久病在床的高邻溘然谢世了,享年不是很高的。那位高邻抱病在身的时间确乎不算短了,前后也有两三年。多日前我曾见过她满面愁容疲惫不堪的子女。但现在,家里并未响起他们悲恸的哭声,仿佛数年来床前侍奉的劳累和忧虑在心的苦痛已和必要的悲伤基本扯平,早已没有失声痛哭的心境。很快,他们就在张罗后事了。 我的心忽然安稳下来,好像连日来的担忧与焦虑真的是一场想醒却醒不来最后终于醒来的梦——高邻的谢世,让我心中所有的惊惧与焦虑全都有了来处和去处。悄然冰释一样化解了。梦醒了,梦就回到梦的地方去,我回到我正常的生活里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邻大故与我何干?怎么提前在我心中造成连日不去的惊惶与焦虑呢? 这本来与你没有关系,只是你自己感到惊惶和焦虑而已。你的惶恐不安可能因为你无法忍受伏天的湿热,也可能由于你皮肤的瘙痒症。至于高邻大故你的内心也如释重负,那只是巧合——我对自己说。 但这与你可能也有关系。你所有的惊恐与焦灼一定因为那位高邻将不久于人世。没听说过吗?人在弥留之际总要回光返照的,他们要向熟知的人和地方一一告别——那几天,你的高邻逝去前的她的神祇一定去过你的屋子,找你,只不过当时你概然无知罢了——另一个声音对我说。 不管是何种情形,这件事情终于发生也终于成为永远的过去,我的心要放实在些,让自己安稳些。我又对自己说。 ——我对自己这样说过吗?不会,这是我不想接受的。我真的无法恭维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高见,我希望别人的大故与我无稽的做梦概不相关。我绝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之前另某人的灵魂会有所惊惧和不安。 那么,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该不会又在梦中了吧。 丧吊活动三日结束,小区大院复归宁静。大故的高邻已在泉途,活着的人已经开始像往日一样嬉笑怒骂进进出出。 我还是不明白,那几天里,我心中的惊惧和忧虑是怎么来的,几日之后,又是怎么走的。 高邻大故的事情,在逝者家属来说应该是忧伤凄冷的,但是否真有,我也看不出来,但见他们一如既往地生活,一如既往地工作;麻将继续打,新衣继续买。看着这样的情景,我觉得自己好像又被人带进了另一场梦,那三天的丧吊活动仅仅是把我很害怕的恶梦变作他人的恶梦,又把许多人像例行公事一样拉扯进来,云集于凉棚之下,“斗地主”,打麻将,吃大锅饭,随礼——投放人情债或者偿还人情债。事毕,各自散去。那么多人相互证明人人必做的大致雷同的梦,这一次落在了这一位身上而已,大家的心就会放下来,就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一如既往地过日子,就把自己和日子都弄得像一场崭新的梦一样的。或者,人人知道就在梦中,也都知道自己在醒着,说不说破,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再说,说破了,又能怎样?反正梦里梦外有时候是很难分清的。 难分清楚,我好像用心分辨过。分辨的方法,无非是用活着的方法证明活着。对外,用言语,用行为举止,用表情;对内,用嗅觉、味觉、触觉、听觉,并把感受到的说出来,并从别人的反响中做出进一步判断得出新的结论。而别人,他们的语言、动作、表情,都可靠吗?他们或者是在毫无责任之心地一味奉承、恭维,或者是在趁此机会表达属于自己的各种感受经验。看一看,人与人之间,语言的交接是那样的没有根据,并没有足够的实质性的交集。在餐桌上,我们会使用送祝福语和碰杯的方式,以品茶、品酒等等方式来分享快乐,但谁也不知道别人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人的活法永远离不开形式主义。到了情不自已的程度,男人们也会以交流性经验来表示他们的活着抓住了人生最基本的环节,表示他们一直在积极参与全部生活事件,并以此求得基本的信任与赞同,过后,大家又有必要装作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对种种生活事件的群体性验证,即便也有少部分不愿意参与进来的,但还在比拼和谩骂,在嫉妒和诋毁,在倾轧和排挤,在掠夺和偷窃,他们也是被证明活着的。最后的结果是,大凡用一定的方式传递过活着经验的人,无一不把话题落在同一种荣耀性的感叹上:这辈子过得太快了,到头来一切都好像是虚假的。 那个“假”又是怎样被证明的呢?这在许多人那里都是极其艰险的问句,其艰险程度又如同没有人以死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死——这是一条绝路,没有人能够走过去还能回得来。没有,这条路上至今都是无比寂寞的,甚至无人知道那里是否真有魂灵鬼怪,有无奇禽怪兽代表着超意志力,有无活着的时候虚构出来的那么多让人无所谓敬畏也无资格恐惧的存在。有没有呢?没有人知道,我敢这样说。 我不知道人在心宽体胖的时候最适合为自己的性情佐以什么。我似乎知道,人在忧伤烦闷的时候会为自己的心情和命佐以酒,在意气风发的时候为自己的平安幸福佐以性。倘使酒之不足,以话补之,话语之不足,又必以性补之。唯在酒与性中,人才淡忘生死。不过,人的贪婪也便由此尽知。续酒以性,让自己深度狂乱,也让自己耗尽体力、心力与上进之心,变得如一坨肉那样安静。不知要麻醉什么、唤醒什么;帮助什么、打败什么;摧毁什么、重建什么;得到什么、丢弃什么;连通什么、割断什么;排距什么、接纳什么;生成什么、析出什么;变做什么、不变做什么……都是酒与性中的所有人都说不清的,都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人人都在那样做。创造出“醉生梦死”这句话的人可谓纯粹的先知,他一定知道,人是怎样通过性来连通“醉生”到“梦死”的!对凡夫俗子来说,那是难以道破的秘密,也就是人生最后的秘密。 真有点喝多了,仿佛是为了清除所有残留于心中的惊惧和焦虑才斗胆喝多的。后来还是发现,如此作为又把自己推到另一场怪诞而狂乱的梦中,差不多有了想证明一去无回是怎么回事的冲动。稳稳神,对自己说:在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可怕的,包括失去自己。 心情好多了,就回想一下那几个雷同大梦之外的另一场梦。梦中,哪怕仅仅只是抓住了浮于水面的一鳞半爪,我的心都会得到很大的安慰的,虽然身处更加危险的境地,但毕竟有所依托,生的希望不再渺茫。 还是想不起来梦的细节,只能找回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总体情境是忧伤的,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恐惧,仿佛真有一件事情在等着我,而那件事情一定让我沉沦于同样的恐惧与忧伤。但是,真实的细节真的想不起来,仿佛开饭的时间早都过了,那一片屋顶上还没有飘起炊烟。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毕竟又一次从一场凄惶的梦中醒过来了,心情比先前舒畅了许多。这才渐渐明白,高邻的大故事件,成了释放我内心莫名恐惧的一个缺口!内心的恐惧,从来都是防不胜防的、来无影去无踪的,推己及人,大概没有人能够幸免。虽属巧合,但还是要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碰到释放缺口的好运气。我心中的凄惶与惊惧,高邻的突然谢世,这两件事那么巧妙就走到了一起,我却不敢断言有无来由,一切颓废终于远离,我当下的轻松快乐是毫不虚假的。自己还在像往常那样过日子,没有继续困在那个想不起来的梦里,表里全新的日子总是鼓舞人的。更多的时候还是深眠无梦,闷热难耐的夏夜也就不给我留下什么异样的痕迹。 自然醒来——这是无数次自然醒来之后的又一次自然醒来,那是如功德圆满那样令人振奋的。从心底里感叹世界平安如初,感谢世界让我继续过日子。至于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梦,也就不再去想,反正以后还有旧梦可复,也有新梦可续。活着做梦,本也是没有尽头的。
2016-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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