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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远清叔

2021-12-23叙事散文潇湘珍珠
癫子癫,癫子癫,不癫不癫,我怎么做得了神仙。一群七八岁八九岁的山里伢子妹子在生产队的晒谷坪里,玩打陀螺、踢踺子、跳房子的游戏。“癫子来了”。不知道是哪个发一声喊,所有的伢子妹子们马上停止了他们手上脚上的游戏,一窝蜂似的朝“癫子”围过去,打巴……
  癫子癫,癫子癫,不癫不癫,我怎么做得了神仙。   一群七八岁八九岁的山里伢子妹子在生产队的晒谷坪里,玩打陀螺、踢踺子、跳房子的游戏。“癫子来了”。不知道是哪个发一声喊,所有的伢子妹子们马上停止了他们手上脚上的游戏,一窝蜂似的朝“癫子”围过去,打巴掌、叫兮兮。喊得最凶的一个叫二狗子,双手插在腰上。“懒人子,装颠子。”   我没有跟着别的小伙伴们一起喊。阿妈不准我喊,还要我劝别的细伢子细妹子也不喊。我也看不得二狗子仗着他阿爸是大队民兵队长的势,耀武扬威的样子,瞪着眼睛看他。“喊喊喊,喊死啊。你以后再这么喊,就别想借我的作业抄。”二狗子疯、野是飞天蜈蚣,读书却是条木头虫。每次老师布置了作业,他都是眼巴巴地等我做完,腆着面借我的作业本去抄。我这么一说,二狗子就跟孙悟空被唐僧念了紧箍咒似的,马上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伸开双手拦住向“颠子”围拢的玩伴们。“去去去,一边玩去”。   被细伢子细妹子们叫做“癫子”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我的一位远房堂叔。单瘦,头勾勾的,背驼驼的,上身穿一件蓝汗衫,下身穿条黑色的裤子,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他的眼睛和耳朵好像都不怎么管用似的,对伢子妹子们的喊喊叫叫,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既不像村子里别的大人子那样,对小孩子的无礼大声责骂,也不挥手赶他们走,好像晒谷坪里就他一个人,没有任何阻碍他走路的人和事一样,走他自己的路,去他要去的地方,既不看带头起拱子的二狗子一眼,也不看间接给他解了围的我一眼。   看着远清叔堂堂一个大人子被小孩子欺负一条狗一只猫似地欺负,一点脾气都没有,反非常害怕似地一味躲避,我十分地不解,脑瓜子里打上了一千个一万个疑问号。   但阿妈没有满足我全部的好奇心。阿妈只说,远清叔原本是一个聪明人,就是聪明过了头,常在出工的时候,和人打闲讲的时候,讲些牢骚话怪话大不敬的话,被有心的人告到大队告到公社,结果上面就悄悄地派了人来村子里,一查,原来远清叔常偷偷地收听敌台,他平日里那些大不敬的话就是从他的话匣子里听来的。阿妈没有告诉我,远清叔是怎么被上面派来的人抓走的,怎么判了刑关进了牢里,什么时候判的,判了几年,是刑满释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放出来的。阿妈只说,远清婶子在远清叔被抓没多久就跟远清叔离了婚,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嫁给了别人。   我还想追问些什么。阿妈不耐烦,说“细妹子银,总问这些事干什么”。唉,我的阿妈呀,您不知道您的满闺女正为一件事愁着呢。事情是这样的,我给钢笔上墨水的时候,不小心滴了一滴墨水滴到我的新华字典的第一页上了,巧不巧正滴在毛主席语录五个字的毛字上,被我的对头云香看见了。云香威胁我,说我如果不什么事都让着她,她就要去告诉老师。我只好写作文的时候明明可以用三个成语的忍痛划掉一个,考数学的时候,明明做得出可以打一百分,故意不做或做错。尽管这样,我每天还是颤颤惊惊,生怕云香反悔去告诉老师。后来灵机一动,烧火的时候,趁阿妈不注意,将新华字典扔进灶炕里,一把火给烧了。字典被烧了后,我一身轻松,不怕云香告黑状了。   远清叔真是蠢得死,我一个八岁多的细妹子银晓得毁灭证据,他怎么就不晓得把那话匣子扔进他家的茅厕里呢。难不成真是村里的大人子说的,远清叔自己想吃那碗牢饭?牢饭虽然难吃,但总比没饭吃好,坐牢虽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但总比饿死得好?   不可能是这样的吧。因为,打我记事起,我看见远清叔就跟电影里的犯人似地,总是低着头。走路,紧紧张张、左看右看,生怕走错了一步似地;站着,也总是两眼看地下。听见人说话,以为是说他,受惊似地飞快地抬起头看说话的人一眼,马上又低下头去。多数时间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也不知道他在房子里干些什么,一个早上一个上午都不出来。叔婆来喊他吃饭,能听到他以很快的速度来开门,开了门,两眼惶惶地看着叔婆。叔婆又是心疼又是气,说不知道是不是她上辈子造了孽,这一世要遭这样的报应,有时咒老天爷,为什么还不收了她去,留着她在世上受这样的罪,她两眼一闭两脚一伸,就什么事都不要管了。还有,远清叔的嘴巴就跟泥糊住了似的,从没见他跟村子里的哪个大人子说过话,更没见他笑过。村里的大人子也当没有远清叔这个人似的,面对面碰着,连点个头笑一笑都不肯,木着脸走开。村里的细伢子细妹子们受家里大人子的影响,该喊远清爷爷的不喊爷爷,该喊远清伯伯的不喊伯伯,“癫子,癫子”当面叫得跟打锣一样,更有顽劣的,追着远清叔的后面,捡小石子扔他。生产队更过份,连基本口粮都不分给他。叔婆蒸的饭,番薯丝远多过米,煮的稀饭,照得见饭勺子,几斤茶油、几斤菜油,要吃一年。   我忍不住又追问阿妈:远清叔是真的癫子吗?怎么都不见生产队安排他出工,也不见他帮着叔婆打柴挑水种菜。远清叔真的是故意躲懒,不想做事么。   阿妈很气愤。说是那几个当初整远清叔的人,怕村里的人说他们烂心烂肺,对共一个祠堂的本家都下那个辣手,小心以后有报应,所以造远清叔的谣,说他是装癫。那几个又是惹不得的人,村里多数人怕得罪人,明知道远清叔受了苦,也不敢站出来为远清叔说句公道话。最气人的,是他们几个编排远清叔,教给他们的孩子,要孩子拿出来当歌唱。二狗子的阿爸,就是其中的一个。   听着阿妈的讲述,我对几个不顾同姓同宗的情义,只顾巴结讨好上面的堂叔伯们憎恨起来。就算远清叔发了点牢骚、讲了些怪话大不敬的话,有什么大不了的,队干部还是队干部、社员还是社员,对谁都没有影响,为什么要没事生事,做那损人不利已的事?难道大人子也和我们小孩子一样小器吗?   阿妈打开了话头,有关远清叔的一些事就一件件地从阿妈的嘴里过到我的耳朵里。“你远清叔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写得一笔好字,早先屋场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过年,对联都是请他写。还会讲很多时文(故事),黑面的包公,白面的曹操,岳飞精忠报国,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借东风。不说细银子喜欢听他讲时文,就是我们这些娘儿们也爱听,你那远清婶子就是个时文迷。后来就慢慢地有些讨人嫌了。他不像一些生产队里的干部和社员,上面说什么,干部就传什么,社员就跟着做什么。大炼钢铁的时候,搞食堂的时候,就他一个人打破。说炼钢炼铁是要技术要专门的设备的,几把旧锄头、几把旧铲子、几只旧锅子,再怎么炼,烧再多的柴,也炼不出和炼钢厂炼铁厂一样的钢铁来。对拿着碗筷兴兴头头去食堂等饭吃的人,他说,你们现在笑,过半年、一年,你们哭都没有眼泪”。   我想像着一袭长衫的远清叔右手拿墨、左手拉着右手的袖口,宁神静气磨墨,墨磨好后,铺红纸,唰唰唰、唰唰唰,一袋烟的功夫,就写好了一幅对联,因受人尊敬而意气风发的样子;先拿大摆架子,然后摇头晃脑、口若悬河讲时文的样子;更多的是讲牢骚话大不敬的话时的样子:沉痛地看着大队干部们生产队的干部们走进每一户人家,收走他们的旧锄头、铲子、煮潲的铁锅,命令社员把禁山里五十年一百年的老树砍掉,架起一口特大的铁锅,日夜安排人炼钢铁,最后炼出一个大铁坨。忧心忡忡地看着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到吃饭时,就欢欢喜喜一窝蜂地赶去食堂开饭,煮饭的尽着锅子下米,炒菜的尽着油桶里的油放……   阿妈丢开远清叔,说起过苦日子时的事来。“那个难啊,八张嘴问我要吃的,我一天到晚就想着去哪里弄吃的、做什么填饱八个肚皮,上高山挖春笋、挖蕨,番薯叶、南瓜叶,过下开水,加点盐,都是好东西”。   我放不下远清叔,心里总想着远清叔到底是怎么癫了的,发愁叔公叔婆百年后,谁帮他做饭谁帮他洗衣服,谁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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