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皈依

　　是早春的季节了，白玉兰花敞开了花瓣，烟柳浮在晨雾中，我洗了澡，换了衣服，坐车，下车，用一个多小时，进了寺庙。寺庙门口的师傅也微笑，阳光透过大树，斑斑点点的光舒展开他的皱纹，一阵清风从山门灌进来，善男人、善女人、出家人、居家人，四面八方布散在寺庙里。有诵经声，有拜佛磕头声，香气袅绕上升也有声音，水流滑过白色湿润的岩石，丝绸沿着边角撕开清空。一只老猫，懒散地卧在石阶上，光洒在它的新长的白毛上，有光泽温润反射出来。我如老猫一样，禅定在客堂前的石阶上，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内心却翻腾，关联重生、机缘和心静。

　　记得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八岁，跟随着学校到烈士纪念馆扫墓就来过这个寺庙。寺庙好像是一个叫倓虚的法师创建，我在去年才看见他的塑像。当时周围没有人，我胆量大了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个遍。我发现，这个倓虚法师的相貌象极现在台湾的国民党总统候选人马英九。不过，我八岁的时候，这个寺庙还没有倓虚法师的塑像。那个时候，这个寺庙刚刚从破败中走出来。我离开了扫墓的所有同学，对那些烈士的事迹也没有兴趣，一个人踮着脚尖，进入寺庙的大殿。大殿中间有一块帷幕挂着，上面写着“法堂”两个字。周围还是没有人，我好奇地掀动这块帷幕，竟然发现，帷幕后面有一扇门。我顺着门向内走，看见有一木制的台阶。我再顺着台阶上去，一个穿白衣上身的僧人用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坐立着。我不害怕，就看着他。他猛然被警醒一样，从地板上腾空而起，迅疾“飘”到我的面前，急声问我怎么进来的？我喏喏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我几次在梦中呈现过这个景象，然后问我自己，这意味着什么呢？

　　客堂前的人少了些，卧在台阶上的白色老猫也突然爬起来不慌不忙的走了，走到另外的一个阳光可以更温暖地照射着它，也照着其他人的地方去卧着。这个时候，我看见有一个孩子样的人，背着书包，在客堂的门口张望了张望。阳光很亮了，孩子的脖子上有一些密麻麻的排列着的红色斑点在亮的阳光下刺眼。一阵痉挛穿透过来，我断定，这个孩子患有皮肤病，并且极有可能是牛皮癣。孩子在犹豫，他转过半个身子，我看见他半个脸，一股怜悯又涌上来，我发现这个孩子明显智障，他的身形应该是八、九岁的样子，但他的面容远远不止这个年龄。孩子没有看我，没有看见白玉兰花开，没有看见树荫在这个寺庙多了起来，春天的气息越发浓烈起来。孩子只看客堂，虔诚般、渴望般看着。这个时候，客堂里面出来僧人，孩子突然将身体所有的重量掷在地上，猛得给僧人跪了下来。我被他的动作惊呆了。僧人没有呆，好像也没有看见孩子一样，继续奔向大殿去。

　　我知道时间到了，皈依的仪式要开始了。

　　我是这样的，从来独来独往。这个世界上无人可以窥视我的内心，我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除了神、上帝，还有佛陀。过去的几年，我的内心从狂浪风癫中逐渐安定了下来，但，这种安定不是安静。我还知道，我如果不在这种安定中爆发，就一定会在这种安定中死去。有谁可以度托我？夜里，我黑色的眼睛看着窗外黑色的天空，长久的呆滞无神。

　　那年孟春季节，天还清冷，寺庙的松柏还是黑绿色，我也在这个台阶上静坐，苦思冥想。一个法师静静从我身边踱过，后来知道他的法号叫妙静。妙静法师身材不高，脸色白皙，刚剃了头，挺胸昂头，手腕上有一串细细的佛珠，合着他的僧袍轻轻荡荡、晃晃悠悠，我的目光也晃晃悠悠跟着他走，跟着他的神定气闲和安宁幸福走。我就认为，这种安宁的神情绝不是俗世中所能具有的，它是内心的，骨髓里面散发出来的。我一直认为，安静的内心，不因世事溅起涟漪，是一种大美。

　　后来，我和妙静法师聊了一次。我说，我想写写寺庙的事情。妙静法师微笑，说，阿弥佗佛，你要写写寺庙的事情，这也是在做善事，我可以送你一本倓虚法师的《影尘回忆录》，对你也许有帮助，我们也结个善缘。我没有收下这本书，我受之有愧。妙静并没有因我未接受书而表现出异样的神情，我却感觉和妙静法师的因缘象一滴融入奔流不息的河流水珠一样，瞬息消失，之后，我还是我，他还是他。

　　我还是从网络上下载了《影尘回忆录》的电子文档，才知道倓虚法师实际上是从来没有皈依过的，他是直接出家为僧的。

　　一九一七年，倓虚法师四十一岁，出门，天暗云卷，草黄花萎，这和佛陀降世的情景正好相反。佛陀降生时，脚踏之处，莲花顿现，他举目四顾，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话音完毕，天空香花飘落，九龙吐水。倓虚法师肯定没有想过佛陀降生时的神异。他无心想，他要想的是其他的事情。他一路走一路昏沉沉地喃喃自语：五个男孩，大的十四岁，小的刚会走，我这一出家，妻子再也没有收入，全家挨饿，流离失所，这可怎么办啊？倓虚法师一路走一路昏沉沉地想：我的女人，在我出家后，必为生活所累，必要嫁给别人，我还有何脸面再见乡亲？倓虚法师一路走一路昏沉沉地想：还有……还有……唉！四年后，倓虚法师路过家乡，进村，见妻子，妻子背身，哭泣，倓虚法师不作声。妻子后说，你走了后，家里可怎么办啊？倓虚法师说，我走了后，你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并没有饿死？妻子又说：“你走后，孩子们淘气都不听话，我也管教不了。将来的生活还是没法解决！”倓虚法师说：“这不要紧！孩子哪一个不听说，你把他给我，我领走跟我做和尚。”妻子又问：“我将来怎么办？”倓虚法师说：“也有办法，给你介绍一个师傅，送你出家当尼姑，这样我们全家都出家，不是就好了吗？”

　　我必须承认，这打动了我。我知道这一切后，很多的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我再也不坚持要去弄清佛教的历史，宏大的经、律、藏的架构。本来就是这样，佛陀在世的时候，对本体论都不愿考虑，何况是我呢？人生在世，最紧迫的是解脱，我最紧要的是皈依，并且当我对人生，对爱情，对友谊，对责任都丧失了信心的时候，我别无选择。

　　来到大殿，哦、哦、哦，这场面吓了我一大跳，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前也是人，后也是人，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我费力地挤到大殿的前面，眼看大殿里面是不可能进入，这让我失望，本以为应该是放松状态，虔诚，心无旁碍。一声很轻的铃声响起来，如旱田惊雷一样，让所有的人都鸦鹊无声，我自己也忍住呼吸。几个小和尚举帷幔，持旌旗，围绕大殿缓慢离去，肃穆的气氛又像黑云罩过来。很久的时间，这时间让我实在忍耐不住，双脚开始打颤，方又听见几声铃声，好像还有诵经的声音，华盖下，大和尚缓缓走过来，锦绣袈裟，前呼后拥，众人纷纷让路，有相机的闪光灯亮起来，我还看见有人扛着摄像机跑前跑后。

　　那只白色的老猫又在了，还是卧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打着盹，这一切都于它毫无关系。

　　诵经声、诵经声、诵经声，一遍又一遍，距离远，听不真切。我的耐心到了极限，并且，这非我所希望看到的。我离开大殿，走到一丛不知名的花木下歇息，有青年在我旁边，盘腿打坐，旁若无人。间隔几个世纪的时间后，再次听到大和尚的声音响起来，大体能听到两个字：能否？众人照例都答：能。我就再次走到大殿前，拨开众人，这次走到大殿的最中正，看得见大和尚，看得见众多出家师傅，脸上有细细的汗水渗出来，投入、诵经，没有半点懈怠。扛摄像机的过来，我本能用手遮脸，他略过我，近到一中年人面前，要求中年人摆一个姿势。中年人就摆了一个虔诚万分、极度投入、笑脸如花的雕塑状姿势，在平时，这姿势是会让所有人笑掉大牙的，但，现在，所有人都无比羡慕地瞧着他，我除外。我总感觉，这些是外在的，我要的是本质，是向内，是骨髓里面的东西。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仍然也跪了下来，我向佛陀、向大师傅拜了三拜，然后索性起来，仍回到那丛不知名的花木下歇息，旁边打坐的青年，悄无声息，我怀疑他已经进入了涅槃。

　　终于熬到仪式结束，对于我，却像开了一个玩笑。这绝非我想象过的皈依仪式，我想象中的皈依仪式是什么样子呢？应该是，三两个人，聊聊天，学学拜佛，烧烧香，更多的是静默状态，都不说话，任内心和佛陀契合，和大千三千世界所有可以慰籍的生灵契合，物我两忘，气息风静。

　　离开大殿，有人喊，到客堂去领取皈依证，众人就呼啦啦奔跑到客堂，拥挤，噪杂，大有以身舍佛的气势。还有发放碟片、画像、佛经等等的众居士，一边喊着“要爱惜”、“要爱惜”，一边递给持有新的皈依证的新的佛子。一名胖胖的女中年居士也塞给我一张阿弥佗佛画像，我转送给了走过来的一名老年人。我说，我路远，怕亵渎了佛像，送给你，我们也结个佛缘。老年人，接过去，阿弥佗佛不断。

　　寺庙开始静了，我再次来到客堂的石阶上，坐下，又开始发呆。走？留？皈依了？从此以后，我是一名佛子了？这些念头在心里乱哄哄的绕个不停。我静心不了，就又看见了那个患有皮肤病的、智障的孩子在客堂走过来，望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让我眼里有湿润的冲动涌起。他皈依否？他是一名佛子否？他心静否？我回答不了。

　　晚课的时间到了，出家师傅们都披上僧袍，三三两两重新来到大殿。我跟随着，瞎了眼一样，还迷失了心性。我不和其他的居士一样，进到大殿诵经。我在门外看，那个孩子和我一起。我约略能听到开始诵的是《佛说阿弥佗经》，后面的就听不懂了。但我不走，我固执的要听三句经声。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过：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这三句经声水波样起伏在一条直线上，直线伸展到无边无际的空间，还有时间内。我当时听过这三句经声后，大水从头顶直灌下来，身体轻飘，内心安宁，春天的池塘，莲花的叶子，蜻蜓飞舞，温和的光撒下来，风轻柔，天空阔大。多么美的声音啊，亘古以来没有音乐可以和这三句经声相提并论，他们是几乎是绝唱的重演，千劫万劫中最美的颂歌。

　　我在期待着，期待着僧众的合诵，期待着声音响起来，那个我看过多次的智障的孩子，他则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两眼闭合。我的眼泪下来，再也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