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黄土地的影子
2021-12-23叙事散文吕永红
黄土地的影子吕永红/文沙尘暴如期而至。 村里的炊烟缓缓升起来,倏忽拧成一股绳,抽向冥空。草垛,河流,磨坊,庄园,山冈,荒地,所有一切都被沙尘笼罩,茫茫蒙蒙,虚空无垠,乡村沉默不语。父亲的电话像一击雷电,使我本不坚强的心脏裂开一道罅隙,落满了……
黄土地的影子
吕永红/文 沙尘暴如期而至。 村里的炊烟缓缓升起来,倏忽拧成一股绳,抽向冥空。草垛,河流,磨坊,庄园,山冈,荒地,所有一切都被沙尘笼罩,茫茫蒙蒙,虚空无垠,乡村沉默不语。父亲的电话像一击雷电,使我本不坚强的心脏裂开一道罅隙,落满了岁月的荒尘,任凭思维的刷子拂拭难去,久难弥合。透过父亲电话里伤心的语调,再结合惯常的见闻,我窥见了岁月留给我们的疼痛,以及噩梦般悠长的生活碎片,魑魅的怖惧嘴脸…… 一 在这个有着惨白月色的夜晚,父亲孤独哀伤地坐在土炕上,大概刚与小儿媳妇打完架,神情凄切,头上血嘟嘟的大包伴着心泪千行,一脸的茫然无奈,一脸的憔悴落寞。目光衍射到四周,白眉上跳动着夜晚灰白的影子,身上的杂尘和脸上的“泪沟”均无心除洗,仿佛一堵陈年老墙,千疮百孔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懵懂与无奈。我不断看到父亲的泪水沿着像他用银犁翻起的一页页泥浪似的老脸滴下,落入发白起毛的汗衫里,有的已洇上床单,湿成一片。灯光的暗影似乎连接了人世及虚无恐怖的幽冥世界,但无人知道那里的心痛、伤感、悲凉。 事实上,十年前,已经病魇缠身的父母就和弟弟一家分灶另过,他们的看病和日常起居自然有我来照应,我又谋生在外,不能天天与父母呆在一起,远离弟弟弟媳,按说该安稳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村里曾有人断言,可眼前,唉…… 父亲像黄土地的影子,每天都看到他在黄土地的大背景上走来走去,创造跨父逐日的奇迹。整地,施肥,播种,浇水,薅草,打碾,保墒,一系列活计累弯他梗直的腰板,儿多父母累啊。父母曾幻想供出一个儿子来防老,我实现了他们的愿望,可又能如何?隔山叫小羊,远水解不了近渴。父母飞翔的梦被弟媳下作的行为打碎了,成为破灭的泡影。生活真的如一口井,杳不可测。先前虎虎生风的父母彻底成了病猫,成了累赘,没享受到儿女的一丝温馨,最终将老死在钟爱一生的黄土地上,这似乎成了命运的滑稽剧。 母亲木然的递给我一杯水,静静地坐在炕的一角。 二 六年前,我和父亲走在去乡政府的路上,去给弟弟办理离婚手续。到之后,过来几个人询问我们口气严厉而强硬,好像我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是一场不幸的婚姻。就在一年前,本村一位年轻的女子和弟弟谈恋爱,交往几个月便私定两身。全村人都说不行,说抓小猪要看大猪,那家人寅吃卯粮,根本就不好好过日子,如此家风影响下的子女不会有多好。弟弟已铁了心,最后只得东挪西借支付高额彩礼。结婚一个月,弟媳就在娘家人的唆使下,趁我母亲带她看病抓药的空隙跑了。弟弟埋怨母亲,说先前家里不同意他们的事,这回故意弄丢,成天躲在家里听录音机,不干活。农活全让父母包了。 父母像家里那头折角黄牛拖拉的老犁,即使岁月使他们锈蚀斑斑,但苦难的生活又把它磨得锃亮锋利,然后一点点再把它锈蚀消解,直至消逝。父母的白发短短地倔犟着,云缠它,雾绕它,风抽它,雨摧它,霜欺雪压,雷电轰顶,大自然欲除之而后快。父母承受了太多的闲言和误解!我年迈的父母啊! 让儿子打光棍总不是件好事,况且弟弟的误解越来越深。父母决定节衣缩食也给小儿子找个暖脚做饭的。老父出门打工搞副业,老母在家种地找生活。一年后,有人找上门来说合一门亲事,再花两万元又给弟弟找了个寡妇。她,模样倒齐整,只是心底荒芜,恶劣愚顽。在装够了三天伪善后,终于露出青面獠牙,进攻的猎物自然是我的父母。忍受了八年的家庭龃龉,我的母亲曾对我说,娃子,你是读书人,日本人侵略中国,对老人一枪扎来,说死就死了,难受一会儿。这指桑骂槐,比鸡骂狗,恶语相向的日子啥时才结束呢? 雨心听荷,兰亭流觞,是文雅之士的生活;扶犁执耙,翻土垒坝,是父母的必经之路。终于,在一个沙尘漫天的日子,父母被弟媳打出家门,被迫借了人家的破房存身。小院里杂草丛生。小树很茂盛,枝叶勾连,光线从叶子的缝隙间洒落下来,在地上铺开一层银箔似的斑点。 三 时光回到从前。很逼仄阴暗的巷道,氤氲着一种墓地的气息。仿佛是无边的黑夜,那种潮湿,阴冷迅速渗入人的骨头里。 那是村庄附近的小煤窑,从我懂事起,就不断听到瓦斯爆炸和漏水的消息,年轻的庄稼汉,一个接一个地惨死于巷道深处,有的被抬出来,有的则永远埋葬在煤矸之中。黑魆魆的窑口成了亡魂张望天空的眼睛。 那一年,我跟父亲走进了山坡上的小煤窑。 不是为了淘金发财,对于贫穷的家庭而言,走进那个窟窿的唯一目的,就是挖出几吨煤块,到市场上卖了,然后给我凑足上中学的费用。那个煤窑曾经被别人开采过,因为塌方,渗水很多,就很快废弃了。我们在巷道底部,拿铁镐清理出了一片空地,把石头和煤矸堆搬运的外面,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找到了薄薄的煤层。 需要说明的是,那个巷道低矮狭窄,只能容一个人猫腰出入。到了出煤的时候,我在里面负责装筐,父亲负责往外运煤。运输工具是两个大小一样的筐子,它们用绳子连在一起,一前一后地斜搭在父亲身上。巷道深处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焰如豆,被潮湿的水雾和二氧化碳包围着,像鬼魅的眼睛。父亲背着沉重的煤块,像一只耗子向洞口爬去,从下面望上去,他的影子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于瓦砣般大小的蓝天中。或者说,那仅仅是我的一种幻觉,在三四百米深的地下,窑口恍惚跟天空连在了一起,我甚至能看见那里飞翔的蝴蝶和麻雀。 父亲为此得上矽肺病,他的胸中像架着一个大风箱,走起路来呼哧呼哧,没完没了。 现在,我从父亲身上很难找到他过去的影子,母亲则刚做完胆结石去除手术。岁月无情地炸干了他们的一切,甚至连眼泪也几尽枯竭。尽管这样,我仍然能从他们灰暗混浊的眸子里,看见丝丝缕缕的潮雾,那种含泪的雾气不断飘逸出来,遮盖了他们苦难的一生。 父母是黄土地上的魂。又像村口的那盘老磨,吱吱呀呀地磨着生活,研这岁月,吞吐人世浸淫的龌龊与勾心斗角。
吕永红/文 沙尘暴如期而至。 村里的炊烟缓缓升起来,倏忽拧成一股绳,抽向冥空。草垛,河流,磨坊,庄园,山冈,荒地,所有一切都被沙尘笼罩,茫茫蒙蒙,虚空无垠,乡村沉默不语。父亲的电话像一击雷电,使我本不坚强的心脏裂开一道罅隙,落满了岁月的荒尘,任凭思维的刷子拂拭难去,久难弥合。透过父亲电话里伤心的语调,再结合惯常的见闻,我窥见了岁月留给我们的疼痛,以及噩梦般悠长的生活碎片,魑魅的怖惧嘴脸…… 一 在这个有着惨白月色的夜晚,父亲孤独哀伤地坐在土炕上,大概刚与小儿媳妇打完架,神情凄切,头上血嘟嘟的大包伴着心泪千行,一脸的茫然无奈,一脸的憔悴落寞。目光衍射到四周,白眉上跳动着夜晚灰白的影子,身上的杂尘和脸上的“泪沟”均无心除洗,仿佛一堵陈年老墙,千疮百孔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懵懂与无奈。我不断看到父亲的泪水沿着像他用银犁翻起的一页页泥浪似的老脸滴下,落入发白起毛的汗衫里,有的已洇上床单,湿成一片。灯光的暗影似乎连接了人世及虚无恐怖的幽冥世界,但无人知道那里的心痛、伤感、悲凉。 事实上,十年前,已经病魇缠身的父母就和弟弟一家分灶另过,他们的看病和日常起居自然有我来照应,我又谋生在外,不能天天与父母呆在一起,远离弟弟弟媳,按说该安稳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村里曾有人断言,可眼前,唉…… 父亲像黄土地的影子,每天都看到他在黄土地的大背景上走来走去,创造跨父逐日的奇迹。整地,施肥,播种,浇水,薅草,打碾,保墒,一系列活计累弯他梗直的腰板,儿多父母累啊。父母曾幻想供出一个儿子来防老,我实现了他们的愿望,可又能如何?隔山叫小羊,远水解不了近渴。父母飞翔的梦被弟媳下作的行为打碎了,成为破灭的泡影。生活真的如一口井,杳不可测。先前虎虎生风的父母彻底成了病猫,成了累赘,没享受到儿女的一丝温馨,最终将老死在钟爱一生的黄土地上,这似乎成了命运的滑稽剧。 母亲木然的递给我一杯水,静静地坐在炕的一角。 二 六年前,我和父亲走在去乡政府的路上,去给弟弟办理离婚手续。到之后,过来几个人询问我们口气严厉而强硬,好像我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是一场不幸的婚姻。就在一年前,本村一位年轻的女子和弟弟谈恋爱,交往几个月便私定两身。全村人都说不行,说抓小猪要看大猪,那家人寅吃卯粮,根本就不好好过日子,如此家风影响下的子女不会有多好。弟弟已铁了心,最后只得东挪西借支付高额彩礼。结婚一个月,弟媳就在娘家人的唆使下,趁我母亲带她看病抓药的空隙跑了。弟弟埋怨母亲,说先前家里不同意他们的事,这回故意弄丢,成天躲在家里听录音机,不干活。农活全让父母包了。 父母像家里那头折角黄牛拖拉的老犁,即使岁月使他们锈蚀斑斑,但苦难的生活又把它磨得锃亮锋利,然后一点点再把它锈蚀消解,直至消逝。父母的白发短短地倔犟着,云缠它,雾绕它,风抽它,雨摧它,霜欺雪压,雷电轰顶,大自然欲除之而后快。父母承受了太多的闲言和误解!我年迈的父母啊! 让儿子打光棍总不是件好事,况且弟弟的误解越来越深。父母决定节衣缩食也给小儿子找个暖脚做饭的。老父出门打工搞副业,老母在家种地找生活。一年后,有人找上门来说合一门亲事,再花两万元又给弟弟找了个寡妇。她,模样倒齐整,只是心底荒芜,恶劣愚顽。在装够了三天伪善后,终于露出青面獠牙,进攻的猎物自然是我的父母。忍受了八年的家庭龃龉,我的母亲曾对我说,娃子,你是读书人,日本人侵略中国,对老人一枪扎来,说死就死了,难受一会儿。这指桑骂槐,比鸡骂狗,恶语相向的日子啥时才结束呢? 雨心听荷,兰亭流觞,是文雅之士的生活;扶犁执耙,翻土垒坝,是父母的必经之路。终于,在一个沙尘漫天的日子,父母被弟媳打出家门,被迫借了人家的破房存身。小院里杂草丛生。小树很茂盛,枝叶勾连,光线从叶子的缝隙间洒落下来,在地上铺开一层银箔似的斑点。 三 时光回到从前。很逼仄阴暗的巷道,氤氲着一种墓地的气息。仿佛是无边的黑夜,那种潮湿,阴冷迅速渗入人的骨头里。 那是村庄附近的小煤窑,从我懂事起,就不断听到瓦斯爆炸和漏水的消息,年轻的庄稼汉,一个接一个地惨死于巷道深处,有的被抬出来,有的则永远埋葬在煤矸之中。黑魆魆的窑口成了亡魂张望天空的眼睛。 那一年,我跟父亲走进了山坡上的小煤窑。 不是为了淘金发财,对于贫穷的家庭而言,走进那个窟窿的唯一目的,就是挖出几吨煤块,到市场上卖了,然后给我凑足上中学的费用。那个煤窑曾经被别人开采过,因为塌方,渗水很多,就很快废弃了。我们在巷道底部,拿铁镐清理出了一片空地,把石头和煤矸堆搬运的外面,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找到了薄薄的煤层。 需要说明的是,那个巷道低矮狭窄,只能容一个人猫腰出入。到了出煤的时候,我在里面负责装筐,父亲负责往外运煤。运输工具是两个大小一样的筐子,它们用绳子连在一起,一前一后地斜搭在父亲身上。巷道深处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焰如豆,被潮湿的水雾和二氧化碳包围着,像鬼魅的眼睛。父亲背着沉重的煤块,像一只耗子向洞口爬去,从下面望上去,他的影子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于瓦砣般大小的蓝天中。或者说,那仅仅是我的一种幻觉,在三四百米深的地下,窑口恍惚跟天空连在了一起,我甚至能看见那里飞翔的蝴蝶和麻雀。 父亲为此得上矽肺病,他的胸中像架着一个大风箱,走起路来呼哧呼哧,没完没了。 现在,我从父亲身上很难找到他过去的影子,母亲则刚做完胆结石去除手术。岁月无情地炸干了他们的一切,甚至连眼泪也几尽枯竭。尽管这样,我仍然能从他们灰暗混浊的眸子里,看见丝丝缕缕的潮雾,那种含泪的雾气不断飘逸出来,遮盖了他们苦难的一生。 父母是黄土地上的魂。又像村口的那盘老磨,吱吱呀呀地磨着生活,研这岁月,吞吐人世浸淫的龌龊与勾心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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