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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火柴残梗

2021-12-23叙事散文零落如雨
周末,王老师照例要回十里之外的家,探望丈夫和孩子。放学铃声响过多遍后,她把房门钥匙交给我,边叮咛边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走出满月似的红砖拱门,王老师斜跨上自行车,很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没过多长时间,喧闹的校园便安静下来。我提着水桶,踏着北雁南……
  周末,王老师照例要回十里之外的家,探望丈夫和孩子。放学铃声响过多遍后,她把房门钥匙交给我,边叮咛边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走出满月似的红砖拱门,王老师斜跨上自行车,很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没过多长时间,喧闹的校园便安静下来。我提着水桶,踏着北雁南飞的节拍,小声哼着懵懂的月满西楼,走在飘满落叶的羊肠小径上,听鸣蝉独立高枝的歌唱,看蚂蚁成群结队迎娶新娘,心里溢满无与伦比的欢悦。
  在王老师的房间,此刻,我成了我的王,退去矜持,退去羞涩,退去厚重的学子的外壳。或蹲,或坐,或闭目,或吟诵,还我一个小女子本色的神貌。
  常常,我拿着一本书,走进老师开垦的菜园。一绺绺的豇豆垂藤而下,温顺的吊着,绿的翠嫩着,黄的圆润着。不全都做了口中的菜肴,留得种子孕育明年的美味吧,我想。顿时,对那些一夜就黄了腰身的簇簇豇豆,竟也心生一丝钦敬。悄悄地走近身旁最长最黄的一条,用指头轻轻摩挲,有风软软滑过我的面颊,清清爽爽的感觉,真的好惬意!
  回到房间,关紧房门,用碗口粗的杨木杠子结结实实地从门后顶住。打开台灯,任柔和的光照亮我的眼,照亮我的笔,照亮我的唐诗宋词,照亮我未来的锦绣之路。这是我每个星期最幸福的时刻,可以拥有一个人的书桌,一个人的灯光,一个人的房间。可以睡在翻身不咯吱响的大床上,歆享棉花缎被的温软,在留有王老师茉莉体香的被窝里甜甜睡去。
  如果回到家里,又须得卸下窄小的门板,架在垒起的晃悠的砖块上。又须得一床破絮被折叠起来,铺半边盖半边。又须得忍受蚊虫的叮咬,天亮时挠得浑身血斑。空洞的窗户外,是漆黑的天,是鬼魅的树。伸出右手怎么也摸不着左手的夜晚,听着杜鹃的啼鸣,我把命提在手里,秋千般晃荡。
  记得王丽华老师第一次把房门钥匙交给我时,是我读高三的第一个周末。她拉着我皮包骨头的手,一直走进她的房间。说,以后周末我住她那里。吃饭和她搭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同学们敬而远之的英语老师之口。她好美,美得如同天山的一朵雪莲。我们总是远远地站着,欣赏她超凡脱俗的美。生怕一走近,晦气亵渎她圣洁的身体。课堂上,她地道流利的口语把我们引向另一个神奇的世界。她说,没有法国的大革命,就没有埃菲尔铁塔的庄严屹立。她说,不向命运低头奋力抗争的简.爱是可敬的。她还说,双耳失聪的逆境是《命运交响曲》诞生的摇篮……说这些的时候,她修长的手臂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定格住我们渴求知识的目光。我们愚钝的心在她的开导下渐渐走向澄明走向空灵。多少次,我站在路灯的阴影里,看她从我身边轻轻走过,洒落一地茉莉花香,沉醉我诗意的梦想。我从不敢奢望,奢望她牵我的手,走进她殿堂似的房间。
  意料之外的惊喜更让人惊喜!王老师真的拉我的手了,不是在梦里,是在教室门口,是在阳光底下,是在众多学生讶异的目光中。她紧紧牵着我的手,走进她的房间。给我伸手可及的晕眩与幸福感。
  感激的泪水化作学习的动力。在王老师的指导下,我制定切实可行的学习计划。每天做一个章节的数学题,背诵一篇文言文,记忆五十个单词……。这些计划构造成绿色的书山之路,路的尽头有我金黄的梦想。我只要有王老师一样的房间一样的床板一样的棉花缎被一样的茉莉花香,此生足矣。
  太阳升起又落下,我在白与黑的轮回中精心经营着自己的梦想。背后是王老师慈爱的双眼,穿透我苦难的童年给我播种绿色的希望。
  今晚,暮色四起时,刮风了,风很大。我静静坐在房间,听秋风扫落叶的声音,听小树枝咔嚓断裂的声音。蘑菇状的恐惧在心头盘桓。台灯在一声更大的断裂中归于沉寂,隐去柔和的希望的光。房间一片漆黑。拉开窗帘,整个院落湮没在黑色的风浪之中。风淫笑着从屋瓦上跨过。残留的锋利的爪音让我浑身颤抖。我抱着双肩站在窗台前,渴望王老师奇迹般出现。
  对面的房间亮起微弱的灯光,一束光线落在我的窗户上。仿佛溺水的人见到救命的稻草般,我紧紧地盯着那束灯光,直到心里温热起来,胆壮起来,才到处寻找火柴寻找蜡烛。   摸遍可能存放的所有地方,都没找到蜡烛。铁炉旁边的条桌上,有一盒火柴,是王老师烧炉子用的。我握着它,如同握着王老师温热的手。走回书桌前,靠着椅子坐下,搜索一天的记忆,才想起一个章节的数学题没有做完。
  怎么办?做,没有灯光;不做,推到明天,不行,今日事必须今日毕。我划亮一根火柴,翻到八十页。单元测试,二十五道题,挑衅地望着我。不做吗?母亲呆滞的眼神分明在题海里晃动。早早辍学在家的母亲,是为她娶妻的弟弟远嫁我的父亲。贫穷如一张大网,吞没她的青春,依然要吞没她的儿女。婚后十年,风耕雨种,织布裁衣,早起晚睡,她挣扎着,用羸弱的双肩为我们遮风挡雨为我们撑起一片晴空,可是,在接踵而至的灾难面前,无法解开的愁结梗在心头,吞噬掉一个个灯火烛照的夜晚。她靠在灰白的墙头,望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目不交睫,长吁短叹。层层累积的忧郁凝结成霜,凝结成冰,凝结成难以解冻的冰河,于是,生命中的春天死了夏天死了秋天死了。漫漫冬夜,一家人在冰窟里度过,泪眼看雪花飘落。
  只有读书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家庭的命运。父亲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亲戚朋友都这样说。正是亲人的鼓励,使我跌跌撞撞却义无返顾地跋涉向我命定的远方。
  右手摸索着火柴盒,左手从顶端轻轻推得半开,小心翼翼,从侧面抽出一根火柴,再合上火柴盒,捏住火柴杆,把火柴头对准火柴盒能燃烧的一个侧面,用力划下去。“磁”的一声,书亮了,本子亮了,笔尖也亮了。我摇动笔杆迅速做题。第一道题做完,准备做第二道时,手指一阵灼烧,瘦弱的火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闪耀,旋即熄灭,眼前又归于一片黑暗。扔掉燃烧的火柴残梗,再抽出一根,划着,把火柴全倒在桌面上。这样,一根未燃尽,另一根便接续上,虽然火焰不停地跳跃,由强到弱由弱到强反复变化,但那一点点光足以照亮我的眸子照亮我的纸墨。
  本子上一行行清秀的字迹,一道道解答的习题,构成精美的图案,如飞天袖间坠落的花朵,如母亲精心绣成的水莲。真的好美!一种愉悦一种成功一种劫后逢生的释然自心底弥漫开来,升腾到秋天的夜空,一季乖戾的秋风也被化解得如此温顺。
  没有表,看不到时间的针旋转的速度。只有火柴一根根的燃烧。空气中有红磷和硫燃烧的味道,刺鼻,闷胸。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把题做完。冥冥之中,好像有神灵的庇佑,当最后一根火柴燃尽,最后一道题也做完了。左手拇指烧起泡了吧?我看不见,有阵阵灼烧的痛感在指尖回旋。不管了,任务终于完成了,我在梦想的跑道上前进一步,挑战自己,挑战猝然无防的遭际,这是多么可喜可贺的事情。
  扔下空空轻轻的火柴盒,和衣躺下。我听到夜风退缩的声音,迷蒙中,仿佛看到开满百合花的棉花缎被铺在属于我一个人的大床上。
  第二天,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打开门,是王老师美丽的面孔。看到地上一小堆黑白相间的火柴残梗,她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把我紧紧揽在怀中。我的眼睛湿润了,看着那堆静静躺在地上的火柴残梗,我似乎看到燃烧的火焰已经照亮我一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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