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鹧鸪天
2021-12-23叙事散文薛暮冬
是夜晚。却不是我一个人的夜晚。我无法让自己成为一座孤独的岛屿。我的邻居们都在。自始至终,一直在。花香。鸟语。风吹。水流。还有隐居在丛林深处的鹧鸪。从童年唱到中年。从早晨唱到晚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用七个不同的音符反反复复地唱。她莫非知道,有……
是夜晚。却不是我一个人的夜晚。我无法让自己成为一座孤独的岛屿。我的邻居们都在。自始至终,一直在。
花香。鸟语。风吹。水流。
还有隐居在丛林深处的鹧鸪。从童年唱到中年。从早晨唱到晚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用七个不同的音符反反复复地唱。她莫非知道,有一双忠实的耳朵一直在聆听她的歌声?
我一声叹息。溪水那么快地,把我的浩叹,流向远方一具发白的骨架。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或许是白天,或许是子夜,我也会被流走。
只是现在,我还在。我侥幸还在。在琅琊溪边。黄昏的时候,还在我身边飞来飞去的两只蝴蝶,现在,翅膀上泊满月色,栖居在我不远处一根青春的树枝上,一边数着星星,一边谈情说爱。我决定不打扰它们。无数我曾经面熟的飞虫,绕着我这张落满红尘的面孔,不厌其烦地打量来打量去,也许,它们是在寻找失散已久的亲人?
还有一弯新月,从蓄满泪水的云层中钻出来,望着我,一往情深地照亮我,照亮我内心三尺深的沧桑,我知道,我不孤单。我开始表演自编自演的舞蹈。
我一会儿从长满苔藓的石头上跳下去,又跳上来;一会儿左手握着右手,站在石头上,伸长脖子眺望远方;一会儿把自己虚拟成一朵滴露的红莲在青石上徐徐绽放,又慢慢地升起,飘入云天。举手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于是,我一边欢快地舞蹈,一边朝着水中的影子大笑,它也在大笑。我笑得肆无忌惮。它笑得旁若无人。我笑得眼水汪汪。它笑得泪流满面。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只有月,只有我,我们的泪水,那么多,那么快地长成岸边茂盛的水仙。
还有青蛙。始终陪着我在月下独舞的青蛙。我拜青蛙为师,学习蛙舞。她跳到石头上唱歌,我也跳到石头上唱歌;她躲进水草深处隐居,我也埋伏在茅草丛里不言不语。然而,当她下定决心,爱上一朵涉出水面的青荷,在那盛开的荷叶上载歌载舞,我明白,我必须失恋。好在,失恋已经成了我必须携带一生的一件行李。
鹧鸪还在。我一直忽视了的鹧鸪还在。听那歌声,鹧鸪离我越来越近。可是,我的嗓子开始疼痛,我的声音开始喑哑。我已无力再同鹧鸪唱和。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
我已疲惫。我在三千丈红尘中东奔西突。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我依偎在老迈的岩石上。月明。星稀。鹧鸪啼。我不是一块孤独的岛屿。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躺在石头上睡熟了。清风徐来。溪水潺潺。我又看见了三十年前我收养的那只鹧鸪。在秧田边上,她一瘸一拐地向我蹦跳过来。我抱起了她。她的腿上渗出丝丝鲜血。我把她抱回家中。我给她敷上云南白药。又给她扎上绷带。学习再紧张,我也不会忘掉给她换药。我每天出门或者回家,她都感恩似地看着我,她不厌其烦地唱歌给我听。到了秋天,我要到县城去上高中。我打算让她回归大自然。我把她带到山头上放飞,她不愿飞走;我把她带到大坝边上放飞,她不愿飞走;最后,她看出我有些生气了,才从秧田边上依依不舍地飞走,一边飞一边还唱歌给我听。一滴露水或是泪水落在我的脸上,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只有我,只剩下我,在这人间的夜晚独倚危石,却禁不住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我再度抬起头来,鹧鸪微微地苦笑了一声。
那么,从今以后,我曾经悲哀的心曲,都赋予鹧鸪的啼叫;我曾经冗长的叹息,都张贴在草丛树梢;我曾经炽热的赤子之心,都如这弯新月行走于所有人的夜空歌尽桃花扇底风?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把我的肉体,我的灵魂都化为子虚,化为子虚呀!
月华如水,穿过葳蕤的红尘,穿过天穹,义无返顾地往西边的天空移去。彩云怎么拽也拽不住。归鸿飞过我的视线,呱呱呱地跟我打了几声招呼;鹧鸪离我越来越近了,听声音就在我的身边。我忽然觉得有些凉意。我站起身,顺手摸了摸我坐过的石头,已被我温暖得燠热而柔软了。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我吟咏起欧阳修的词来。
我走出水岸,在山路的拐弯处,我看到,刚才还在隐居的鹧鸪,忽然站在我的面前。她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也满怀感动地看着她。她朝我点了点头,然后,振翅飞走。我懂,她是要我跟她一起飞。可是,我已经饕餮了四十年的米饭蔬菜,怎么就飞不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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