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抖落一些累赘

　　常常对外地的朋友讲：我身上衣服的“层次”，仅在最冷那两个月添了一件毛背心而已。我的意思是，在很冷的地方和很热的去处都呆过一些年头，陶冶出来了，耐得暑，受得寒，暑寒交替时节不必增减什么衣服。 　　其实，我这高海拔、低纬度的家乡，夏天的炎炎暑气爬到半山腰就已筋酥骨软了，冬天南下的滚滚寒流到这儿也成了强弩之末，哪里去找什么酷暑严寒让人耐让人受：人们说这里的气候四季如春呢。 　　这里的春意的确够多的了。 　　有闲有趣出门去，便日日可以踏青。看远处，四季有山花，鸟儿的采花调转着啼唱。瞧脚前，终年见芳草，蝶儿的恋草舞轮着翩跹。没空没心挪脚窝，那就瞟一瞟窗外吧，柳树枝条上，老叶仍在绿着，新芽业已绽翠。两代叶儿犟着顶着互不相让，是老叶儿记性有失，认定自己的季节还没有过去，还是嫩芽儿超前兴奋，毛脚毛手赶早了自己的日子？翻翻日历，你为它们裁判一下吧：谁也没有过，共同摇曳一枝老嫩风光好啦！对了，你如有兴趣当裁判，还可以为溪中那两只鸭子判一判孰对孰错：这一只划划脚蹼，说溪水在今天回暖了；那一只拍拍翅膀，说溪水在昨天就已经这么暖了，而且，好像一直都是这么暖着的。 　　久久暖在春意的浸润之中，确实令人醺然陶然，忘了时令的运转。可舒坦之余，也便滋养了许多慵懒，孽生了许多倦怠，萌发了许多厌烦，继而觉着浑身都不自在了。原来，世间万物都该安守造物主所安排的位置，所划给的尺寸，谁不安分，谁要越位，它所在的那个地方所处的那个范围便会乱了秩序。春意固然怡人，也要本本分分地氤氳在春天里才好，胡乱侵权，洪水漫溢般插足到别的季节里去，甚或取而代之，不惹出麻烦来才怪呢。 　　先就呆板了原本生机勃勃的日子。草总是那么青着，只有资深的植物学家，才能辨得出它们这个星期与上个星期的细小变化。树总是那么绿着，只有成精的鸟儿，才能认得清它们这个月与上个月的区别。我等普通人，今天眨眨睫毛望一眼，只会说句“春天一般的风光啊！”明天打个呵欠扫一眼，也只会说句“风光如同春天呵！”瞧去瞧来，这日子竟如兜圈子似的，昨天是前天的翻版，今日又是昨日的复印。多没劲！天上的霞霓，无论多么斑斓，变幻起来，才能使人欣赏到霞霓的缤纷气韵。台上的舞者，无论多么窈窕，翩跹起来，才能向人展示出舞者的灵动风姿。霞霓如果凝固，舞者倘若定格，美则美矣，那一脉生动的韵律却已丧失殆尽。 　　曾在吕梁山中呆过几年。那北方的春天，才令人觉着是个春天呢。头天傍晚，袖了双手站在军营门口向远处瞭望，只见柳也是裸的，坡也是秃的。次日一早，敞了领口再向前方撒眼，那景致便像被施了魔法，坡也披上了嫩绿的栽绒毯子，柳也挂出了一串串碧翠的风铃，不知春神调动了多少兵马加班加点。仅仅一夜之间，视野便如此鲜亮如此生动了，真是鬼斧神工！ 　　过于绵长的春天，过于温和的气候，也抽瘪了庄稼的生命激素，延长了农人们伺弄丰收的时辰。这里纬度虽低，但生长两季庄稼都还艰艰难难。一年四季，田地已算得勤勤恳恳地哺育庄稼，还是找不到歇息的空儿。稻子尚未割去，就得勉力呵护插空点下的蚕豆种儿了，翻过年去，蚕豆粒儿还没在荚壳里壮透，开秧门的日子又等在了跟前。不难想见，两季庄稼交接班的那些日子，农人们是忙得怎样的脚跟磕着后脑包。而且，尽管汗水的闸门开得很大很大，也难让产量的浮标上升一个刻度。 　　缺少了烈日的暴晒，免却了严寒的洗礼，这块土地便给病虫害铺开了一张偌大的温床。庄稼草木的害闹自不必说，善于适应环境抵御自然的人类，锻炼身体的时间用了若干招数使了若干，一个个仍然黄皮寡瘦，预防药吃了不少营养品补了不少，一不小心仍然失足，掉进病患的泥潭中久久辗转。前些年，感到身子不对劲了，我就动用一下自己悟得的秘方——回到热区的老家，透透实实地晒上几天蒸上几天，嘿，筋道柔韧了，关节活动了，脚脚手手又复归矫健。 　　公正地讲，这里的人们，脾气是比较软和的，言谈温文，举止尔雅，一般不会为丁点事儿横眉竖目，剑拔弩张。这无疑得益于温和气候的熏陶。而这温和的或曰温温吞吞的气候，在人们身上发酵出的另一面性格征状，就委实令人可憾亦复可畏了。时时处在温室之中，颇要接受几分鸦片般的毒力呢，体内“真气”稍弱一点，“毒力”便会弥漫全身，透骨而入髓，磨去人的立世棱角，蚀去人的生命活力，阉去人的勃旺的进取心，使人整日里醺醺然陶陶然，软软绵绵无所憧憬无所奋争。坐机关的，得过且过，种庄稼的，温饱即安，开商店的，小有进项遂关铺打烊……喂，大哥，试着点苦呵，该享受就要享受了，该纳福就得纳福了！人苦垮了，再好的帽子也戴不动喽，再香的日子也嚼不烂喽！ 　　“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信哉斯言！英雄，是想当一当的。伟男，是要做一做的。可英雄与伟男在这里造就起来，难度要格外大一些。虽然，“原料”还不够格称什么“纨绔”，却先就短缺了酷暑严寒的磨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一脚要踢出去，便得挣脱四季如春的温软气候的围困。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法力，按动几个键钮便可招来朔风烈日。只好把对伟男的渴望鞣制成一根鞭子，一鞭又一鞭地抽在自己的意识上，使之时时幻化出鸣响出嘶吼出季节变换寒暑更迭的尖啸之声，激活我们的每块肌肤，每根筋骨，每个关节，增强对“春”的免疫力，筑起抗御“春”的侵蚀的坚固防线…… 　　许多传媒争相报道，这些年，神州大地上异人辈出，开发出“特异功能”的人越来越多，大有过江之鲫的势头，真让人惊煞羡煞！就想，就盼，倘若有那么一份特异功能，在我们的旅途中不断施放些酷暑严寒，而将四季如春的气候拈出来，移植在人际关系之间，移植在人们心中，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