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马 殇

　　　　　　　　　　　　　　　　　　　马 殇
　　逝去的生命有时是值得我们永远回忆的，没有任何理由，只要你还有一点人的良知。

　　　　　　　　　　　　　　　　　　——作者题记 　　　　　　　　　　　　　　　　　　　　　一
　　破旧的小屋里糊着稠厚的人群，似风暴前的蚁穴。呜咽声，唏嘘声连成一片。泪水滴落。在乡村沉默不语的天空中，泪水混合着尘埃、灰土、炊烟、鸟粪，以血与盐的方式，飞舞，飘散，渗入大地的伤口。透过盈盈泪光，我们可以窥视岁月的疼痛，以及梦魇般的生存境遇，还有喑哑的呐喊，摇摇晃晃的鬼魅倒影…… 　　拨开人群，我顿时惊呆了。 　　我看见了红骏马的尸体，是我家的红骏马。几年前，我家东挪西借买的红骏马永远倒在了和它相依为命的这个西北高原的农家小院里。它灰白间蓝的眼珠里盛着很容易觉察的恐惧，两条前腿向怀里紧缩，两条后腿伸得老长老长，肚子胀得像个小山丘，周围是一堆堆散乱无序的黄土，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坑。红骏马再咽气前一定感受到了生的可贵与死的可怕，不然何以将四条修长的美腿弄得脏兮兮的呢？它很安静地半闭着眼睛。睫毛上跳动着阳光，明亮妩媚，一只色彩缤纷的蝴蝶，从它裸露的肚肚子上爬过，然后停留在头部，展翅，昂首，眺望陌生的人世，它最终被一滴混浊的泪水覆盖，结束了短暂的生命。它的飞翔的梦被人世的一滴泪浸湿了，成为破灭的泡影。 　　想到它临终前的哀鸣、无法抗御病魔的无奈和忠厚老迈的父母的绝望，我的心真像被墙上挂的古老的马鞭狠狠抽了一下，猝然有些痉挛，记忆得因子像湿漉漉的井绳蜿蜒伸向远方……
　　　　　　　　　　　　　　　　　　　　　　　二
　　岁月仿佛是一堵陈年老墙，千疮百孔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懵懂与无奈。我们看到的仅仅是泪水，大滴大滴的泪顺着它的脸往下跌落，有的洇上红骏马冰凉的身体，有的则落于尘土。灿烂明媚的阳光中，泪水划下叫人无法觉察的轨迹，连接了虚无恐怖的幽冥世界，但无人知道那里的心痛、伤感和悲凉。 　　包产到组的时候，分得田地的农人们咧着瘪嘴笑，我的父母兴奋得喧了一夜的谎。他们深信填饱肚子的日子会尾随而至。组里拈阄分牲口时，父母忧心忡忡，怕抓到一个白吃草料又不中用的挨刀货，他们进来出去六神无主。决定让我去抓阄，说我能给全家带来好运气。也许是冥冥中有神灵相助，我抓到了那时在生产队里当之无愧的一等犍牛，命运的光线从生活的缝隙间洒落下来，一向不善言辞的父亲说了一句挺有分量的话：邓小平摘了咱地主富农的“帽”，还让咱犁地有牛套！幽黑低矮的小茅屋里似乎双喜临门，父亲的胡茬亮了，母亲的穷声少了。 　　　　　　　　　　　　　　　　　　　　　　　　三 　　日子叠成日子。转眼到了秋收时节，父母又开始发愁：牛还未下山，怎么才能把这么多的麦子运到场上呢？思忖再三，最后派我到很远的南丰秦庄姑父家借驴，事情总算顺利。借驴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再不好意思出口了。 　　又是一年春草绿。父母合计买头套车的牲口。最后父亲与二叔去洪水市场牵回了一匹红马。 　　那可的确是一匹骏马啊！像焗过油的枣色的毛，短而齐整的鬃鬣，四条修长健壮模特般的腿与身体其他部位配合的匀称和谐。两眼如炬，双耳翕动有韵。我想，即使九方皋再世也未必能相到比这匹更出色的马。激动之余凑“诗”一首歌之：好马好马，枣骝骟马，两耳分鬃，四蹄蹬云。威逼乌骓，气迫赤兔。 　　红骏马的确不凡。笨重的大轱辘车装上满满一车麦子，它头一扬便拉着往前跑，不喘不烦，那样子不亚于气势如虹、斗志昂扬开赴沙场的英雄。父亲有些吃力地拽着马辔头，一路吆喝不停，半天下来才稍稍减速。两马车麦子手扶子一车却也装不上。像父亲一样忠于职守的红骏马靠实力赢得了庄稼汉的一些赞许。 　　秋闲时，父亲索性除下马笼头，随它在水沟里或地埂边啃草。红骏马绝不贪心偷吃即将成熟的谷子或别的秋田，也绝不会走得渺无踪影，让一家人疯找。它总在一定范围内啃草晒日头。隔壁赶了一辈子马车的老王头竖起大拇指夸赞：这挨刀货还真“甜换”（极如人意），比人还“贵气”（规矩，不自讨没趣）。 　　　　　　　　　　　　　　　　　　　　　　　　四 　　时间长了，我又琢磨另一个问题：父亲日渐佝偻的腰板和不大灵便的双腿，实在不配使唤英武有力的红骏马了。过于挑剔的他最适宜放羊了。在一隙山坡上，在一洼青草边，在云朵般的羊群中，在蓝得透心的好天气里，或敞开老羊皮袄，露出松弛的皮肤和明显耷拉的肌肉，惬意地抓抓虱子，体验一种瞬间征服的快感。或仰面八叉躺在和棉毯一样的避风洼里，叼着“羊脚巴”，在吞云吐雾中回忆自己拖家带口，因成份不好而又大难不死充满英雄气的过去，让一股砭骨的沧桑渗进疏松的骨质里，从此远离红骏马的长啸，桀傲与温顺。但转而又想，还有谁比父亲更适合驾驭红骏马呢？ 　　刚收完庄稼就死了，我们的红骏马！我执拗地认为那是类似于人的休克，红骏马的灵魂是暂时被人偷了去。是穿着金甲鏖战黄沙的霍去病急于力擒最后一个匈奴而未得间隙让它啃上一口哪怕是衰萎的西北高原的芨芨缨，饿魔吞噬了它理性的防线而致它饥不择食？还是在农事完毕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无意间碰到一簇墨绿的冰草而过度兴奋一并误食了异物呢？是曹家那个偷鸡摸狗，心术不正的瘸子阿三向父亲借红骏马遭拒后妒羞至极下的黑手？还是新陈交替的自然规律抑或是宿命的使然呢？ 　　　　　　　　　　　　　　　　　　　　　　　五 　　逝者已矣，红骏马与父亲一道拖着我们这个过去曾伤痕累累的家努力地驶向理想的彼岸。现在，我们算是到达幸福的彼岸了，可红骏马那眼前永远悬吊着一株绿草的头颅再也无法抬起来，一个坚韧的生命永远消逝在岁月的长河中了，我年轻的梦也大约破灭了。曾幻想跨上红骏马，披甲横槊，征战豪吟，体验当年曹公的气度，不亦快哉！红骏马永远走了，他的灵魂也许被一声猝不及防的断喝吓跑了，恪尽职守的它的眼里，生前不曾飘进一道鞭影，而后再没人把沉沉的重量往它肉里扣，它本不会说一句话，理想即是救我家。红骏马的眼里老是晃动着父亲的身影。 　　有人建议把红骏马剥了，多少变缠几个。父亲叼着“羊脚巴”缩在墙角里，一脸的凝重肃穆，坚定地说：不要动。能忍心下嘴吗？第二天清早红骏马还是由几个壮汉抬到了屋后小河畔的树林里剥光，然后就有长时间没沾荤的父老分食了。它的下水和头颅则埋在了小树林里。 那儿的小树每年都长得极茂盛，里面跳荡着嘤嘤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