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野兽之殇
2021-12-23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我真切地接近野兽,只是在动物园里。隔着指头粗的铁栏杆,或者细密的钢丝网,我和它们对视,或者仅仅看到它们的背影。尽管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依赖着坚固的设施,我依然感到不安,它们一定也是,因为大部分时候我看见它们有遮无拦地重复着惶恐和逃遁。在我……
关瑞
我真切地接近野兽,只是在动物园里。隔着指头粗的铁栏杆,或者细密的钢丝网,我和它们对视,或者仅仅看到它们的背影。尽管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依赖着坚固的设施,我依然感到不安,它们一定也是,因为大部分时候我看见它们有遮无拦地重复着惶恐和逃遁。
在我年少时代,能去一次动物园,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可是,幸福总被一块钱拒之问外。我至今记得买门票的女人的模样。她有着狗熊的身材,沉重地趴在桌子上总是半睡半醒,一双鹰一样尖利的目光从耷拉下来的眼皮里钻出来,在每个进出铁门的人身上划来划去。很少有人能在她的眼皮底下顺利逃票进去。我有个伙伴,被她逮着过一回,仅仅一回,就让他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提说起就舌头发硬面色发白。我们没有钱买票,躲在树背后商量溜进去的办法。强攻,软磨硬泡,很快一一被否定,最后我们选择了潜入。他自告奋勇,第一个行动。我们远远看着他猫下腰,像八路军战士那样,冒着枪林弹雨,慢慢靠近铁门。其实我们相信他会成功穿越防线的,因为他太机敏了,在机枪扫射的盲区里他游刃自如。可是,就在他从票房窗口下面游过去的时候,打了一个喷嚏,很响,足够惊动园子里所有的野兽,也包括她。她没有走出门,而是把大半个肥胖的身子从窗口探出来,一把抓住他,像拎小鸡那样把他拎起来。她把最恶毒的话像皮鞭一样狠狠甩在他身上,他悬在半空,吓得大声哭起来。这还没完,鞭影过后,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啪啪啪,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巴掌声,哭喊声,惊起树林里一群麻雀,也引来众人疑惑的目光。我们吓傻了,愣在远处不敢挪动脚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蹒跚着回到我们这边,他哭得凄惨,我们依旧不知所措。恐惧的阴影笼罩了那个下午那群孩子,但并没有消减少年对凶猛动物天生的向往。
因为没有钱买门票,我们很少有机会堂而皇之地走进动物园,看那些传说中的野兽,飞禽。但是在挨打之后,我们找到了接近那些动物的更好的途径,那就是翻墙。在靠近田地那面的墙上,有豁口,很明显,那是别人经常翻越留下的痕迹。我们直拍脑瓜,真实笨死了,为什么早没有想到呢。有了这扇免费进入的门,我们忘记了所有的伤疤,我们的心情从此像孔雀一样美丽。尽管翻墙会蹭脏衣服,偶尔还会被跃上墙头的树枝划破肌肤,没事,拍掉土,在河里洗掉血疤疤,回家大人一般不会看出什么异样来,他们愁苦的心绪正久久停留在羞涩的锅台上呢。
首先是狼。一匹肮脏的以至于无法准确说出毛色的狼,关在比它的身体长不了多少的铁笼子里。我的目光先于身体靠近它,它的恶臭却先于低吟包裹我。它在它的境地孤独地转着身子,一刻都不安宁。它偶然抬起眼睛,瞄一眼渐渐靠近的我,更多时候垂头丧气,发疯一样在笼子里转圈。我看到了它的不安,隐隐的狂躁,以及丧心病狂的挣扎。在我见到这匹狼之前,狼已经在我初始的脑海里游荡了许多年,凶狠,阴险,我无法抹去母亲和外婆关于“狼来了”的传说的恐怖阴影。站在它的面前,我依然被恐怖覆盖,即使它关在笼子里。很多年以后,我从马连修恩的音乐作品里,重新审视过狼,却没有恐怖,遍撒荒原的,是孤独,是坚硬,是无以言说的沉默中很深的忧伤。每每音乐响起,我总是想起关在笼子里的那匹狼来。我渐渐理解了它的不安。在方寸之地,它孤傲的辽阔的灵魂被切割被压缩,它不得不把它狼狈不堪的模样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人类面前。它的不安,来自内心无可名状的悲凉,也来自身陷囹圄的孤独和支离破碎的奔跑的梦影。自由,不仅仅是一种追求,更多时候也可能是一种尊严。当尊严被侵犯甚至被逾越,那内心的痛苦将比鲜血更加殷红,更加浓稠,更加充满悲情和凄凉。后来,我又去看过几次那匹狼,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一样的笼子,一样的肮脏,一样的不安地转着圈,但是我分明看到了它的衰老和迟钝。一个满是野性的生命,就这样枯萎下去,在金属编制的逼仄的天地里,它用什么来回味自己的一生呢?
在一个混凝土砌成的池子里,我看见黑色的狗熊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原来这里有两只,彼此不亲近,各活各的,但也相安无事。池子中央立着一个铁质的滑梯,有时候能看见它们其中一个大腹便便地爬上去,再爬下来。有人会不是扔下去吃剩下的食物,它们撒腿跑过去抢食,有些憨,有些笨拙。我本来是很喜欢它们的,后来不喜欢了。原因很简单,它们中间一只咬死了一个不慎掉下去的孩子。我没有看见那一幕,但听说已经足够让我心惊胆颤。自从发生那场惨剧之后,我站在池子边,高高在上,俯瞰它们,想象它们笨拙慵懒的外表之下,会是怎样的敏捷和残忍。喜欢,或者不喜欢,是我的事情,似乎和它们无关。我们总是习惯用自己的情感和利益出发,来审视和判断它们。后来我想,其实这很不公平。我们没有资格来对狗熊说三道四,甚至确定我们的喜欢与否。我们和狗熊,和所有的动物之间,永远都有一条无法逾越的壕沟。我们无法真正理解它们的想法和行为,它们也根本不在乎我们的喜怒哀乐。那两只狗熊,后来死掉了一只,剩下的这只,越来越胖,我很少见到它活动,总是保持一种很舒服的姿势,直到疲倦了所有从天而降的目光。在混凝土构筑的乐园里,它似乎已经忘记了原野和森林的生动,忘记了带着露水和花香的阳光。也许它所有的记忆都和灰色的混凝土有关,它只是忘记了停留在上辈子以前的美好往事。比时间更锋利的禁锢,比野味更充裕的食物,使它发胖,变懒。在它渐渐枯萎的体毛覆盖下的肥硕的躯体上,我看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和退化有关,和消沉有关,和萎靡有关。
狐狸警觉地躲在动物园一隅的笼子里。在见到它之前,我听母亲说起过她和狐狸的一次不期而遇。那时候母亲还是个少女,在生产队干着和男劳力一样的活。一个傍晚,她独自一人在滩里割草,突然听到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以为是老鼠,没有在意,继续割草。结果脚下的草丛里露出一张狐狸的脸来。她吓的扔掉镰刀大叫着逃跑,狐狸也吓坏了,朝相反的方向跑得无影无踪。站在笼子边,我反复想象当时的情景,但一直没有搞清楚当时到底是谁在谁必经的路上,谁又闯入并打破了谁的宁静的傍晚。看着眼前这只狐狸,我还想到了关于狐狸精的许多故事来,都是听父辈们讲起的。在所有的动物里,好像能在故事里变成一个美女子,夜夜来到穷苦书生的书房里红袖添香的,好像只有狐狸。剥离掉所有凄迷的恍惚的情节,狐狸便成了神出鬼没、阴险狡诈的精了。但眼前这只,我注视良久,也没有看出它的精气来。它是混浊的,迟钝的,阴沉的,并没有一丝美女子的乖巧可人和活泼灵动。也许母亲在草滩上见到的那只是,这只不是。它的眼角,有很深的泪痕,浓稠的黄覆盖了目光的游移。它的尾巴很粗,很长,但没有光泽,缕缕毛发被尿迹纠缠不清。这就是故事里温婉妙然的美人么?不是。自从来到这里,它就不再是世代相传的美人了。但是我相信,之前它是,在草滩上,原野里,在闪烁着野性光芒的时光里,它是。
还有狮子,豹子。在动物园里,我见到了传说已久、向往已久的野兽。坦率地说,来不及拍掉蹭得满身都是的土,我就很失望了,失望的有些沮丧,有些愤怒。仅仅为了一块钱,我们被坚硬地拒之门外,被胖女人痛打,被枝条划破手和脸。我们进入动物园,真切地靠近那些动物。但是,愈是真切,愈是靠近,愈是沮丧,愈是愤怒,传说和向往愈是遥远。它们,那些野兽,居然把骨子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温顺和萎顿呈现给我们。狮子有着狮子的鬃毛,却没有了狮子的气度。豹子有着豹子的斑纹,却没有了豹子的矫健。甚至那只鹰,也失去了飞翔的冲动,匍匐在地上,啄食残米。
在动物园里,我的确见到了很多动物,可是我很失望。野兽失去了野性,飞禽失去了翅膀。我从一个笼子边走向另一个笼子边,又把目光投向下一个笼子。令人窒息的空气弥漫在整个动物园里,糜烂,腐败,沉闷。站在动物园中央一棵葱绿的杨树下,四周全是那些温顺和萎顿的动物,一股别样的凉意从心底升起来,像烟那样轻,也像烟那样迷蒙。我逃也似地离开动物园。我没有翻墙,而是从大门走出去。经过票房时,我和买票胖女人油腻的目光绝然碰撞。她微微张嘴,好像要脱口而出点什么脏东西来,我先发制人,恶狠狠地用目光在她脸上剜下一块肥肉,啪地扔在尘土厚积的地上,她赶紧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的同伴们也学我的样子,依次剜下她脸上的肥肉来,扔在尘土厚积的地上。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抢着说着那些可怜的动物。我落在最后,什么也没说,心里有点忧伤。多年以后,我依然坚信,少年时候的忧伤,很单纯,只是为了那些在笼子里渐渐失去了野性的野兽。
时光渐渐淡漠了许多年少往事,包括忧伤。动物园里的野兽,有些已经死掉了,有些快要死掉了。空下来的笼子添进了新的野兽,它们在充足的食物面前欢天喜地,它们看不到身边那些老的快要死掉的同伴的哀叹。它们也会像它们一样,渐渐发胖,渐渐迟钝,渐渐萎靡和不安起来,渐渐抛弃无比生动的野性,只是它们看不到。是的,在动物园里,在金属编制的笼子里,它们什么都看不到,甚至自己。现在,我很少去动物园,除非迫于孩子的纠缠。我宁愿在远离它们的地方,在对它们保持着初始的印象里,剥离掉一些东西,还原一些东西,直至进入枯荣轮回自生自灭的森林,荒原,河谷和草滩。在那里,我将和它们的童年,它们的灵魂,它们的梦影——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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