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v舅舅
2021-12-23抒情散文天堂寻梦
我的舅舅住在唐家村,距我家有10华里。在我的记忆中,舅舅总是一副呆滞畏葸的模样。以医学的角度来说,舅舅可能是种了佝偻病。从迷信的角度看,则是唐家出了报应。舅舅个子不算矮,可站起来却比谁都低。因为他从来就是佝着腰走路,佝着腰说话。再加上是个罗……
我的舅舅住在唐家村,距我家有10华里。
在我的记忆中,舅舅总是一副呆滞畏葸的模样。
以医学的角度来说,舅舅可能是种了佝偻病。从迷信的角度看,则是唐家出了报应。
舅舅个子不算矮,可站起来却比谁都低。因为他从来就是佝着腰走路,佝着腰说话。再加上是个罗盘腿,走路总是东颠西歪的,像只有气无力即将停止旋转的陀螺一样,随时都有倒地的危险。他一年到头连饭都吃不饱,给人的印象却像个多喝了几杯的醉汉,村里说他生了一双走不稳的“风车脚”,走路时晃得滑稽和无奈。
听父亲说,舅舅的曾祖父可是名门望族呀,好多的田地山坡,好多的金银财宝,家里可是骡马成群,妾女如云呀。
外祖父家的发迹,缘于不义之财。上溯至五代,唐家人是划大船涉沅江,抵常德,达洞庭的。有一年一商人租借外曾祖父的船装了大半船银元往家乡赶,途中商人突感肚子铰痛,便蹲在船帮解大便,外曾祖父见财生邪,飞起一脚把商人踢下水中,复以船桨狠砸。商人扑腾几下,便悠悠沉入江底……
外曾祖父回家便买田买山,一夜暴富,一跃成为唐家村显赫人家。
每年的6月6日,外曾祖父便把家中细软,皮货,银元就着暴烈的阳光摊晒,磁得村里人眼光生痛。每年腊月,均要打四五担米的糍粑,过了盛夏还有糍粑吃。为了显示他家的富有,糍粑如果有了点红绿霉,就大担大担地将其倒入巫水河中喂鱼,却绝不会散给当地穷人。平时吃了腊肉,总会用肥肉把胡须涂油得亮汪汪的,在村里兜来兜去摆阔示富。
村里人私下窃语,为富不仁,富不长久。
那一年有军队乘船溯着巫水而上,上滩时有鱼儿跳跃,军人摘下肩上的枪朝着水面“砰砰”就是几响,那鱼儿就白花花的翻漂。可是鱼儿一翻就被流水掠走了。军人性起,闭着眼一阵“砰砰”乱放,水中只起了几个水泡,鱼儿却不肯往上翻,气得那当兵的绾起裤脚骂朝天娘,竟把岸边猴在吊脚楼上看热闹的外曾祖父给逗乐了,他捋着一绺山羊胡须不停地“咯咯”地笑。他越笑,船上的军人打枪打得越凶,突然一颗流弹飞来,外曾祖父的脑袋就“叭”地开了花。
原来是子弹打在水中的铜岩上,子弹反弹回来,射中了吊脚楼上的外曾祖父……
村里人说曾祖父是吃冤枉多了,才如此送了命。
人常说,一代英雄九代衰,不知这种说法有没有科学根据。不过从外曾祖父死后,唐家就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至舅舅一代,家道就彻底衰败了。
外祖父共生养了两男两女。大姨出嫁后,姨父本是个乡医,却英年早逝,好在生下一位表兄,大姨终有个养老送终的。母亲出嫁后,前夫在抗美援朝中阵亡,与我爹结合后,生下我和弟弟(母亲死后,弟弟只有8个月,先后三次送人,4岁时死在过寄的黄家)29岁去世。二舅舅性情暴戾,人长得精瘦,不通文墨。一生穷困潦倒,30几岁就命归黄泉。大舅舅脑袋不清醒,脚歪腰佝,一担肩头担一张嘴也担不起,在村里是最不中用的人。他一生无妻无室,无嗣无后,形只影单终其一生。
大舅舅有没有栖身之所,有没有人生给予的欢乐和激动,是怎样打发这岁月轮回春夏秋冬,我无法知道,也无法想像。
我只听说他常年是摆渡,那渡船就是家,就是卧室,就是遮风避风的港湾。
母亲死后,他照样来我家,无非就是想来我家吃顿饱饭。但那年月身强力壮的人尚且日子过得艰难,何况我爹体弱多病,生性懒隋,又不会经营日子,日子过得窘迫也是可想而知的事。因此舅舅每每地勾着头走进我家,没有少遭父亲的白眼和训斥。
舅舅一进家门,父亲照例是咆哮一通,骂舅舅无能无用,来给我家添烦添乱。
舅舅垂着眼睑,不敢抬头看父亲,大气不出。人到了这步田地,什么人的尊严脸面都一倾掉地,只有想吃饱肚子的本能。
父亲骂过以后,就兀自叹气。喃喃自语道:这年月也难呀,我们也是饱一顿饿一顿呀!
吃饭时父亲就劝舅舅多吃点,要吃饱。舅舅迟迟疑疑,筷子伸得慢,缩得快。默默地吃,默默地咽,没有一点声息,只看到他的喉结一耸一耸地滑动,既贪婪又饥馑。
舅舅来我家,总忘不了要给我买点“籽籽糖”“把把糖”之类的糖果。就三五颗而已,是极普通极少的一点糖,我吃得好香好甜的。
舅舅要回去了,没有揖别,挥手,送行的浪漫。舅舅只是默默地来默默地去。
父亲虽然凶,但舅舅要走,总忘不了要给升儿一碗米。舅舅来我家,已经没有了那种走亲戚的概念,还不是为了那点粘牙的米。舅舅就极小心地把米揣在怀里,走路时一只手僵硬而又随意地摆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怀中的米。
舅舅来串亲,也不一定能得到米,有时实在没米了,除了让舅舅饱食一顿,父亲也会找点诸如葛粉,红薯之类的东西送给舅舅。舅舅走时,那麻木的脸上也透着一丝感激,嘴唇不停地翕动,却终于发不出声来。
时局愈来愈吃紧,眼看又要断粮了,父亲没办法,说要去我姑姑那儿走一趟。姑姑在解放前就去世了,但还有一个表兄。几十年不走动的亲戚,父亲只好屈尊舅舅去看外孙了。
三天后父亲返回家,一脸的沮丧,我知道是借粮的事没有着落。
父亲蹲在门前叹闷气。时近黄昏,落日已挨近西山,暮色渐渐四合。
突然舅舅在门前出现了,父亲好像找到了出气筒,一阵炮火轰了出去。末了就干吼。要我给舅舅一升米,让舅舅马上走。
那时幼小的我就觉得舅舅好可怜的。但许多大人的事我又不知道,而且我一直是在父亲的怒骂声中长大,从小就胆小怕事,父亲的话我不敢不听。
舅舅僵在那儿,成一尊塑像。
舅舅不能在我家过夜,腿脚不便的他,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候他又能走到哪里去?
但父命难违,我赶紧去拿米。米缸里还有三四升米,这回我冒着被父亲狠揍的危险,用袋子装了三升米。
舅舅踏着暮色,一颠一跛地走去。干瘪的身影在远方消逝,突然,舅舅一个趔趄摔倒了。我赶紧跑上去,舅舅艰难地爬了起来,右手紧紧地抓住怀中的那点米。
他做了个不让我搀扶的手势,继续往前走去……
那个佝偻的身影就永远在我的记忆中定格了。
此后,舅舅再也没来过我家。三年以后,听说他死了。
我想,只要是人,还是有本能的骨气的。舅舅来人世中走了一趟,在世人的眼中如行尸走肉,但他和常人一样,也有属于他的骨气。
没有人记起他,只有过渡时人们才念叨:唐老头在时还是好呀,他摆渡船划得稳当。
当我长大成人,总想起要给舅舅去扫扫墓,但我无法找到他的坟冢——那个凄风苦雨的冬夜,舅舅死在渡船上。
渡船被水冲走,舅舅也跟着走了……
200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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