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娘的木槿花（散文）

盛夏的江南，只有清晨才会清爽。因此，朝阳升起之前，我总带着儿子去附近的栈桥公园玩耍。栈桥下的竹林已郁郁葱葱，那铜钱粗细的竹儿像娇羞的姑娘，片片叶儿绿的发亮。远远望去，两个男人正抱着水管向那片竹林喷洒着，顷刻间天空像下了雨，雾蒙蒙的，那水珠儿正滴滴哒哒地从翠绿的竹叶上滑落。 “哈哈，好凉爽啊，妈妈。”儿子跳着小脚，“妈妈快看，竹子上竟长出花儿来！”儿子发现新大陆似的吆喝着。我眯起眼睛，模糊间竟看到一束粉红的花儿正在竹子的半腰怒放着。“真扫兴，这花竟是假的，不知被谁插在枝杈上了……”儿子涨红了小脸，向我挥着手，甚至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花儿做得惟妙惟肖，如果你不细瞧，足矣鱼目混珠。“妈妈，这是什么花？”儿子眨着小眼，满脸的困惑。“这是你外婆最爱的木槿花。”提起木槿花，我的心莫名的痛了起来…… 很多年前，我们还住在土坯房里，在大门口的正对处，老爹砌了一道简陋的墙，我们管它叫做“影背墙”。影背墙下，老爹用砖头砌了圈花池，花池的中央盛开着许多月季花、夜来香或美人蕉。而影背墙与偏房之间被娘用腐蚀的树干架了起来，树干的缝隙间杂七乱八地搭着一些较细的枝杈。 “你爹真是吃着萝卜操着闲（咸）心，一个庄户人家种这些花草做什么？不顶吃，不顶喝的……”一脸愤慨的娘一边唠叨着，一边将丝瓜秧、豌豆秧或南瓜秧儿绑到树干上。谁知有一天，爹的一个举动惹得温柔的娘勃然大怒，只见她满眼喷火:“你的脑子被驴踢了吗？你不知道影背墙前种树是犯忌的吗？”暴躁的老爹此时竟一反常态，只是嘿嘿地笑着:“呵呵，这是木槿树，有人也称木棉树，听说适合长在阴凉的地方。”爹红着脸，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为啥影背墙前不能栽树？”我张大了嘴巴，看到老爹尴尬的样子有点心疼。“丫头，我们猜个字谜好不好？口字里面有木叫什么？”哥哥一脸坏笑。“困？”，忽然我悟到什么，忙用手指捂摁住了嘴唇。 傍晚时分，娘竟在厨房的屋檐下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坑来，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树苗抱进坑内，然后将坑内注满了水。“娘，这是做什么？”我瞪大了眼睛。“这花树不是适应避阴处吗？这里很少有阳光。”娘叹了口气，“只是不晓得这木槿树能不能活？”此时斜阳已落下山坡，将天际涂抹得一片火红。袅袅炊烟慢慢飘散，空气中弥漫出玉米粥的馨香。而灶台前依旧坐着我那瘦削的娘，看她呼呼啦啦地拉着风箱，那忽明忽暗的光亮将娘围于中央:你看她黝黑的脸颊，已被岁月雕刻了沧桑；你看她那双有点凹陷的眼睛依旧很亮，眼里亦浸满慈祥；你看她那嘴角始终上扬着，偶尔露出雪白、整齐的牙床；你看她那身洗得有点褪色的衣裳，依旧不见褶皱，甚至幽幽地散发着皂粉的芬芳…… “丫头，快看，这棵移植的木槿树竟然活了。”忽然有一天，娘兴奋的像个孩子，“没想到它生命力这么强，像盆仙人掌。”娘轻轻触摸着那些嫩绿的、卵形的叶儿，满脸的慈悲。 转眼已进夏天，那棵木槿树在娘呵护下长得很茂盛。“丫头快来看，我们的木槿树长出花骨朵啦！”骤然娘高呼起来。我们忙凑上前去，果然在那叶儿中当真隐藏着密密麻麻的、圆鼓鼓的花蕾来，在花蕾是嫩绿色的，它的顶端竟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点儿暗红。那亦是盛夏的一个清晨，那棵酒盅粗的木槿树，一夜间竟开出一身的花儿来，只见那花儿伸开五瓣粉红的花瓣，那粉嫩的花瓣上顶着颗颗露珠儿，在阳光里闪闪发光。你瞧，那金黄的花蕊勇敢地从花芯里探出了头。微风徐来，空气中氤氲着木槿花独有的香味。 “哈哈，木槿树开花，都是你娘的功劳啊！”老爹眯着眼，马屁拍得啪啪作响。“你们爷儿三个都似甩手掌柜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晓得扶一下。”娘憨憨地笑着，用粗糙的大手捋着额前凌乱的头发。“不过，我真喜欢这棵木槿花，有点像庄户人家的婆娘。”说罢，她哈哈大笑起来。谁知傍晚时分，那树花儿开始打蔫，甚至随风零落。“啧啧，好可惜这一树的花儿。”娘的眼浸满忧伤，她一边叹息着，一边清扫起来。“瞧瞧，傻婆娘整得像黛玉葬花。这花本是朝开暮落，不信你瞧，明天一早这木槿树定会花开。”老爹撇着嘴，白了娘一眼。“呵呵，丫头快看，木槿花又开了一树。”第二天一早，娘又欣喜地高呼着。时间久了，我们逐渐淡泊下来，不再为花开而喜，亦不为花落而悲。恰似面对一年四季的轮转，一份淡然、一份安暖。直到深秋，所有的花或叶逐渐枯萎，娘才叹息着:“日子过得好快啊，像鸟儿长了翅膀，转眼又要冬天喽。”此时的娘又开始忙碌起来，除却整理换季的衣裳，还将凉干的木槿花的花瓣儿装进枕套里:“丫头，来闻闻娘做得枕头香不香？听说这木槿花还有很多药效呢！”她眉开眼笑，犹如抱着珍宝。“丫头，我们还得把木槿树包起来，冬天很冷的，听说木槿树不能耐寒。”说罢娘取来一堆稻草，捆草人似的，依次用稻草、废弃的衣服连同草绳将木槿树一层层捆绑起来。 第二年的春天，木槿树开始吐出新芽，待到夏天甚至秋季，木槿树依旧花开，时光像复制了往昔，一年年周而复始。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木槿树慢慢长大了，它的树冠足矣遮掩半个屋顶。 终于有一天，我们亦长大了，甚至各自成了家。婚后的我依旧陪娘坐于木槿树下，摆一桌、一凳，当然还有那盏茶。娘依旧拉着我的手，依旧唠着家常。“丫头，人若像木槿花该多好，花落了还会再开？”忽然有一天娘很伤感，呆呆地望着一树的木槿花出神。此时木槿花正在盛开，满枝枒的花朵很张扬地吐着芬芳。一簇簇的花团引来许多蜜蜂，偶尔也会飞来几只蝴蝶。风儿掠过，携带着片片花瓣儿，洋洋洒洒。“来世我们做棵木槿花，既有仙人掌的顽强，又有蒲草的柔韧。”我大笑着。“傻丫头。”娘的眼闪过一丝哀伤，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天有不测风云，娘病了，病在木槿花盛开的时节。娘做完手术，回到家静养时，老爹亲手为她打制了一把竹制的躺椅。“丫头，我们再到木槿树下喝杯茶。”娘弱弱的吩咐着。我们娘儿俩依旧在木槿树下坐着，一桌、一凳、一盏茶，娘的嘴角依旧上扬，像朵怒放的木槿花。只是她的脸变得蜡黄，只是她的眼神失落了神彩。我亦浅笑着，只是笑得很牵强。一阵风儿吹过树梢，花瓣儿零零散散地随风而落，偶尔有几瓣落在娘的肩头、落在娘的发梢，只是此时的娘睡着了，还轻轻地打着酣。我蹑手蹑脚地摘下那片花瓣，那般轻柔，生怕惊醒了梦中的娘。我慢慢拉住她的手，心痛地发觉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此时已化成一把枯柴。“丫头，慢点跑。”忽然娘喃喃自语，我知道梦中的娘正呼喊着她那顽劣的丫头，泪水滴滴哒哒，垂落下来。 娘的病更重了，重得卧床不起。当木槿花零落时，她依旧淡淡的笑着:“傻丫头，整天皱着眉头干嘛？明年春天，木槿树还会发芽，明年夏天，木槿树还会开花。”是的，娘当真看到了木槿树发出了新芽，透过大大的玻璃窗，娘依旧笑得很灿烂，依旧弱弱地念叨着:“傻丫头，我们的木槿树发芽了，没多久它就能开花……”可惜，娘没能等到木槿花开，她走了，走在那年的春天里。那年的夏天，木槿花落了厚厚的一层，或许没有娘的地方，一切都会荒芜。 娘走后，我们搬离了那个伤心的地方。后来那棵木槿树竟莫名其妙的死了，这让老爹郁闷甚至忧伤了许久。如今，年近耄耋的老爹依旧爱侍弄那些花草，以至于偌大的庭院像座小花园，只是再也看不见那株木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