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叙述之痛

叙述之痛

■杨献平

1

　　　“他们的和别人的，也会是我的吗？”读到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又一天时光过去了。她检查了一遍保险柜，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回到三楼的宿舍，躺在床上，随手抓起一本书，翻到某页，漫不经心地看。不大的宾馆之中，楼道寂静，除了偶尔的水滴，连一点人声都听不到。隔壁房间还住着一位女同事，和她一样来自外省，在繁华京城一隅某市驻京办事处财务室工作。 　　 窗外的夜幕被华灯替代，车辆奔驰声更响亮和频繁。她合上书页，揉揉眼睛，正要开灯，楼道内的电话响了，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声音令周末寂寥的楼道蓦然有了一种喧哗的生机。有人开门了，然后是接电话的声音，再后来，是同事叫她的名字：晓燕，晓燕！她答应一声，穿着拖鞋跑出来，拿起了桌子上的话筒。

　　　 夜渐渐深了，宾馆内还是一片寂静，直到午夜，外出的客人回来了，开门锁门，门板的碰撞空旷的楼道回响——没有人注意到赵晓燕的去向，尤其是她那位同事，甚至，脑际连赵晓燕的名字都没闪过。睡眠了的夜晚，睁眼就是黎明，旭日初生。模糊地照在窗玻璃上。京城又开始了新一天繁忙，人们迎着或者背着阳光，走在自己的路上。

　　　上班了，和她一起的同事下楼，径直朝向位于一楼走廊尽头的财务室。正要开门的时候，却发现门虚掩着，厚重的铁门像是一个冷面男人，面孔生硬，姿势木讷。同事诧异，不自由拉开一条缝隙：是桌子和椅子；再拉开一点：忽然失声大叫起来。

　　　同事浑身瘫软，颓然依墙坐在财务室门口，眼神惊恐，全身颤抖。一夜不见踪影的人围了过来：赵晓燕死了——脖子几乎被砍断，只有三分之一的部分相连，耷拉在她平时办公坐的木凳子上，左乳房上也裂开一道深达5厘米的创口，血肉外翻。地上的鲜血呈紫黑色，曲折凝固在财务室窄长的地板上，像是一条僵死的蛇。

　　　保险柜开着，昨天刚取的8万元现金不见了；白色的墙壁上有两只带血的手印……再向外，有人发现了带血的脚印，从财务室出来，到宾馆门口，再台阶，再院内的水泥地上，越来越浅，到东侧围墙根部，爬上了围墙。外面是大街，墙根是绿地——青草之后，是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无数的脚印和车辙，遮没了血迹的去向。

2


　　　凶手穿军用黄胶鞋，尺码26.5，男性，年龄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从脚迹看，凶手走路右脚落地重，左脚轻，为长期从事重体力劳作的人。最有可能的是那些人呢——排查的范围总是由大而小，最终锁定一个。去年冬天，这座宾馆做过一次大规模的整修，雇请的包工队是京城的，但从业人员大都来自四川、陕西、河南、安徽、江苏等地。

　　　 而包工队是一个松散的集体，有活儿才聚拢起来，利益构成了他们的核心契约。当初在这座宾馆参与施工的民工大都离开了，回到原籍，或者去往别的地方。刑侦人员先后传讯了宾馆经理、楼层服务员和相邻的房客，还有死者赵晓燕在京城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但从时间和动机上，均无作案可能。

　　　唯一的线索是：一个男子与赵晓燕关系密切，但一直没有来过赵晓燕的住处。这个男子大约三十来岁，河北人氏，为某公司员工。办案人员很快找到了这个人，模样还算英俊，说话时喜欢挠耳朵。问话时，他开始很诧异，一直询问办案人员找他有什么事儿。办案人员说出赵晓燕名字时，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这种惊慌令人兴奋，或许，这个人就是重大嫌疑。但重点询问之后，警方证实了的结果与事实基本吻合。案发当天，这名男子并不在北京，而是出差到南京，从他拿出的住宿和火车票据来说，应属于事实。办案人员又找到了他公司的部门经理，也证实了这一点。

　　　 但赵晓燕为什么与这名男子关系密切？他们是何关系？据赵晓燕的同事所说：赵晓燕出事前一个多月，每晚都有一个男子打电话找他，同事猜疑说：赵晓燕谈恋爱了，有几次还给她开玩笑说：外地的燕子终于结束了漂泊，要在京城结婚安家了。赵晓燕听了，只是笑笑，有时也辩解说：我哪里有那么好的福气！不过是刚认识的一个朋友，也是外地人。

　　　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呢？赵晓燕的宾馆经理说：赵晓燕是甘肃人，财会学校毕业后，托关系到驻京办事处做会计工作。几年来，业余时间极少外出，有一次单位聚餐，赵晓燕说去卫生间，好久才回来。当时，大家都喝多了，谁也没有在意。当晚，就有人打电话来找赵晓燕，两个人聊的时间很长，隔壁的同事多次听到赵晓燕开心的笑声。

3


　　　赵晓燕个子不高，肤色白皙，身材丰腴，但线条明显，楚楚动人。在这座宾馆工作两年多来，课余时间极少与人说话，偶尔有电话来，也大都是家人或者当年要好的几个同学。节假日也很少出门，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看书或做别的什么。性格的孤僻导致了同事之间的淡漠，赵晓燕在宾馆没有关系特别好的同事，大家见面，也都只是点点头，笑一笑；即使与同在财务室的另一个女同事张菲说话，也极少涉及工作之外的个人私事。

　　　但总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同事们偶尔给她说些玩笑话，赵晓燕有时候置之不理，有时候红着脸辩解——在走访过程中，无意得到的一个隐约的讯息：宾馆的经理好像对赵晓燕很好，时常借老乡名义，到赵晓燕房间聊天，一说就是半天。

　　　宾馆经理年过四十，白白胖胖，头发稀疏，时常挺着啤酒肚，在宾馆的服务区和财务室转，喜好与服务员和女工作人员搭讪，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根本的问题是：如果是这位宾馆经理，向赵晓燕提出非份要求，遭到拒绝，怀恨在心，寻机杀害了赵晓燕的话，那么，这个案件的动因及其真凶一目了然。

　　　办案人员再次找到这位宾馆经理。在官场上混了多年，又在京城做了多年接待工作的他应答自如，滴水不漏。办案人员做了提示后，宾馆经理肉嘟嘟的脸上才掠过一丝惊恐之色。然后低了一下脑袋，双手交叉之后，又放开，两掌合在一起，相互摩擦了几下。才开口说：自己也是长期在外的人，老婆孩子都在兰州……男人嘛，谁还不是这样呢？说完，抬头看看办案人员，眼神中有一种宽宥的祈求。

　　 办案人员让他继续说，他左顾右盼，嗯嗯了一会儿，再看看办案人员的脸色，便又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道：长期离家在外，迎来送往，点头哈腰的，虽然很累，但是，更累的是……到北京半年后，他尝试着找一个人，先是在宾馆的服务员中寻找，但有顾忌。这里的服务员大都是京郊人，一旦有个什么事情，不但这个经理和办事处主任位置保不住，老婆也不会轻绕了他。

　　　赵晓燕来后，他才觉得有了点希望。赵晓燕虽然不算很漂亮，但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叫人心热的青春气息。他说：我和赵晓燕是老乡，自己又是宾馆的负责人，这两层关系加起来，会有很多的方便和好处……开始想，赵晓燕不会拒绝。就有事没事地找赵晓燕聊天，有一次喝多了点，进门就一把抱住了赵晓燕，没想到赵晓燕激烈反抗，大声喊叫，他怕隔壁的员工听到，只好放手……等再次去，赵晓燕一听是他，便不再开门了。

4


　　　幻灯片：赵晓燕（死者），身体蜷曲，倚在凳子上，就要断了的脖子歪在左肩上，右乳房上的刀口正好避开乳头，由左一厘米处猛然砍下。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牙齿咬着舌头，紫色的血在下巴凝固……比传说的还要狰狞。我急忙低下头，不再看，但又忍不住抬头再看……一张张的幻灯片过后，是一块方形的空白，长时间留在墙壁上。

　　一个月过去了，赵晓燕的尸体仍在太平间，一张白布像是一片巨大的混沌世界，收殓了这位年仅24岁姑娘的前生今世。在她的粉红色的笔记本里，我看到了一些梦想、隐秘的心事和说不清楚的身体萌动……都随着赵晓燕的躯体的消失而成为了真正的梦想。

　　又很多天后，一个奇迹出现了：一个名叫小丽的女子，给案件侦破带来了转机。小丽是四川人，在京打工，后来做了小姐。有一天，一个熟客打电话要她去京西植物园一趟。这个人她知道，也做过几次，付费总是不痛快。她开始不想去。刚把电话挂断，他又打来了……她还是去了，仍旧在那间肮脏的出租屋内，与这个男子发生关系。完事后，那男子翻开床铺，拿出一沓崭新的百元人民币，一次付给她两倍的价钱。她惊异，随口问了一句：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钱？男子黑着脸说：给你你就要，管我从哪儿弄来的……三天之后，她又去了一次，还是在那个房间，做了同样的事情。

　　　小丽说，这个人名字好像叫孙建平，陕西口音，三十出头的样子，独自带6岁的儿子在京打工，参加过多个包工队，从事的职业有瓦工、室内装潢、修理家具等，现在京郊租民房居住，买了两个台球案，以养家糊口……孙建平惊慌，想夺路而逃，被干警制服。办案人员迅速搜查了他的住处：房间低矮，空气污浊，床铺凌乱，集尘肥厚，多次嫖妓用过的避孕套及一些脏乱的纸张仍在门角堆着。他的床铺下，搜出3000多元崭新的人民币。

　　　审讯从“钱是哪里来的”开始，他吱吱唔唔，说自己赚的，又说是向老乡借的。问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又说是捡来的。办案人员一声大喝：“到底从哪里来的！”孙建平浑身颤抖了一下，低下了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没说话。接着是测谎仪，还没有正式进入，他就全身瘫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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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施抢劫之前，孙建平已经欠了几个月的房租了，房东催要了好多次，他总说明天就有了，明天就给……好几个明天过去了，他还是分文没有。他自己也在努力，先是挨个找了在北京几年认识的老乡，有在事业单位工作的，也有和他一样漂泊的，但没人借给他。 　　 他沮丧，去了干过活儿的赵晓燕所在的宾馆，因为熟悉，很轻易地找到了赵晓燕的电话，说要修暖气，赵晓燕想也没想，就到了财务室。孙建平磨蹭了半天，才说要借钱，赵晓燕说这是公款，不能借，他坚持要借，赵晓燕不允。他猛然抽出了别在腰间的斧头，勒住赵晓燕的脖子说：借还是不借，赵晓燕说，这不是我私人的钱，不能借就是不能借！

　　　他要赵晓燕打开保险柜，赵晓燕不打开；他去掏赵晓燕的钥匙，赵晓燕反抗，并大声喊叫。她急了，抡起斧头砍了下去，赵晓燕捂着伤口，挣扎着要跑出去，他又砍了一下；赵晓燕仍旧在挣扎，他又砍了一下……然后，孙建平拿了钥匙，打开了保险柜，把钱揣进怀里。临走的时候，发现赵晓燕还在微弱呻吟，他咬了咬牙齿，回身，照原处又砍了几下，有一次用力过猛，砍在了赵晓燕的右乳房上。

　　　然后是逃跑，血迹留在了宾馆走廊里，门外台阶上，以及院子的水泥地面上，再爬上墙头，跃下路面——整个过程，宾馆始终是寂静的，一个人都没看到——抢劫杀人之后，孙建平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月，见没人找他，胆子渐渐大起来，先给房东付了拖欠了几个月的房租，又分别给当初自己借钱不给的老乡们买了一些东西送去，又先后两次找了先前的小姐小丽……但，剩下的钱呢，8万元，不可能全部挥霍掉。

　　　再次搜查凶手孙建平的房间，连墙角的老鼠洞都没有放过，但钱还是没有找到。每次审讯，凶手都说早就花光了，但又说不上来都做了什么？仅仅吃饭、嫖娼和请客送礼是不会用去这么多钱的……凶手似乎铁了心，始终坚持说花光了，但测谎仪表明，凶手说的是假话。

　　　转眼之间，又一个月过去了，案件虽然清楚，但证据还没找到。办案人员想：是不是忽视了那些细节？抑或凶手已将这些钱汇出了京城？还是放在了某个隐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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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就是秋天了，黄叶在风中飘落，粘滞的尘土四处弥漫。凶手孙建平把钱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平房之间的烟囱下面，两块残砖覆盖了6万元人民币，几个月时间，没有一个人发现。解开包裹的塑料袋，钱有点潮湿，但仍旧清晰崭新。

　　　 案件告破，一审定罪，死亡是凶手最好的注释，符合法律精神，也体现世俗道德。赵晓燕的尸体火化了，一股浓烟之后，一个人不见了，一把灰烬随着赵晓燕伤心欲绝的父母，回到了出生的地方。从此，这个叫做赵晓燕的人再也找不到了，她睡过的房间变成了客房，原先的财务室换了一个位置之后，也成为了客房。

　　　凶手和他六岁的儿子也被送回了老家，交给了他的爷爷奶奶。但凶手不被接受，老人说他辱没了祖宗，而把黑色的骨灰盒扔在了深深的山沟里。他六岁的儿子还在，或许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跟随父亲流浪的岁月当中，他体验的生活应当是酷烈的，饥饿之外，还有孤独。

　　　整个案件讲完了，紧接着是下课的铃声……再后来，我们四散各处，又几年过去了，但我一直忘不掉这桩作为教学范例的案件，有时在夜半想起，死者（赵晓燕）和凶手（孙建平）的迥异面孔令我惊悸，尤其赵晓燕身体被砍杀的清晰的身体局部——我还时常想：每逢清明时节，赵晓燕的父母会不会祭奠惨死的女儿？会对她说些什么呢……当父母老了，不在人世了，还有谁能够记得她，祭奠她？

　　　我想：“他们的和别人的，也会是我的吗？”赵晓燕摊开的书籍上的这句话似乎是一个箴言，充满了古老残酷的家族惩罚和命运的空洞感。我想，将作为漂泊者、抢劫犯和杀人凶手的孙建平骨灰盒抛落深涧，是一个明智之举，不仅仅是愤怒和耻辱，还有一种割裂血缘的深度……他的儿子应当10岁了，若是同学或伙伴问他，他如何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了哪里？或许，我的叙述似乎太简单了，远没有这桩案件本身精彩……或许，我只是想说出自己的一段记忆，记录了一个被杀的人，一个杀人的人，乃至他们生命中的一段奇特、残酷和令人心痛的过程。

二〇〇七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