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印象小札

我对苏州一直怀有深深的向往。
这个传统中荟萃了正宗江南文明的地方，似乎谙合着像我这样一个北方人对梦里江南的所有可能中的完美想象。你看，连曹雪芹都特别中意此地，特意将苏州作了他倾注了最多柔情的绛珠仙子的降生地，那么苏州就是这样一个主要看气质的最有古典味道的江南名城了。盛夏七月，怀了这样的期待，在苏州逗留了三日。短短三天，苏州留给我的印象，细细想来其实是一种味道，就像那种新割的蘸了桂花香的芡实糕入口的味道，那种清雅，淡朴，粘软，绵甜，一不小心，它就要将你整个融化在它的味道中了。
【印象之一　温润精巧中的亦步亦趋】 苏州繁盛的历史非常久远，但几百年下来，苏州仍是一个小城。它没有像许多新城那样大肆扩张，反而像是在刻意地回避着某种大而无当的富丽堂皇。它厮守着自己的固有版图，还常常在自己的外缘再加设一道低调齐整的围墙，于是我们看到的错落有致的白墙黑瓦，就成了苏州城最具画面感的水墨印象。而苏州，更以它多少年来炼就的的文气匠心，以重细节的眼光，将园林之美发挥到极致。作为南派园林的最负盛名者，苏州的拙政园、留园与北京的颐和园，承德的避暑山庄并称中国四大名园。北方的两园明显打着皇权威仪的烙印，故而磅礴豁朗，而苏州的两处，则属悠然自得的私人庭院，精巧中显露性情。尤其是拙政园，它不仅仅是苏州这个地方在政治失意后的落寞填充，更是在审美上与当时的北方主流分庭抗礼的清高示意。于是在正德皇帝的政治淫威下官位越做越小的王献忠，干脆飘然归隐苏州，不吝重金请当时的名家文徵明一同设计营建了这处园林宅院。文徵明在拙政园不光留下了园林文稿，他亲手种植的一株紫藤到现在还活得张扬恣意。这株不老的紫藤一至花期便满世界披红挂绿，浑身珠光宝气，充分显示着自己不凡的出身和生命力。。
我们到拙政园时，还未到八点的开馆时间。与拙政园毗邻的苏绣厂已经开门。这里一边是文人自嘲拙政寄闲情，一边是绣娘巧夺天工的穿引绣品，这拙巧相映，别有深意。而我们一到拙政园的最高礼遇，便是被潜夜的饿蚊一路疯狂叮咬，连我这等向来不招蚊子待见的人，两条腿上突起的肿块也要堪比那太湖石叠起的假山堆了。所以一进拙政园我总感觉这里或许少了某种东西，那许是驱蚊的檀香吧！拙政园的一步一景中，要氤氲递送着这样一种气味，才算真正还原了这园子的古色古香。
可能许多人都认为拙政园是红楼梦中大观园的一个参照。作为江南园林的代表，我眼中的拙政园比北方的园林更显细致，精巧，兼有湿润润的灵动。它的山石千窍百孔，视觉上幽秘玲珑，有瘦、漏、皱、透、秀的天成之美，雨天更有岩滴水涌的同音共响之妙，是以真为假，而作假成真。它的莲叶碧若罗裙，芙蓉向水，玉菡如雕，在接翠荷叶的联衬下，那娉婷袅婀的姿态，又各不相同，直叫我对荷花之美开了眼。游戏水间的鱼，非常之肥，大的足有四五斤重，这是我在北方水池中从未见过的。拙政园的小径，全部以圆润的石子铺砌，并不时有吉瑞的图案惊艳，有飞翔的蝙蝠（有福享），有方孔钱莲花（有钱花），这种崇尚物质的务实观念，在北方建筑中亦是不会这样直接标榜的。拙政园中厅堂，轩斋，楼阁，亭榭，廊馆等建筑一应俱全，并且移步易景，令人目不暇接。我最爱的是见山楼，依坡而建，如腾空的飞龙，神龙见首不见尾，活灵活现，出神入化。还有那凭水临窗的与谁同坐轩，那两扇并拢的翼檐振翅欲飞，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唯与我有戚戚焉。这种随性幽静的情怀，也只有在苏州才会得以如此优雅地呈现。这不禁又使人想起沧浪亭上那副有名的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
与拙政园毗邻的是苏州博物馆与太平天国忠王府，它们本与拙政园出自一体的，概因王献忠疏于教子，他所辛苦经营的一世积业，在他儿子手中就顿成过眼云烟。可见，光想着有福享，有钱花还是不够，这也算是拙政园留给人们的一点启示吧。
走在苏州的小街，看到这素以盛产丝绸闻名的地方有许多花团锦簇的旗袍在热卖。旗袍在别的地方已不多见，而到苏州却发现这里还难得地保持着旗袍的最本色！从中，我似乎望到一个典雅地用旗袍包裹着自己，散发着清幽婉约的气息，在规矩中亦步亦趋的小家碧玉，而这，就是苏州给人的最初印象。
【印象之二　虎丘山上隽永的谜】 真的没想到在这柔情似水的苏州还矗立着一座虎丘山。山既称之为丘就不会很大，但这山丘却是吴中的第一名胜。一千年前苏东坡曾在此地长叹——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这句话现在就赫然印在虎丘门票上，再看介绍，这虎丘上的名胜主要是剑池和云岩寺塔。古人认为剑具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剑是百兵之首，名剑更多有神异故事。苏东坡所指之憾事一定是不去剑池之憾了！我们很快来到了深幽秘绝的剑池。
　 剑池的传说来自一对铸剑的夫妇干将莫邪。干将、莫邪相传本是春秋时期越国人，当时苏州的冶炼发达，吴王阖闾遣二人在虎丘为其铸剑。为使干将不辱使命铸得稀世宝剑，妻子莫邪殉身剑炉。后吴王终得干将莫邪二剑，以为至宝，不离寸步。干将剑为雄剑，莫邪剑为雌剑，剑身前瘦后宽，仿鲦鱼状，剑身饰以菱形花纹，柄刻鸟篆。阖闾死后，吴王夫差将二剑陪葬于虎丘剑池下，从此再无人见过此雌雄双剑。
顺着风壑云泉“别有洞天”的圆门里，看到两侧石崖拔地而起，深锁住的幽深处是状如宝剑的一池绿水，这便是剑池。从打着两孔取水处的飞桥上往下看，真的如临深渊，但见“池暗生寒气，空山剑气深”，石壁下布满苔藓，更增添了剑池的玄幽神秘。据说那宝剑取自天地之精，集并金石之硬，炉火之阳，清泉之柔，参天地造化得四时之传应，能通于神，一剑悬于室则鬼神惊惧，阖闾墓到今天还如此完好，想必也是因为得到了干将莫邪剑的佑护吧！
云岩寺塔则号称中国第一斜塔，始建于五代，是砖石仿木结构的一座八角形塔，外表朴实无华，据说塔内是白灰粉底并绘以彩画，可惜现在已不对外开放，人们只能仰头驻足远观而已。像比萨斜塔一样，云岩寺塔也会像越来越斜，人们的担心还在不断加重着斜塔的沧桑与沉重，但云岩寺塔已经在这虎丘山上风雨不倒屹立了千年。听说如果要在剑池开阖闾墓，云岩寺塔就会严重受损。为了善存古老文物，人们放弃了开剑池的打算。于是，深不可测的剑池，与矗立不倒的斜塔，并为虎丘山上存在了千年的风景，二者相克相生，并在冥冥中挑战着人们的智慧，化作一组难解的隽永的谜。
【印象之三　小桥流水万三蹄】 一进周庄，知道自己终于到了梦中萦绕已久的水乡。
周庄的水很绿，流得很慢，就像来到这里的人们因为留恋而挪不开的步调。水是一种酽酽的绿，与四下里的白面墙黑屋顶，还有偶尔蹿出来的一串串红灯笼相互映照，形成一种古朴沉静而热闹欢喜的韵致。来到周庄的游客超乎想像得多，人们在窄窄的石铺小巷中穿行早已是摩肩接踵，如果手中要再举把伞那更是挨挤得寸步难行。只有坐在河中的小船里，伴着吱吱呀呀的桨声，听着身穿蓝印花布的船娘清唱着低徊的吴歌小调，那一刻，才像又回到了曾经无数次把江南梦断的梦中。
贞丰桥旁，有一堆学生支着油画架，在埋头忙着小桥流水人家的临摹。只是，那画里的小桥流水，怎有这眼前所见的可爱？双桥那边，一阵阵扑鼻诱人的香味飘来，这最热闹的地方到处可见酥软香润的万三蹄。说起这周庄大名鼎鼎的万三蹄，可是世人所称的财神，家有“聚宝盆”的江南首富沈万三待客的必备菜肴。一盘酱红红的万三蹄膀，一盆青靓靓的莼菜汤，还有那阿婆菜，万三糕，这都是周庄的招牌美味，现在就摆我们的桌前，而我们所在的位置，实在绝妙——是在骑过桥头的一个临水阁楼上。一边品尝着香酥、入口即化的万三蹄，一边是那水上过往舟揖，桥上游人如织，所有光景凭窗低看，尽收眼中，真切如斯，何其快哉！对面桥上，有人在桥上看风景，而看风景的我们也正在楼上看着他，长长的灯笼装饰了我身旁的窗子，而我们莫不是也在装饰着别人的梦？等我们品尝够美食美景下了阁楼再经过桥上时，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已在我们方才所在的楼窗位置佇立着向桥的这边凝望，许多相机的镜头已经不约而同地对准了她。这一古一洋的风景，为周庄的魅力了注入了些许新奇，也为我们的周庄之行增添了许多的独特的回味。
夜游周庄一定也是非常美的吧，而我最想看的是刚从清晨的睡梦中刚苏醒过来的周庄。那清透的凉气，依稀的人影，佇立在桥上，看桥在水中摇晃的倒影，听船过流水寂寞的声音，如果水乡再次入梦，那梦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三日的游历，使我懂得了苏州。曾经一说苏州，就是张继那首愁不能眠的枫桥夜泊诗。诗人那曾经落魄凄清的内心独语，莫不是亲近苏州的一种深沉倾诉；现在姑苏城外的寒山寺，是一抹让人想不到的温暖的亮黄色，夜落乌啼霜满天的寒意，已经在历史的吟唱中渐行渐远。而寒山寺在古运河旁每年敲响的为众生祈福的浑厚钟声，使古老的苏州在时间的长河里总是保持着一种典雅的美好与不俗，在那钟声一遍遍悠长的沉响中，苏州正在繁华的旧梦中转身，在时光中慢慢移步缓行……
苏州，她以这样的印象，走进了我的江南梦。

　　　　　　　　　 于2016-8-10日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