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诗经》里的植物（四）

　　　　　　　　　　　　七、首如飞蓬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诗•卫风•伯兮》

　　于女性的视角，常常希望天下女子，都能求得现世安稳与岁月静好，有爱可施，又有被爱可珍藏，饭香衣暖中，和相亲相爱的那个人长相厮守，慢慢走向皮松肉老的暮年，这是人生的完满。偏偏，天意弄人，连这一点美好也不成全，举目人世，道不尽的离合，唱不完的悲欢。将这些女子付于纸上，均有了不雅的名——思妇，怨妇，弃妇，一颗经霜的心，在文字里，想念着，羞怒着，哀怨着……等到无力爱恨，怕也接近生命的尾声了。

　　同为《诗经》中的思妇，还是心疼《伯兮》里这位多一些。她用情太深了，一个猛子扎下去，淹没了自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自打夫君为国东征以后，奴家我便无心打扮自己了，整日里，形容缟素，发乱如飞蓬，妆台上，不是没有桂花油啊，也不是没有沐浴露，是他不在，我打扮给谁看！
　　若只停留在这一层上，也罢了，不过捞个专情的名而已，或许，做给别人看也不一定。实则，她是以性命相见的全盘交付，“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想他，想到头痛欲裂忧思成疾也不悔。思君如流水，没有穷已时。这样的思念，煎心熬血，让人无力承受。相比之下，杜甫《新婚别》中的新妇，要亮烈许多。新婚第二天，她的夫君被迫去戍边，她“罗襦不复施，当君洗红妆。”就是让他看看，从此后，我断了一切念想，心无二致盼君归。所以，她是不需要别人担心的。

　　不知道这位是不是新妇，若是，他曾执笔为她画过眉吧，青丝堆髻，粉面含娇。有他在身边，云鬓旁簪几朵叫做飞蓬的小花，也胜过珠鸾金钗。这是她所企求的现世安稳。可是，一场战事，把夫君送到了生死未卜之地，从此，一切都乱了秩序。战场上，短兵相接，命悬一线，朝不保夕，她在家里，寝食难安，日日夜夜提着一颗心，落不到实处。这样的生离，远比死别磨人意念，是生又何欢、死又何苦的肝肠寸断。

　　这里的飞蓬，是乡野间俯首皆是的一种荒草，缺姿少色，除了添一点绿色，吐一点氧气外，实在找不出它们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在我迷上《诗经》之前，它们是我意识外自生自灭的族群，我从未在意过它们的兴衰枯荣。它也开花，7-8月间，花开如初绽野菊，一派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热烈，不畅快。《集传》中说：“其华如柳絮，聚而飞如乱发也。”飞蓬由此得名。飞蓬根甚浅，叶落枝枯后，极易从近根处折断，遇风飞旋，飘摇不定。这是它名字的另一个起因。

　　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植物，出现在《伯兮》里，大有深意在。首如飞蓬，不过是一种表象，她的思念，才真正的如风中飞蓬，随“伯”走天涯。而“伯”本身，又何尝不是一棵飞蓬呢，他的生命，飘摇在战争这场“大风”中。

　　　　　　　　　　　　八、焉得谖草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诗·卫风·伯兮》

　　昨夜，春雨淅沥，在南窗前站了一会儿，对面楼丛里，万家灯火辉煌。灯光打在漫垂的帷帘上，映出一窗一窗的风情，暖暖地咏叹着，是无伴奏的清吟浅唱。真好。忙碌一天，终于在夜幕降临后得到片刻安闲，家人围坐，灯火可亲，这是俗世里最幸福的时光。

　　翻《诗经》，忍不住又去幽会《伯兮》，这次，是奔着谖草去的。写飞蓬时，有意跳过了“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这一句，对谖草在这首诗里的担纲，只字未提，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要单独辟出一章来，专门写写谖草的好。

　　《诗经》里，再寻常的的植物，也均披了好看的衣，葑、菲、蘩、萧、茨、芄兰……一个个，水葱样儿，安静地躲在某一处，等着你前去一探芳容。像谖草，若不是查了字典，又一遍遍对照注释，如何也猜不到，它就是人们熟悉的萱草。又因了“谖”字的“忘却”之意，附会出“忘忧草”的别名来，把上古时一位女子的深深相思，系于它的碧叶丹花之上。

　　人世间最痛的苦，莫过于相爱不相守。生离的煎熬，既忧且愁，极容易惹出相思的病症来。梁山伯的忧，林黛玉的愁，是戏本中情痴的典范，也是古来痴情人的模样。当爱到不能爱，或许，会自心底无助地叹息一声：“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我要到哪里去寻找一株萱草呢？把它种植在北堂前的阶下，好让我忘了这一切！韦应物说：“本是忘忧物，今夕重生忧。”相思是已生了根的呀，想忘掉，又谈何容易！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疗愁，这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的。感觉这个名字，很接近曹翁的风格，它应该出现在《红楼梦》中，借贾宝玉的口，分封给小厮或小丫头做名儿才有趣儿。疗愁，扫了一点“忘忧”的阴郁，不再那么消极避世。意思是说，当忧思不能自遣，就种植一些萱草吧，赏它的花儿，看它的叶，人心为物移，愁思自然会减少了。这个“疗“字用得非常好，有积极主动之意。人就是要积极主动地活着，为自己，也为爱着的人。

疗愁，也是萱草能担当的起的。它的叶，狭长如剑，丛生在基部，有兰草的飘逸之态。花薹从叶丛中抽出，挺挺的，在顶端分出花枝，陆陆续续开出几十朵花，多为桔红和橙黄两色，洒脱奔放，夭夭灼灼。可能是开得太过热烈了，每一朵花，都只有一天的花期，朝开暮落，由此得了daylily（一日百合）之名。这个名字，有匆匆易逝的况味。从一日百合中，我知了昨日黄花的确切含义。

这样的花，可簪，可佩，也可食，萱草披针形的花蕾，是餐桌上一道美味，北方人唤作黄花菜，味甘而气微凉。味甘而气微凉，是萱草的一种品质。
　　　　
　　　　　　　　　　　　2007-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