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崇政殿上的鸽子
2021-12-23叙事散文野猪皮
城市之风在春天的空中盘桓,吹开朵朵桃花。迎春是季节变化的招贴,优雅如盛唐女子的眉,点缀街巷和广场。城市的风辨不清方向,倏然来袭,悠忽而往,飘忽无踪。就像我这个山里的野人,懵懵懂懂任由出租车承载,经过众多楼群和行人,去往梦幻中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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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风在春天的空中盘桓,吹开朵朵桃花。迎春是季节变化的招贴,优雅如盛唐女子的眉,点缀街巷和广场。城市的风辨不清方向,倏然来袭,悠忽而往,飘忽无踪。就像我这个山里的野人,懵懵懂懂任由出租车承载,经过众多楼群和行人,去往梦幻中的宫殿.
-------清故宫,坐落在沈阳城最为繁华的中街,从我住的三好街天都饭店到达,计价器显示的数字是十四元。付钱下车,看见阳光照耀下的文德坊和武功坊,遂不顾城市的文明规定,横穿马路奔去。在坊下行走时,想自己身为俗子,不仅心生卑怯。于是放慢脚步,听鞋跟与砖石磕碰出缓缓的声音,内心里有被隐形磁场吸附的感觉。-------我知道这种感觉,它源自与对力量的敬畏,及易逝物事的怅惘。
跨过大清门,崇政殿外拥立几拨游客,与同伴偶偶低语。这番情景,很像上朝前的臣子等待皇帝升殿;又像是被恩赐宴请的王公贵族,怀着惊喜、紧张的心理相互恭贺。但皇太极是不在的,他的蒙古亲戚也不在。崇政殿几番寒暑,石刻的蟠龙云海御道铁网圈围,雕凿灵芝仙草的栏杆裂痕深深----时间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叱诧疆域的人物。袍袖上的山河地理,衣袂上的龙虎鹤兽,变做埋葬在厚土里的丝帛。卤薄乐器、贺表诏书,全部化为乌有的华宴。
再往前,檐下木雕的莲花瓣、蜂窝和如意赫然入目。墀头有飞龙、麒麟相叠,色彩艳丽不失凝重。仰头观望,殿顶四角的羊、狮子、龙和海马在阳光中闪着白,蓝,绿及红色的琉璃光彩。崇政殿的匾额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洒金边框与天蓝的衬底古朴端庄,又自带几分沧桑感。举起相机拍照的时候,忽然发现,匾额上方的外檐蜂窝与龙身梁柱之间,一只鸽子居高临下俯瞰着我。它的巢穴搭建在蜂窝交错的平台,草芥和泥巴干成灰白,芊细的脚爪抓紧豁口,身子磐石一样钉在上面。蓦然间,遍体血液涌流,却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把自己击中。我长久的凝视,疑心弱小的生命历经风暴,屡遭伤残而倔强地活在尘世。---一次次黄昏来临,所有的孤独复苏,黑夜当中,寄居在庞大空洞的宫殿,它看到和听到了什么?它的无语世界,封存多少人所不知的消息?
崇政殿内,房间贯通,横直交错的殿柱梁架一览无余。到处是彩绘雕刻,粗大通直的望柱上面浪涛翻卷,火焰流云围绕腾飞的金龙。红漆木质地坪、仿石雕隔板、珐琅香炉、屏风、塔式香亭及鹤式烛台落满灰土,静静地铺陈摆设在殿中。金漆装饰的九龙宝座,遗留着乾隆、道光、嘉庆的威仪---清入关后,自乾隆初次东巡开始,逢祭祖的告成典礼要在此举行,届时场面宏大,鼓乐交鸣,水袖长舞,皇帝们端坐龙椅,接受百官朝贺。
这个时候,游人散去,我一个人伫立方正院落。肃然中,昭乐乐队演奏的《元平之章》盘旋而起:维天眷我清,一统车书四海宁。法驾莅陪京,祠谒珠丘展孝诚,陟降旧宫廷,思祖德、答天明,佳气绕龙庭。响彻云霄的遥远声音,如万马齐喑摇撼天地,穿透心脏和灵魂,让我觉得了澎湃的激越。之后,乐音接近尾声,渐渐低下去,余下耳边徐徐的风萦绕不绝。
“一统车书四海宁”,其实是美好的政治祈愿。或者说,这种祈愿是阶段性的。道光皇帝之后,大清朝国运日渐衰微,太平盛世江河日下,再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回关外祭祀盛京三陵。故宫作为“陪都”,人去楼空,风光尽失。到1900年,沙俄镇压义和团,以保护铁路和教堂为名,大举进攻东北,辉煌威严的故宫成为了沙俄的兵营。倾注几代帝王心血,耗用一百五十年时间修建的圣殿,遭遇刺刀洋枪挑衅。数万件宫廷文物自此流落他乡,庄严的大政殿,变做练兵的操场,文臣武将的议事厅,聚集着黄须卷发的俄军;上朝的鼓声,被尖利的口哨、杂沓的皮靴强夺。
大政殿,故宫建筑群的最早建筑。我看见它时,适逢下午三点钟。其时,明亮的阳光将我的身影印在青砖地面,漫步宽敞步道,行走的孤单让我觉得了尖锐的痛楚----沙俄军队,就是在这里每日践踏丰厚的土地,锻炼畸形的健康和思想,把生存建立在弱者的头颅和鲜血上面。大清的雄浑、凶悍、所向披靡,都在嚣张暴虐前无代价的退却。我对自己说,是否可以这样想---有多强大,就有多卑贱?有多少卓著,就有多少败坏?豪壮不可一世的帝国,同时属于海市蜃楼的虚无?
心里迟疑着,打不定主意先观大政殿,还是先进十王亭,大政殿人头攒动,十王亭清净。太闹的地方,总让我有迷失感。左右权衡,我避开众人,单独出入十王亭。十王亭每座一间房,时光荏苒,没有了候旨上殿的八旗贝勒。从地面到顶棚的玻璃窗,陈列的多是兵器,云牌、马鞍、袖箭、长刀、插刀、火炮、各式箭镞。还有玉扳指,在红色丝绒上通体透明,温润柔和。而它的主人---太祖努尔哈赤已骨殖成灰,一副肖像留后世,建立与摧毁,传说与功绩,如梦一般辽阔,又像一首充满悲剧意味的诗歌。
来到大政殿时,有意无意,恰好又是我一个人。附在栏杆外,凝望圣殿,八根金龙红柱直抵殿顶,天花彩绘色彩斑斓,穹顶正中是圆形木雕的降龙藻井,周边万福万寿万禄万喜八个篆字汉书图案。再外围是梵文和龙凤图,神圣的藏传宗教与富贵气氛融合,马背民族通贯南北,吸纳天下足见一斑。乾隆皇帝御笔书写的“景泰交运”黑漆匾悬挂正中,近六米长的对联在宝座两侧,笔法雍容淳厚,在故宫匾联中,堪称最为漂亮的一副。光线幽暗的殿里,金色龙椅落满灰尘,另外一些浮尘,在肃穆的氛围中飞舞百年。我眼睛不动,停留椅子上,脑海里空空如也,不知身陷何夕----突然有个瞬间,我听到一句低沉的语声,不待细辨,倏忽消失。我心中一震,双腿竟然发软,接下来是眩晕。这一句飘渺的语声,究竟是幻想,还是心有灵犀的知觉---太祖或许知道,四百年后,一位忧郁的子孙,沿他当年的行迹,一路车马劳顿,背负累累创伤到此寻找精神的蔚籍。太祖开阖纵横,吊唁的子孙却为感情堕落成耽于空想的动物,他是当头棒喝怒斥我的不争?还是一句谒语,助我挣扎出藩篱----金龙狂舞的大殿下,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留下两行泪水。
嗡嗡不停的机械声音,扰乱我的悲观意识。大政殿附近在维修,工人将方砖揭开,露出黄色沙土。机器轰鸣,一端链接的管子插进大地,像是要吸吮它所有的机能。我由工人师傅身旁经过,从边门通向女墙,登上女墙,左手边可见大政殿完美的轮廓,我心里想,太祖英雄有憾,出兵建州一路挺进,攻克抚顺、占领沈阳、夺取辽阳,在那里修建国都东京门。不及完成,转回沈阳修建大政殿,这其中,深藏着怎样的原因?当他在大政殿处理军机国事,接受群臣朝拜时,恐自己也不会想到,一生戎马的英雄,在山海关遭遇对手袁崇焕,致使疽病复发,大业未成身先死,命丧沈阳郊外。而他死后,为争夺皇位,在占地庞大的宫殿里,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斗争----太宗即位,赐大妃阿巴亥生殉,三尺白绫断青春,一撮黄土掩尽风流。再转身,清宁宫与大政殿一墙之隔,太宗和他的妃子们,在此制造了一幕幕爱恨交加的悲喜剧。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第一眼看到关雎宫,我立即想到这两句汉诗。关雎宫的地位仅次于清宁宫,女主人的名字也浪漫诗性----海兰珠,皇太极的宸妃,科尔沁草原部落的贵族之女,哲哲皇后的亲侄女。天聪八年,美丽的海兰珠换上嫁衣,蒙上面纱,骑马辞别水草丰茂的草原,远赴盛京。那场面一定是壮大的,隆重而伤感----梭梭草碧绿如毡,柳梅像粉红的大海,在草原温暖的风中波浪涌动。水泽像明亮的珠子,一颗颗撒落广袤草地;河滩的骏马神色忧伤,咩咩轻啼的羊只眼里流转着依恋。远处的帐篷,是绽放不败的鲜花,孕育着一代代草原人的生命……离别的马头琴响起,海兰珠拥抱亲人,眼泪比水泽还要晶莹。---满蒙通婚,超出民间婚姻的意义,两族联姻,更多的是为不再征战。海兰珠清楚作为和平大使的责任,她实在无法把握,多少柔情能够俘虏后金第二代帝王的心。
这个聪慧的草原女子,关雎宫没有她的画像,房间里悬挂静静的帷幔,玉石花屏挂在白灰墙上,落一层薄薄的灰尘。摇篮吊在麻绳下面,不闻小皇子的哭声----海兰珠嫁到盛京,太宗相见恨晚,给她一人三千宠爱。海兰珠赢得了帝王最为珍贵的爱情,是欣慰的,也是幸福的。“关雎宫”就是太宗皇帝亲自从《诗经》中摘取,为东宫宸妃赐名。海兰珠不负帝王偏爱,为太宗生下小皇子。欣喜的太宗在崇政殿用最高标准的国家礼仪,宴请群臣已示庆祝。他甚至还想立这个小皇子为太子,接替江山。可悲的是,幸福的女人总会遭上天妒忌,小皇子不满七月夭折身亡。太宗和海兰珠在感情上深受打击,尤其海兰珠,就此忧郁成疾,于崇德六年九月病重。指挥松锦决战的太宗闻讯,草草交代战事,星夜兼程策马飞奔盛京。然而当他赶回时,最心爱的妃子已香消玉殒。太宗抚尸恸哭,亲撰祭文泣奠,按当时宫廷建制的最高规格安葬了海兰珠。即便如此,太宗仍无法忘怀昔人的音容笑貌,平日常到宫中徘徊不去,抚摸旧物思妻念子。太宗悲痛无法抑制,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导致一年后在清宁宫悄然离世。
游人一拨来了,一拨又走,我独自滞留关雎,心中酸涩----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令人扼腕唏嘘。帝王也是人性的,有爱有痛,有哭有泪。但人性有偏颇,是善与恶的载体。它即没有纯粹的美,也没有纯粹的丑。太宗对待己身的至爱,是仁慈的,美的。而对待父亲的至爱,又是残暴无情的。太祖努尔哈赤病死,太宗皇太极为夺皇位,下令阿巴亥生殉陪葬。阿巴亥跪哭,求皇太极看在阿济格年幼放过自己。那时的太宗,为皇权计,赐死一个女人的心态是何其冷酷。因此,我可以说,人性是美与丑的两面,同时包含着善与恶。在人的心灵当中,对立统一,斗争和解。
窦土门福晋,原是察哈尔蒙古残部林丹汗的妻子,林丹汗战败,其手下头领归顺时,也将窦土门带入后金。一个过破家亡的女人,再嫁是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她身不由己,住进后金的汗宫。对于这位蒙古妃子,我想太宗娶她无外是三种因由,一出于胜利者的傲慢,二是男人的好色本性,三是林丹汗妻子拥有大量财产。而后者是至关重要的---后金图霸中原,需要经济做支撑。政治与经济,是权力滋生的共同体。在我看到娜木钟的宫址,猜想得到了证实。娜木钟也是林丹汗的妻子,太宗纳娶窦土门不满一年,娜木钟也率部归附。这个驰骋草原的女人,不仅带来美貌,也带来令人垂涎的财富。与窦土门一样,太宗与娜木钟的婚姻,也是出于以上的考虑。
两个蒙古汗的女人,先后住进清宁宫大院。她们的心情和生活,在国家寂灭后,为物质所伤,为物质成全。大院深宅里,格局一致的房间,两个女人一东一西,推窗而望。从万民尊崇到迫于生存再嫁,巨大的裂变过程,她们的内心肯定如岩石缓慢风化,簌簌粉碎。但她们终究是聪明的,懂得审时度势保全性命,荣华一生。这样善于把握时机的女人,是令人佩服的。而尘世中,有多少红颜这般幸运?屈指细数,多半是命运多厄,自沉自浮,为蝼蚁噬啮。也有的铁肩担道义,为国家,为民族,一段时间后,事实制成秘闻,被误解,怀疑。在貌似道德的背景下,就像尼采所说---都是不被理解的人。
来到永福宫,直观的感觉是比前四宫窄小。这个13岁嫁给太宗的小妃子,名叫布木布泰,也是海兰珠的妹妹。令我不解的是,布木布泰在姐姐之前入宫,却没得到太宗格外的恩宠。假如太宗能够预测到这位小妃子在他魂归之后,历经四朝,为大清社稷呕心沥血,甚至培养出千古大帝康熙,太宗会不会为当初的后宫排名愧疚---庄妃,她使我在永福宫长久留恋。一个从盛京走到北京的女人,她的胸襟,绝不逊色任何男人。
上天对她的眷顾是在海兰珠的儿子夭亡第三天开始,这一天,她生下了儿子福临。福临当时是五宫中惟一的男孩,嫡长子的身份,使继位成为可能。事实上,太宗病逝,福临也确实登上皇位,布木布泰随之被封为皇太后。地位的确立,使她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发挥了极其重要的核心作用。
1644年,清军入关,庄妃离开居住二十年的盛京城,留下了这间小小西宫寂寞无主。院中花草开了又谢,燕雀去了又来,但庄妃,只是宫中的幻影,在月照西楼的时辰朦胧出现。再以后,更多的人来到,瞻仰睡过福临的摇车,庄妃的家具,被褥,幔帐,装饰物,煮饭的锅灶,所有的人,除了好奇的眼神,还有长长短短的叹息。这些叹息中,我听到自己最重的一声----庄妃煞费苦心,教导子孙求四海安宁,终究也落得众说纷纭,没来由的杜撰一出“太后下嫁”的疑案。想来,谎言由个人上升到集体,其危害的大,连天地也为之战栗。以我看,多尔衮若想篡权夺位,即使庄妃太后下嫁十次,又于事何补?而好事者搬弄是非的瘾,就像吸食鸦片,想止也难。这是悲哀的,人性的恶,使得多少清白人,死于唾液中。
出永福宫,下石阶,穿过中间通道,再回身,凤凰楼森严耸立。”凤楼晓日”便是盛京八景之一。大清王朝的皇帝们东巡祭祖,必要登楼俯瞰全城,观日赋诗。凤凰楼内,至今还有乾隆,嘉庆,道光三位皇帝步李白的《凤凰游》的同韵诗。这里还曾收藏一些重要的宫廷文物,如满汉文的国史《实录》,大清历代皇帝的肖像画等等。但是现在,凤凰楼文物或丢失,或移入别处,凤凰楼只有经年的尘土,寂寞的书架;登楼俯视,脚下是繁华杂乱的沈阳城。明净的晓日浮云,悠扬的太庙钟鼓,都消失在浩瀚无垠的天宇。
凤凰楼前面,就是崇政殿的后背。从中间通道穿过,想起太宗每日勤政,从此上朝下朝。而风云集会,物转星移,厮杀征战的动荡不过是历史发展的宿命,不免黯然。到熟悉的院中,想起梁上的鸽子,我走上墀头。仰面张望,鸽子不见了。它已飞走,飞翔在天空,树林,郊外的田野。也许它晚上还会回来,在游人散尽,灯火幽冥的寂寥中,在巢穴里度过属于它的夜。就像那些跋涉的灵魂,山遥水远,也要返回原始的起点,厮守并怀念所有永恒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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