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生命里最后那些时光

??太阳在东边升起来了，一点点往上移动，远离地平线，好像一个红红的大气球在漂移。 ??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手中拿根烟斗，这是他的宝贝。 ??老人八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像画家刻意描画的，满脸的皱纹，像个马蜂窝。在太阳的照射下，皱纹显得格外明显，每个斑点也能依稀可见。 ??老人来到那块石头边，那是块被岁月磨得光亮的石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好像上面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老人坐在上面，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做。石头在他的生命里照样有重要的意义，好像他的孩子，好像他手中那根也被岁月磨得光亮的烟斗，他舍不得丢，丢了它们就像挖了自己的心一样。 ??老人现在一个人住，他有好多孩子，可他们都生活在外面，生活在老人不能见到的地方。那些地方老人没去过，好多次那些有出息的孩子叫他到外面看看，说外面很精彩，满眼都是惊喜，孩子还说如果他想去他们可以派车来接他，让他看看外面精彩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子的，孩子还说，你在村庄里呆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现在老了，走不动了，也该到外面享福了。可他不去，他知道去了会惹出很多不该的麻烦，人在一起呆久了呆腻了是会慢慢惹出一些细微的矛盾的，尽管每个人的口中不说，毕竟老人和年轻人之间有差别，话语走不到一块。他不想让自己和孩子不开心。还是呆在村庄里好些。他这样想。而且每次节日孩子都会从远处回来，给他带来很多药酒和礼物，还给他买来新衣服，还把他的屋子整理得齐整。他很高兴看到这些礼物和眼前有出息的孩子。尽管在一起的时间短，有时就呆一个小时就要回去，但他还是高兴。他希望这种高兴一直保持下去。 ??他想一个人住在安静的村庄里虽然孤独点，苦点，吃的都是粗茶淡饭，住的也是茅房，那是他年轻时盖的房子，到现在已经破烂得不行了，一下雨屋子里就湿得不成样子，邻居家都盖起了高楼，墙壁也刷得白白的，室内也装修得很不错，好像一栋栋小别墅，尽管这样，但总比生活在外面天天看人家的脸色好些。很多次他看到村里那些老人到外面有出息了的儿子那里住，但住不了多少天老人们都带着不愉快甚至愤怒的心情回来。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看不惯媳妇，城里的媳妇和他们的关系不和，嫌他们脏，经常往地上吐痰，还在半夜大声咳嗽，吵得她睡不着。尽管儿子没说什么，但老人们知道儿子心里也很为难，左不是右不是。于是老人们一气之下就回来了。 ??老人抬起头，看看高处的太阳。太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闪着光洒在老人身上和脸上。老人迷起眼睛看阳光，他想到过去的自己，那时的自己可跟眼前灿烂的阳光没多大区别，那时的他是村里的一把劳动好手，赶着那头老黄牛在地里飞快地跑动着，口里还不时发出欢快的吆喝声，在村庄的上空一声声回荡着，他能把地伺候得平平整整，像草场一样平。他还很认真照顾地里的禾苗，一有虫子出现，田地里就会出现他背喷雾器的影子。于是每年的收成比其他人家多很多，村里女人总夸他厉害，做事有能力，而笑着说自己的男人没他那么认真。想起这些，老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是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幸福。 ??老人吧嗒着抽着烟，烟雾在身旁缭绕着，好像他身处在一层浓浓的白雾里。在烟雾的笼罩下，他一点点回忆过去的点滴，于是一丝丝微妙的幸福也在心头浮现，就像湖里的气泡，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升起一些来。他喜欢这种生活，尽管平淡，孤独，但在内心深处却是很幸福的，一点也不寂寞，更外面那些有着富裕生活的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内心的生活还经常些，想到这些，老人越发高兴。现在人老了，过这种平淡而又安静的生活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不想有什么抱负和追求，也没有过大的欲望，只想安静地把后面的日子过完。那是他给自己定的任务，也是每个老人的任务。 ??老了，老人也觉察到自己的老。但老人不怕，都活到现在这个年龄了，还怕死吗？对死，老人都能以平和甚至像看待一件很普通的事情那样的心态对看待。死是必然的，而且自己没白来一场这个世上，做了这么多有意义的事，死就更没什么了。 ??当坐在石头上做久了，腰都酸了，都痛了，老人就会起身。他来到村庄旁边的空地上。那是不是什么田地，也不是菜园地，而是一块坟地，举目望去，全是凸出地面的坟地，有的上面还插了一根根飘在空中的白旗呢。每一个老人都要走到那里去的。那里是他们最后的归宿，是他们的家。老人现在就是要在那里为自己看一块合适的地，看有没有积水，或者平不平，等走完生命里的最后一刻时就自然来到这块地里。他要躺在那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生活。他不想让自己走得太远，就在村庄旁边，离村庄也就一百米远的距离，不远。他不想让别人把他的骨灰洒在别人的村庄里，这样他会孤独寂寞的。他要看村庄里发生的一切，当一片落叶落下，当一阵春风吹过村庄，当一头老黄牛发出遥远而又粗糙的牛哞声，当邻居那个寡妇和别人发生口角时，他都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就像没离开过村庄一样，好像还活生生呆在村庄里。想到这些，老人就在一块地上做了个记号，他要把自己交给这块地。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太阳升起又落下，春夏过了秋冬又来了。他的头发开始脱落，脸上的皱纹也深了许多，好像雕刻家雕出来的，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腰也玩下去许多，好像一个弧线，怎么拉也拉不直，像一座拱桥那样。 ??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闭了的眼睛又睁了开来。那是他在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像流星子一样在夜空划过。那一刻，他幸福地想起小时候那口长满苔藓的井，想起那座倒塌在水里的桥，想起那根用来栓牛的木头，想起他经常坐在上面晒太阳的石头。想起这些，嘴角露出幸福满足的微笑。 ??孩子和村里人为他穿好寿衣，那是之前他叫孩子为他买好的。穿上衣服，他慢慢闭上了那双眼角有清晰的鱼尾纹的双眼。他再也不能亲眼看这个世界里，他要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 ??他终于让自己躺在那块他早已定好的坟地里。他终于让自己安静地走完了最后一遭，他没带一点怨恨来到这个世界。 ??尽管他不在村庄里，但他仍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深情地祈祷，在内心里保护村庄里的一草一木，还有那块石头，那根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