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十年的转身

　　周而复始的行走

　　从来都自信是个记性颇好的人，特别是对于比较重要的事件，可我却从来都想不起十年前那个清晨的行走。哪条街？遇见过什么人，街上有哪些店铺？一如既往地模糊。只是记得，从城头到城尾，一步一步地朝着家的方向走。 　　又一次的行走。虽极端厌恶，却无法避免，因为每次都有非走不可的理由。我的走包括出走、行走、游走，是我18岁以后的大部份生活内容，不可谓不习惯。而且我向来很会在非常时期故作镇定。比如丢了钱包，或者丢掉饭碗，再或者象这回一样被人抛弃。条件反射下的反应总是这样：想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然后抱着属于自己的东西，神色平静地离开。离开意味着再一次的行走，而且决不回头，哪怕一个转身的回首，都会让我找到鄙视自己的理由。只会偶尔抬抬头，有枝叶伸过来，就会眼前一黑，堕入瞬间的黑暗。 　　一直面无表情地走着，视线一直游离在远处。那个初春，气候潮湿，到处都笼着一层暖昧的雾气，青云河裸露着黄色的骨架，高矮不一的屋顶参杂如无人监管的乱葬岗。天空已经连续几十天的阴郁，太阳在云层后面挣扎，纠结着无法喧泻的泪光。 　　有流行乐声飘入耳膜，想起刚看过的某部电影，画面上，邝美云的静脉3次被自己割开，纯白礼服的她倒卧血泊里……我终究没能选择想像中的妖娆凄美，看着空白的屋顶，有液体顺着我的喉管吞进肚子里。 　　找不到结束生命的理由，就只能让自己活着，人生本就是一道单项选择题。清晨的小城还在沉睡，于是又背着小小的行囊，站在了上次出发的起点，我终于又一次踏上南下的列车，面对污浊的气流，熟悉得象来自身体内的味道。每次的出发点相同也不同，相同的是方位，不同的是人心。看着车窗里的那张年轻却苍老的容颜，看着生我养我的土地在又在车窗外迅速倒退，仅有的一丝暖意渐渐从心底抽离，身体却逐渐燥热。表情各异的人围在周围，眼睛里，是憧憬，是期盼，也有空洞。这是一个个锋利的钩子，把陈年往事都勾了出来，沾着的皮屑带着鲜血与骨头的味道，他们密密匝匝地阻塞着视线。我一直看着车窗玻璃中的自己，象审视着一个异类。上次出走，不过数月前吧？也是始于寂寥无人的清晨，也是这样可以吞没人的人潮，一路上，也是这样，两眼一闭，就有深堕轮回的感觉。也许每次的行走都是一次轮回，是否获得重生，没有人知道。 　　又站在广州的大街上了，这座经年灰尘却活力四射的城市。初春的冷风夹裹着经年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这次的出走留下了很长的冲击余波，我一直没敢让自己停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走，在曲折蜿蜒的小巷中走，从初春走到盛夏。街旁的路基冷冷与我保持着距离，巷尾的那堆垃圾上，闪着暗蓝光芒的苍蝇换了一批又一批。 　　数不清多少个日夜，我近乎疯狂地迷恋上了行走的快感。从日出到日落，我步行不息，早早出门，放弃搭乘公交车，宁愿用行走来驱赶时间。风雨冲刷的街头，我的球鞋与牛仔裤总会沾满泥水。我似乎从不在乎淑女形象，高跟鞋早就在这次出走以前就成了历史，裙子也成了麻烦之物。我的行走注定了我的球鞋，而球鞋则注定了我在很长的时间里无法从事熟悉并心爱着的白领工作。我做销售，跑业务，甚至做促销，把大片大片的时间用来与不同的人说话以及大量的行走。那段时间常常渴望被人潮或者灰尘吞没，让这个世界永远没有自己的足迹。我一直在走，却希望不被人察觉，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继续着体力上的自虐。我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去调节自己，无法使自己被吞没，就只有让时间被行走所吞没，不留下任何深浅的痕迹。我羡慕路旁那窝蚂蚁，它们永远成群结队地出现，有可靠的同伴与一呼百应的默契，谁敢说蚂蚁的渺小，它们中每个小小个体，都拥有数以万计个体的援助，人，永远没有这个能力。 　　那是一次目的不明确的行走，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从未想过这一走便是十年的时间。行走与无奈周而复始，不由自主，只会在偶尔停留下来的片刻，斜倚着电线杆点燃一支廉价的520，甩甩已经留到肩上的长发，试图能够渐渐甩开一些东西。忽见迎面走来一个涂着腥红唇膏的女子，笑靥如花，朝我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



　　迷恋大床的日子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梦想只是要一张大床，铺着弹性柔软的床垫，然后在硕大的床垫上看书或者睡觉，把绷了一整天的神经解散，骨头陷进四面包围过来的松软温柔里，闭上眼，让黑暗不知不觉来袭，直到地老天荒。 　　与一直出门在外居无定所有关，这么简单的梦想居然久久无法实现。城市的钢筋水泥不停地交错，鼻孔到了晚上永远可以按出两个黑印，即便偶尔一天的空闲也恹恹提不起精神。蜷缩在小巷深处的出租屋里，隔着两床厚厚的棉被，还觉得凸起的肩胛骨硌得生疼。在轻微的疼痛里，我强迫自己适应着不同的床，学校、工厂，还有象现在这张房东送的木板小床。在此期间，除了清晰地感觉着自己骨骼生长的迅速之外，就只有硌痛伴随我，艰难地入睡，艰难地醒来。尘嚣生硬地嵌进轻微的疼里，所有的记忆、梦想、渴望、希冀，一切无所忆的往事与无所知的未来，它们在疼痛里反复，周而复始。 　　城市里卖家俱的商场很多，工作之余，这种商场成了我常去的地方。抚摸着商场里琳琅的各式家俱，想像着把相中的物什如何搭配。一盏鹅黄色的台灯，床罩与被套一定要是淡色的棉质花纹，席梦思早已过时，海马据说不错，然后便是真空枕头，这种枕头有良好的弹性与足够的松软，可以让疲惫的脑神经放弃警惕。我斜着头，潮湿挟裹着薄薄的湿雾扑面而来，似乎又看见那个曾经与我一起躺在床上的人，我们倚着枕头，低声地说，轻轻地笑，灯影暗摇的墙上，有两个深浅不同的侧影，在夜的深处缓缓重叠。 　　属于这样暇想的时间非常偶尔，更多的时候，我站在屋里，环顾着只有一张木板床和空白的四面墙，有瞬间的不知所措。书籍、衣物、常用的护肤品零乱地放在床上，唯一的一张小茶几是房东剩下的，小电饭煲、方便面、烟灰缸与纸巾，屋内的空气永远透着冷清，无论住了多久，每当清晨在嘈杂声中睁开眼睛，四周仍是驱不走陌生味道，每样东西各就各位，与我一样孤独而坚硬。 　　并不是所有的出租屋都是这种坚硬的木床，我隔壁就有一张松软的大床。偶尔碰上两人都在时候，会心血来潮地去窜窜门，那个穿着睡衣的女孩子有双双眼皮的大眼睛，皮肤干燥，眼圈因熬夜而发黑，可这并无损她的美丽。她的床如我想像般的松软，且内容异常丰富，各类化妆品，镶着蕾丝花边的胸罩与内裤，还有艳丽封面的杂志和未拆封的避孕套，挟着复杂的气味。阳光在贴着报纸的玻璃窗透过来，暖昧的灰尘在空中回旋。我们聊天，聊房东那尖锐的嗓音，聊这屋子里出没的各式男人，有时还聊流行的明星八卦。我没跟她聊凯尔泰斯与狄金森，甚至没聊起过亦舒与张小娴，可我们会聊起彼此的梦想，我说我想拥有一张这样松软的大床，她就拍着我的头夸张地笑。 　　我想不通迷恋一张大床有什么好笑的，这个梦想其实支撑了我好多年，很长一段时间，忙碌与刻板充斥着我的时间表，一旦停顿，便有种急刹车后的迷茫，就会愈发地想念起我曾经拥有过的那种舒适。那张大床，已是过往，所以我必须要为了自己可以再度拥有而不辞艰辛。我总是弄不清小巷的纵横交错，灰尘漫天的黄昏，从公交车上挤下来，路过发廊、手机店、煤气供应点、小杂货铺，留意不到每个城市的出租屋地带的这些主题，它们一如既往地单调，却生意盎然。可我会留意小巷深处那些墨绿的青苔与钢筋防盗网，光着上半身的男人与几乎光着上半身的女人在防盗网内，做着各种各样的事。他们都拥有一张舒适的大床。我不羡慕，只是迷恋，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疼痛地迷恋着，然后，佝偻着身子，在黑暗的角落中，抱紧自己，向夜的深处倾斜睡去。


　　迁徒中的行李包

　　这是我最后一次出门。这是我最后一次搬家。这是我最后一次换工作。这是我去的最后一个城市。无数次，长途汽车，重重的行李。目送着属于这个城市里的灰色天空渐行渐远，一边咬着牙，发着这些连自己也没有把握的誓，轻飘的誓言在风中游荡，飘泊，被疾驰的劲风吹走，顷刻没了踪影。 　　行李是个落寞的代名词，重得只能跟我的影子一样拖着走，每当它的出场，必定意味着一场失去，而另一场的开始却迟迟不在我的手心里。风尘仆仆的汽车车窗里，我看见了风尘仆仆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干燥。行李包很脏，因为每次都是未及清洗又派上了用场。可我安心于这种邋遢的形象，这是无休止的迁徒中最好掩护。我坐在它身上，在火车站广场上彻夜等候晚点的列车。我踩在它身上，使单薄的自己不至被人潮淹没。还有一次在市郊野外的桥洞里，我抱着它，渡过了那个胆颤心惊的夜晚。多年以后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四面来风的冬夜，我抱着我的行李，象抱着自己的亲人，冷风抽干了身体所有的热量与水份，孱弱如寒号鸟般地打着哆嗦。所拥有的全部，至可靠的战友，都在我的怀里，尽管它如此蠢笨不堪。 　　除了行李包，我还拥有各式各样的包，这都是频繁转换工作的见证，象忠实的眼睛，见证着我的飘泊游荡，充满亲近而心酸的味道。绣着小花边的小布包，柔软的绸面，淡紫色的细线绣花，只能放些散钞与钥匙，这个小布包保存时间最久，已经洗得有点发白，适合没有身份象征时用。象公文箱般的黑皮包，简单硬朗的线条，可以放一套干净的衣服，以及数个夹满资料夹子，我背着它出没在栉错的大厦中，忘了自己的性别，脸庞一贯清瘦，眼神有永远不知疲倦的清亮。还有放在最底层的那只红色牛皮包，这是一次出卖自尊后的慰劳品，最昂贵，也最沉重，一直以来，我都把它放在最底层，从不敢轻易去翻起。 　　所有的包，它们记载着隐秘而沉重的东西，来路清晰，让人不忍细辩。从未动过将它们变卖或者遗弃的念头，无法将自己流浪的历史交付在陌生人的手中。我宁愿带着它们，不断地迁徒，象一只用尽了全身力量背着重壳的蜗牛，蹒跚爬行在每个陌生的城市，视之为勇敢与面对，这让我找到聊以安慰的的理由。不断迁徒中的候鸟，需要制造这种让自己坚持的理由，灵魂在缝隙中轻轻喘息，只在宿醉、或者虚幻的梦里，才会有瞬间的决堤。 　　对于流浪与迁徒，我早已不会去感伤。宿命如雾般轻，也如泰山般重，客观上讲，我们除了面对便无路可走。间或，在有阳光的日子，把所有的包翻出来擦拭，晾晒，让陈旧的灰尘在阳光下蒸腾，飞舞。这是个让人心痛却缱绵的过程，仿佛撩起身体某处的伤痕，有暗哑而永恒的光泽。历史，过往，沉重却轻薄，可它会是世上最忠心的伴侣，甚至是身体的一部份，谁也无法夺去。 　　从不去探究真假，在结束的街口，把孤独的背影留在这个地方，悬浮的足迹与灵魂无限漫展，期待着下一个相遇。或许更为辽阔，或许更为折磨。既然只能如此，便在如此中寻找安宁与美丽，一次次的不妥协，一次次的开始与结束。
　　不过是谎言而已

　　转身的距离，面对面的距离，从来没有人知道有多远。正如永远有多远，如果这些设成疑问句，那么这个疑问设立的初衷就只是茫然，并不是寻找真相。换言之，没有人会去真正探究数值。所谓迷茫，只是一种状态，既成事实，再多的解释都是谎言。 　　既如此，不如保持高贵的姿态。那就是沉默。不过是谎言而已，区别只在于这个谎言的作者是谁，距离与永远有多远其实又有什么重要。
　　诺言、灵魂、距离、爱情，这种只可意会的东西，一旦说将具体，就会有种形而上的味道。千古以来，有形之物尚且因未被发现而沉寂无名，何况这种无形的东西，尽管它一直面目款款，与人同在。十年的时间，足够将一切无形之物淡化，一遍遍地抚摸，一遍遍的咀嚼，仍旧只有荒凉、颓废，过多的回首只会越负越重，唯有将之淡化，以至无形，才得以抛开。 　　再流离下去，我会放逐的。很多次，我抱着自己的灵魂。它在萧索的风里抖动，欲挣脱而出。 　　从盛开的花季一路走来，有哪朵花不曾娇嫩？岁月风化，除了凋谢还有枯萎。既定的过程，人为力量再强大也无法改变。无人的夜晚，在陌生的夜空下，我的骨头被木板床硌得生疼，这样一对骄傲的肩胛骨，只有穿上露背装才得以显得性感与妩媚，更多的时候，它只是一种过于凸出的负累，可是我无从选择。天赐的体格，必有天赐的命格。用凸出的骨胳去触摸一切，包括疼痛与忧伤，还有同类之间的相克与相息。那些公开或者隐秘着的荒芜，不可言说、一说就破的喜悦与苍凉，我用十年的时间，才完成磨合的过渡，而这十年的伊始，不过是因一个诺言，或者说是谎言。 　　已不再探寻答案。谎言与真相之间总有经年纠结的谜，人生就是用来与这个谜底周旋的过程。什么时候做得到不在乎真正的谜底，只安心去走完这既定的过场，或许才是最好的出路。有很多次，我在梦中似乎看见了这样一幕美好的幻景：绿的草原，白色的羊群与云朵，皮肤黝黑的牧农夫妇，双眼晶亮的幼童，他们脸上的笑容甜美，眼神象蓝天一样清澈。我相信这种交融的祥和，而并非出于对形而上的向往。试想想，肉身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在乎肉身的感觉？疾病、伤痛、丑陋，抑或猜疑、嫉妒甚至互相伤害，这些不堪的东西，都是肉身的感知造成的。若想拯救沉沦的肉身，除了指望精神的弘扬之外别无他途。假如将感观淡化，不使两方面的消损，相信、希望、并感恩，于所获得的一切，哪怕是一点点细微的东西，不去奢求，不寄望于每个不可把握的言语、表情或者未来，那么，所得一分，也可将之无限延展，扩大。 　　可见谎言也并非恶毒之物，至少没有那些谎言，将会少了许多希望或者绝望，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少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从这个出发点来看，在若干年后，谎言也会随着岁月的风化，闪出蓝色的磷火，点亮孤单的夜。 　　不过谎言而已。不过一个转身而已。

　　2007-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