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鼎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58 编辑 <br /><br />曹鼎
我长曹鼎两岁。死者 为大。为此，我称他为曹兄。
曹兄是济南人。身高一米八二，腰板笔直，结实强壮。冬天也是一身西服革履秋装，里边至多加一件毛衣。戴着一副金属镶边的眼镜，斯斯文文，身为教授，学者模样。

不近女色。曹兄曾经把一封艳女信札展示给我看，用以表明他誓为正人君子。
1960年北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福建一华侨农场（学校）工作。多年往返于济南福建之间的铁路线上，练就一身扒车本领。大约是1993年，我与他与杨（海容）与于（英龙）同游四川，落脚成都数日，再转乘火车去重庆，于拥挤的人群中上车抢座，见识了他这种本领。令我们有了别一样的刮目相看。
文革下放到一座小山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次大便之后，使小山村上下跳动，左摇右晃，受到震撼。只因为擦屁股时，用的是报纸而不是竹篦。来了个大知识分子！众口相传，妇孺皆知。
住在六旬老汉家里，住处是牛棚。把牛牵出来，再把牛粪清理出去。没有门窗，晚上任由蚊虫自由出入随心所欲地飞翔，那个叮——那个咬——“叮”与“咬”字，都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当年的那蚊虫又再向他叮向他咬，又再向他肆无忌惮地进攻。
曹兄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使我想起我中学同窗北方交大教授贺（仲雄），当年下放于湖北一农家，屋子欹漏，睡进棺材里，活人变成了死人，为了避雨。贺曾被邀请到我们学校讲学，曹作为校方领导出面招待，我作陪，于是就有了我们一行三人共进午餐。如今三人已经有两人羽化西去，物是人非，人生苦短，让我不胜惆怅唏嘘!
曹兄每月向老汉缴纳八元伙食费。老汉每月要从中减却三元，用以偿还他八十多元的债务。因此，那主食是米饭，那副食只能是一碗清汤，飘着几片青菜叶，不见一滴油水。八月十五过节，老汉翻越了两座山，买回来一条猪肉，剁成肉末末，放进粥锅里，再放上一把盐。曹兄喝了三碗，跑了三趟茅房。原来是哗哗拉肚——滑——肠——。那“滑”与“肠”又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给人的感觉仿 佛真的又在滑——肠——。
晚上点起火把走崎岖的山路，翻越一座山岭，到大队部（一个大一点山村）学毛选。五六个小山村，同时向那个大一点山村集结，那蜿蜒起伏的火把，映照夜空，装点青山，有着说不出的诗意与清苦。令天上的星星惊恐万状，眨动雪亮。
改革开放后，曹兄打道回济南府，转至一所地方院校任教。笔者与他成为同事。我开始写诗，并请他过目，因为他对诗歌有很高的悟性。
那是1981年1月号《安徽文学》，寄来两本样刊，上面有我两首写无字碑的诗作。我分送了他一本。他捧读在手，先是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球(鼓胀得很大很大，大得有些可怕)，擦了擦镜片，再戴上浏览。
“珍贵——！”他说着两只大手拿着捧着，右手的大拇指呈九十度弯曲状。那该是他年轻时，扒车时留下的痕迹。
掉下八滴泪
狠砸着地——球——
那“地球”被他分解成“地”与“球”两个字音吟出，且是从牙缝里吟出，声音很轻，但浑浊有力。
在曹兄力荐下,我（以及学院里的那些从那个时代走来的诸多知识分子），品读了天下第一美书——《往事并不如烟》。作者为章伯钧之女章诒和，文革因反革命罪判刑二十年，平反后于北京戏曲学院任教，后为博导。其语言之华美如流泉，文本细节之鲜活令人击掌。一版再版，风行天下。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来不知为何从内部下架，从图书馆再也借不到，从书店再也买不到。我向曹兄感叹，曹兄两手一摊，嘴撇的老大，大眼球一转——他在用他的形体语言表达。
我教西方文学，曹兄教古汉语。我的教学反响不错，我设想他的教学效果可观。我们教学对象都是文革时的老三届，贻误十余年才于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的。二十余年后，我到聊城寻找那些毕业多年的弟子帮助我售书，于酒席宴上才获悉曹兄不会教学，他的古汉语教得一塌糊涂。每当讲不下去时，就两手摊开故作尴尬——我真为他为难！
原中文系主任提拔到校方组织部任部长，选拔新主任，组织部征求我的意见，我推荐的是曹兄。一共征求了三个人的意见，我想他们和我一样会推荐曹兄作为新的领导。曹兄不负众望，在系主任这个岗位上搞了许多名堂。
利用系里所创的收入为每一位老师购置了一部辞海。为每一位老师量身定做一套西装。发动学生为每一位老师写教学的建树，然后再由被写的老师去阅读，挑选出十篇装订成册，存档于系里边。请进来，走出去。请者，都是学术名流；走者，资助老师到全国各地进行人文考察。后者归来后，要在系里阐述所获得的收益，并把发言稿修订成文，装订成册，于系里备案。
经过十余年的打磨比拼中文系形成了一支素质高教学效果好的队伍，名列于物理数学化学历史体育美术音乐生物之首。为了发挥这支队伍的能量，也是为了下县教学水平的提升，曹兄想出来一招——从中学语文教材中挑选出四篇课文，由四位老师集中到某县城面对该县语文教师范讲，收到奇效。
上述所有活动中我都是积极响应者热心参与者，或者说我是新主任工作的支持者。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位戴着金属框眼镜的高大威猛的主任，在一次中文例行会议上打断我的发言，向我发难：“不念呆（dai）板,而念呆（hai）板！”
打断我发言的曹兄摘下他的眼镜望着我，他的眼角有一丝白而红的瘀肉。我顿悟，我明白，他在故作姿态——因为在那个时代，女士穿高跟鞋被领导认作是奇装异服，美术请进来裸体模特被校方否决，一片责骂之声对准邓小平，人人必须与我与李友人（另一名平反者）划清界限，尽管我的右派已经得到彻底平反——他在申请入党，要成为共产党员！
我抱一抱我的两臂双颊，从容而淡定，因为我拥有了自己的呼吸，我已经走出了地狱，远离了昨天。更何况来日方长，长空已经有了南行的大雁！邓大人南巡，在改革前沿阵地深圳转了一圈。
评职称我向曹兄索要我寄存在系里的材料：几本《诗刊》（内里有我的数十首诗歌），几张人民日报的大地副刊（上面有我的五六首诗歌），一本《黄河诗报》（内有我的诗论一篇），另外还有两封两所高等学府邀请我去讲学的盖有鲜红大印章的邀请函。
曹兄告诉我弄没了！我万分惊悚地瞪着他，他平静如初地看着我！我在理解他，他在索解我！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知道申报正教授的是三人，按照校方的设限只能报两人，曹兄与杨兄（炳辉）的要在数，我的要泡汤。不就是几十块钱吗！？（后来正副教授的差别不只是几十元而是几百元乃至过千元）我放弃，我不要了！我应当超然于物外！退一步海阔天空，阳光灿烂！
我的无为使我获得了一种生命的解脱。我活得越发自如潇洒，不是神仙，胜过神仙！十三局附近新建了一处街心公园，市城建局请我和曹兄去命名。到场后刚一落座，曹兄就把那纸张那笔一下子全拦了过去，独自一人全神贯注地涂抹起来。我仰头背靠着沙发，伸出了长腿（我的腿本不很长，一伸而显得长。曹兄的腿很长，但因弓腰坐着而显得短。）他一个劲地凝眉，我一个劲地喝茶。我心里明白今天的所为是关系到青石（史）留名，应当理解宽容曹兄的积极性。
席间喝酒，曹兄酒量大，满了一杯又一杯。我滴酒不进，只是喝茶。他开怀大笑，我亦开怀大笑。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在阅读我，我也在阅读他——
太阳阅读我
阅读出我的
影子
我阅读太阳
阅读出它的
黑子
诗评家认作我这首《阅读》灵感来自老人家，殊不知是来自眼前的曹兄。如今曹兄走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说真的曹兄不应当走，他查出有心脏病后，很在意。记得平原一弟子（吕希泉），开车来接我和他（还有王朝忠）去平原览胜。他本来答应了，临走却坚辞不肯就范。站在楼梯口向我（们）摆手，那眼角一堆鱼尾纹，全然都是倦意。但无论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他会走。走，生命的消失，连同他的影子一起消失殆尽，令人心痛惋惜！
还有一件事必须提及，曹兄退休修后被东来顺聘为文化顾问，半日制坐班(坐班就意味着失去自由，半日坐班就意味着失去半日自由，为笔者所不齿。笔者曾建议他在电话里可以顾而问之，但不能坐班）。可以说自曹兄任职起，东来顺每有文化大型活动必请我前去助兴并就餐。特别是他有一日私人宴请于我，让我倍受感动。饭后归来，我有意四下传播张扬，以求证明我无愧与他，他有愧于我。现在想来所作所为未免偏颇，认真地想一想如果没有曹兄的存在与伴随，我哪里来得淡泊名利以及能够有所宁静致远。
人生七十古来稀，曹兄享年79岁！

又：我退休那年，曹兄说正教授可以照 顾，报上去批下来，你退休不占名额。被我拒绝，因为我水平摆在那里不需要什么“照顾”。鄙人不能受其辱！于是我的正教授付诸东流，于是开欢送会：曹兄把他当年于重庆朝天门码头，背回来的有一身螺旋纹重达数十斤的石头，赠予了我。其寓意有二：A冰冷坚贞B不受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