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扶桑花里升腾着火焰[原创]
2021-12-23抒情散文陈洪金
沉睡的神态,是一片眼影,涂在春天里睡眠上,沉默的扶桑树,仿佛等待着谁吹响天空的号角,让草尖上的晨雾,退出一条道路来。一只乌鸦,翅膀的黑色划过黄昏中的河流,暮色降临,扶桑花就开了。它居住在幽深的峡谷里,肥硕的枝叶彼此拥抱在一起,夜风吹过峡谷的……
沉睡的神态,是一片眼影,涂在春天里睡眠上,沉默的扶桑树,仿佛等待着谁吹响天空的号角,让草尖上的晨雾,退出一条道路来。一只乌鸦,翅膀的黑色划过黄昏中的河流,暮色降临,扶桑花就开了。它居住在幽深的峡谷里,肥硕的枝叶彼此拥抱在一起,夜风吹过峡谷的时候,我听到了轻微的响声,隔着被灯光照亮的窗户,海潮一样传到我的耳畔来。在滇西北,峡谷井一样深,我把它厮守着,阅读着那本厚厚的《诗经》,心里却怀想着一个遥远的城市。滇西北的峡谷,在群山里像一座古老的寺院,在红尘之外,在内心深处。我不知道,是谁在这间破败的屋旁,植下了一棵扶桑树,经年之后,它长长的枝条已经抵达了被雨水浸黑的屋檐。扶桑花在深夜里开放着,潜伏着。等我推开门,清晨的坡地上,淡黄色的阳光已经把峡谷里的岩石和草丛蒸出一片雾气来,给它们镀上一层湿意。
怀想着一座城市,我的梦便与这条深深的峡谷无关。
火车开进了站台,那么多的人,手里提着行李箱,在挥别与叮嘱中挤来挤去。不远处的广告牌下面,我曾经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抬腿汇入南来北往的人流,回到人们告诉我应该去的地方去,还是应该死守着一座城市,把城市里数不清的陌生人的身影,装在心里,去寻找食物、旅店、电话亭、卫生间、会议室、工资卡。脚下的道路不是单行道,在这座城市里,很多人都讲着他们的方言,或者自言自语,或者东张西望,当我站在路边,对着自己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走?还是留?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跑到高楼下的阴影里去了。它躲藏在那个肮脏的垃圾桶后面,焦急地窥视着我的耳垂。一架体积庞大的飞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从头顶上掠过,霓虹灯照得火车站如同白昼,我的身影终于无处处藏身。于是,我只好绕进一条街,在一家旅店里开了一个房间,住下来。当我推开窗子,再次看到楼群后面的火车站,天上下起雨来,灯光便把雨幕折射出一层微白的冷意来。一个人,头顶着一叠报纸,在雨中跑过。只身一人,在城市里,闻着房间里的霉味,我终于对自己说:该回去了。
回到峡谷,我就走不出去了,没有谁会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到那座城市里去,把我丢失在那里的脚印和心找回来。一个又一个声音,在梦里提醒我,还有一些什么东西,在那座城市里,让我放心不下。于是,我只能小屋的门前,找一块沉重的石头,坐下来,望着对面高耸的山峰,出神。我的身边是一片油麻地,《诗经》里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油麻地里偶尔有一株车前草探出头来,因为没有人来采割,车前冒出了淡茶色的花朵,风从峡谷底部吹上来,车前草宽大的叶片里便飞几出几只蝴蝶,飞过我头顶上扶桑花的枝头,却又叶子一样在天空里越飞越高。它们牵引着我的目光,让我看到高而窄的天,蓝得让人眩晕。不远处的森林里,砍柴人挥动着斧头正在伐木。树干被砍得木屑四溅,这时候,我又想起《诗经》里曾经这样说:“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阳光明亮地照射到枝柯之间的空地上去,我看见一匹马,低头吃草,它轻微在甩动尾巴,没有在意飞到脚下的木屑。马头前面是一块素色的布,上面放着一罐清水,一些用纸包着的食物。森林隐藏了砍柴人的身影,我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被阳光照耀着的汗珠。
阳光没有照到我的肩膀上,我坐在扶桑树的阴影里,一本《诗经》,陈旧的纸张包裹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只有一些圆圆的光斑,细小地落地那些字黑色的笔划上。春天的时候,一个人的独坐,很容易犯困。浅浅的梦就这样来了,我闭上眼睛,梦境里人来人往。一只鸟飞来,落在扶桑树上,它低声的鸣叫,把我从梦里唤醒。这时候,我发现,一团淡淡的光斑,乘我入睡的时候,正在偷偷阅读《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以燕乐嘉宾之心。”这段文字,让我想起来了,在深深的峡谷里,野鸟的飞翔总是在寻找一个隐藏的山洼。那里有一个小池塘,周围长着茂盛的波斯菊,还没有开花,碧绿色的叶子,一堆一堆地把池塘围起来,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是一丛野生的慈菇,尖尖的三角形的叶子,刚刚冒出水面来,像是京剧《五鼠闹东京》里展昭帽子前面的饰物。池塘对面的水域,是一层深红色的浮萍,经过了一个冬天的严寒,这些浮萍在水面上渐渐地扩散出去,滋生出一些淡绿的颜色来,努力地向着对岸的高坎上跌落到当局塘里的小瀑布铺过去。我想,《鹿鸣》里的被鹿所食的野之苹,并非这水里的浮萍,只有那池塘岸边的扶桑树,才会生长出与我的头顶上的扶桑树一模一样的枝叶和花朵来。当我抬起头来,看着泛着凉凉的绿意的扶桑树,看着树叶深处火焰一样怒放着的扶桑花,心里便想起一些另外的事物来。
是的,在这幽深的峡谷里,手里拿着古老的《诗经》,我又想到了那座遥远的城市。快两年了,我把这条井一样深远的峡谷守着,就像厮守一句沉甸甸的诺言。在峡谷里,我每天按时推简陋的厨房的门,生起炊烟,在一口小小的铁锅里煮土豆、青菜,用一只被柴烟熏黑了的铝壶里烧水,在一只黑陶里泡上村里人送我的新茶,一个人喝。有时候,我手握一把斧头,在小院劈柴,累了的时候,就盘腿坐在干净的泥地上,望着小小的天空里变化万千的云朵,发呆。那座城市里,应该还是人潮汹涌的,正午的阳光照着它的街道,路上的女人们,身着华丽的衣服,撑着遮阳的伞,在阳光里匆匆地赶路,衣袂上的饰物,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悠闲的人们,坐在街边的咖啡店里,不紧不慢地喝着杯子里渐渐浅下去的咖啡。时间就这档缓慢地流逝了。而我的《诗经》里说:“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那么,我是在想念着那座城市里的一个人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但是,我发现,那座城市里并没有让我放心不下的人,在这条峡谷里,扶桑花的火焰燃烧得越来越热烈,我可以在每一个沉静的夜里,手捧着我的《诗经》,用陶醉的心情去阅读。虽然那座城市里也有紫红色的玉兰花,在每一个初春到来的时候,在枝头上焰火一样绽放。但是,一去不返的人是我,而不是谁离开了峡谷,去了那座城市里,让我日夜思念。不是的。但是,我还是在问自己,在那个雨夜里的火车站,我停留在那座城市的边缘,久久不肯离开,又是为了什么?它应该有些什么,让我在那里一步三回头,在那空破旧的旅店里彻夜难眠。等我终于在第二天的清晨,咬咬牙回到了峡谷里来,那时候,我的身上只带着一本书,我心爱的《诗经》。
靠着扶桑树粗大的树干,我把《诗经》放在脚下的一只小木凳上,听着江水在远处的山腰后面哗哗地流淌着,那水声,仿佛是一条连绵不绝的褐色绸缎,在风里无休止地展开,在炽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群山顶上飘过一朵灰色的浮云,峡谷里顿时暗了下来,就像一只巨大的河蚌,收拢了它的壳。是啊,我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是因为一扇门对我关上了。我曾经在那座城市里奔波,企图在那些高高的楼房里安一个小小的巢,让自己居住在那里,当城市的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会打开一盏灯,坐在靠窗的地方,一面埋头写下自己对人世间的热爱,一面偶尔抬头看看窗外闪烁着灯光的银河一样的城市。那一天,我终于背对着那扇刚刚关上的门,努力地对着那个让人离开那座城市的人,微微地做出一个羞惭而不甘心的笑,准备回到峡谷里来。只有这个峡谷,就像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从来都用那群山之间的怀抱,接纳一个回返的人。回到峡谷里的时候,只剩下一个人和一本《诗经》。当我在峡谷里居住下来,随手翻开《诗经》,里面有一句话说:“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词语们闯入我的眼帘的时候,我的目光划这些纯美的天籁之语,仿佛已经感觉到,有一只手拂过我的脸庞。是的,只有峡谷,才会对我有如此的夸赞。在那座城市里,我只是沧海一粟,最后的一片清洁的空气,都被别人呼吸了,风吹雨打的时候,所有的屋檐都遮蔽着别人的梦乡,在那些只有街灯才会守候的街道上,我的徘徊,只会阻挡雨从天而降的旅程。
云朵从头顶上掠过去了。我从树影里走出来,站在阳光里,面对着峡谷对面倾斜的山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正午的峡谷,阳光照着整个峡谷里的岩石、草丛、藤蔓、水渠、磨坊、栈道,所有的植物都在疯狂地生长着,白天的阳光把充足的温暖送到每一片叶子上,只等着暮色降临的时候,凝结的露珠又会让那些土壤潮湿,让水分沿着在地下密布的根须流淌。这样的峡谷,每一年都的花朵绽放,瓜果飘香。当我转过身来,向着身边的扶桑树作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却看见树枝头的几朵扶桑花早已完全绽开了,它们宽阔的花瓣火焰一样缀满了纤细的枝头,那灼目的颜色,仿佛是一首规模宏大的交响乐。我对自己说:重新开始吧。当我翻开我的《诗经》,最开始的一个篇章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不是一首爱情诗,但它说出了绵长而执著的爱。《诗经》翻开了,这是第一个篇章,后面还是二百九十九。我的小屋也只是峡谷眉心上的一颗暗红色的痣,谁又能够清楚地知道,这峡谷究竟又有多宽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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