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的行为艺术(一)
2021-12-23叙事散文阿贝尔
父亲的行为艺术(一)父亲健在的时候对自己的晚年有着近乎行为艺术的安排。这安排里不包括母亲。父亲一贯认为母亲是老好人,是个泥巴匠,在儿女面前重话都没说一句,老了过后自然有人管、有人疼。父亲晓得他在我们心目中是个恶煞神的角色,年轻时没有人喜欢……
父亲的行为艺术(一)
父亲健在的时候对自己的晚年有着近乎行为艺术的安排。这安排里不包括母亲。父亲一贯认为母亲是老好人,是个泥巴匠,在儿女面前重话都没说一句,老了过后自然有人管、有人疼。父亲晓得他在我们心目中是个恶煞神的角色,年轻时没有人喜欢,老了更没有人喜欢,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养儿防老。父亲说他老了一个都不靠(靠得住吗?说了婆娘,一个个耳朵都火巴了,婆娘说一不敢二,婆娘叫站到不敢坐到,莫了老子还见少了?),挣得到钱就趁走得动多挣点钱,到时候好请个人来jing you(父亲说的是方言,伺候的意思,我已经找不出两个汉字来与之对应);挣不到钱也没关系,还有三间虚脚楼,老子一片片卖瓦,一根根卖木头,卖完了就去住金洞子,钻到金洞子最里面,五毛钱买包耗子药吃上,最多再花一两块钱,打半斤白干喝上。第一次听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还在县城念书,他为《少女之心》收拾了二哥,边收拾边说的。大哥没有读懂父亲满本子的打油诗,或者没有将那些香菇木耳送对人,当了五年兵还是回来背太阳过山来了,父亲又说了那些话。掐指算来,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也就我现在这个年龄(四十多点),他戴了大哥从部队带回的有两个耳朵的载绒帽(《智取威虎山》里栾平戴的那种,当年随处可见的画像上的雷锋戴的那种),扎着大哥从部队带回的军用皮带,威风凛凛的。他没收了大哥分发给我们的机枪子弹,撒在厅房里,质问那狗屁东西顶啥子用、是吃得喝得、还是可以卖钱。大哥当了五年兵打了五年高射炮,打了五年机枪,别的什么也没学到。我看过大哥操作高射炮的照片,打机枪的照片,在渤海边上的黄骅县,空中还有虚拟的敌机。大哥没能进到军校,父亲就指望他能开上汽车——你要知道,70年代开汽车在我们山区县是多么洋盘多么实惠的事,“一捆青杠柴,坐个司机台”,开汽车甚至都有些神话了,找工作找对象找外水(这外水里还包括漂亮姑娘和媳妇儿,她们在公路边招手,司机台又空着;塔上,还可以有个说话的,还可以瞟几眼,甚至还可以抓几把大腿)——好几个跟大哥一起当兵的都开上汽车了,惟独大哥一直玩高射炮,可以想象父亲有多么失望。或许从大哥当兵的那天起,父亲就滋生了要自己的儿女把汽车开回家、开到他的后门外面的愿望。现在,我非常理解父亲的愿望,一个中国农民的愿望,它就像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非常非常希望发表一样(要是发表了,被全校师生在报栏或阅览室看见,一夜之间我就成作家了,就成名人了)。我写了很多年,东西都没有发表;我的父亲等待了很多年,都没有人把汽车开到他的后门外面。我们把父亲撒了一地的机枪子弹一根根捡起来——它们真一根根的,又长又壮——用钳子拔掉弹壳,把里头的火药抖出来,抖在一块,拿了柴火去点燃;火药燃起来,冲得很高,冒出浓烟。父亲看了,阴阴地笑,但很快又变脸了,骂我们孽胆大,想烧了房子去住岩窠。
父亲真开始挣钱了。不再是为了我们。我们该结婚成家的结婚成家了,该上班的也都从学校出来上班了。父亲开始淘金,先是带领母亲淘,摇河浪子,每天几毫克(他们叫毫毫),也就是每天几块钱。85年到90年,父亲除了种包产地就是淘金,不分春夏秋冬。清早扛着金门出去(金门上顶着金锤、耙子),晚上扛着金门回来。母亲背着背篼跟在他屁股后面,背篼里装着摇篼、铁铲、提桶、金盆。春天摇河浪子,身边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是蓝幽幽的涪江。父亲选地方,挖沙石,提沙。母亲捡石子,装沙。父亲是村子里公认的能人,眼水好,他自己也信。金隔一层纸,难得有人看穿那层纸,父亲却是可以的。把沙运到了水边,母亲摇门,父亲添沙。有时父亲也摇门。父亲是心疼母亲的,看见母亲身上打湿了,看见母亲出大汗了或累得喘不过气,就去摇门。摇够一定数量的沙,就要把金门齿里的金沙冲下来,冲到金盆里,然后将毛沙钨砂出掉。叫下门和出金。下门和出金是淘金的两个关键步骤。金好的时候,是可以在门齿里看见沙金的,有像辣子米的,有像南瓜米的,有像葵花米的,有像麦麸皮的。因此沙金便有瓜子金和麦麸金之分。下门前,是要拈掉金门上的石子儿的,是要往金门上冲些水的——缓缓悠悠地冲,冲掉些表层的毛沙。金克木,金克木,金子是附着在木头上的,毛沙里是不会有金的。很多的时候,在水花里都看得见沙金,从上面的门齿翻滚到下面的门齿,黄闪闪的。母亲接盆的时候,看见金总要吆喝:“快看快看,这儿有一搭,这儿还有一搭,那儿也有一塔,那儿很有几搭,那儿还有好几搭!”听见母亲叫唤,父亲的脸就笑烂了。“这回整到事了,要是能这样出它十天半月的金就对了。”父亲不满足于眼前,马上奢望起来。也有不急于下门的时候,冲了毛沙,父亲母亲都趴在金门上找金子,这一塔,那儿一塔,大呼小叫着,“像辣子米米呢,像南瓜米米呢,像个掏耳屎的瓢瓢呢……”,陶醉着,充分享受着黄金——这样的享受,要远比戴了金耳环、金项链安逸。父亲不吃烟,出盆前就吃一颗母亲给的糖——要是母亲身上揣了水果糖。父亲抿一颗,她自己也抿一颗。父亲边抿水果糖边出盆,蹲在水边的石头上,或穿了水靴踩在水里。金盆在水面进进出出,父亲的手掌不断地抖动,力使得非常均匀,毛沙、钨砂便一点点被水带了出去,渐渐看得见沙金了,一堆堆一层层一会儿在金盆的中央,一会儿又在角落。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沾金了,把剩在金盆的沙金沾在特制的金筒里。金筒是用筋竹子特制的。金筒的塞子也是特制的,用上好的棉布。父亲谨慎的,又是带了享受的,把塞子倒了过来沾金盆里的金,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沾尽,每沾一次,都要小心翼翼地把塞子塞上,在石头子抖抖,确定塞子上的沙金都掉进了金筒才拔了塞子再沾。父亲淘金的河段要是是静水,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天空、河床、石头坝、对岸的山崖,偶尔划过水面的水鸟也丝毫影响不到寂静的纯度。上午的寂静是清凉的,河坎上、河对岸的桐子树和核桃树的叶子也是清凉的,照在远处山坡上、田野里的阳光也是清凉的,投在河心的山崖的阴影也是清凉的。下午的寂静就炎热了,有时还带点烦躁,到处都是白光光的。当然,我说的是夏天或初秋。冬天满是阴暗,混合了寂静的阴暗,冷倒是被超负荷的劳动驱逐了。
掏河浪子是短期行为。不止表层的沙金有限,表层的沙土本身也是有限的,除非年年都涨大洪水。81年的大水是我记事以来涨得最大的。听说66年的水还要大,可是我并不记得66年。已是8月中旬了,又是76年闹地震的那个时候,我已经领到了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连续三天暴雨(气象术语很可能是特大暴雨),17号到19号,19号早上洪水涨到了极限,76年龙嘴子学大寨改造的沙地全部变回乱石滩,洪水进了我们家的大园子,再涨一米我们整个村子和村子前面的稻田都将变成泽国。我有时也想象我们的村子和土地都变成泽国的情景,滔滔洪流,滔滔洪流过后的湖泊、淤泥、木柴、鱼、垃圾和死里逃生者的呼喊与眼泪。我喜欢洪水过后植物整体倒伏的模样,洪水冲刷的痕迹——残留的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壮观的大美(悲壮的大美)。大水过后,我们生产队的底下河坝里出现了一个沙金带。我读师范走了,不曾亲眼目睹那个沙金带,只是后来听人讲起。从灰光石一直到锅坨漩,足足有两百米长,三、四米宽一条新沙带。一把手胡玉元看牛路过,随便捧了捧沙在河里淘,就淘得了好几克金。据说一把手还背了几背沙回家,藏在软包(一种用篾条编织的装粮食的容器,软而巨大)里,从河里挑了水回去淘,富了好些年。87年,父亲开始与人合伙开槽子,用木头架厢,类似于开煤窑,取地下深处的金沙。地下沙的含金量是地面的很多倍,尤其是靠近板上(我们把地壳叫板)的沙。板沙颜色和质感质地都不同于地表的沙,因为含金量高,润泽而油腻。父亲先是在我们家园子外的河坎下开槽子,用木桶打水,砍了柴林里的青杠树架厢,用清油点灯(他们把灯不叫灯,叫“红”);一路取沙,一路又把石头砌成墙子,既可以减少劳动量,又可以支撑槽子;他们把砌墙不叫砌墙,叫“还墙子”。他们把沙背出槽子,再运到水边。背沙的背篼不叫背篼,叫须笼。须笼的确也不同于背篼,虽然都是篾条编的,但要小很多,且勾子是尖的,类似于劳改犯背的尖勾子背篼。背沙也不叫背沙、运沙,叫拖沙。一个“拖”字,足见其艰难。最深的槽子有三十多米的,曲曲折折,从地下通出来,有很多道坎。我早年拖过沙,不是体验生活,也不是挣钱,是读书读出了神经衰弱,专门折磨自己。从槽子里拖一回沙上来,好些地段都是要过爬的,四肢并用。对拖沙最好的形容是父亲时常吊在最少的话:“背上压着,勾子上一股水淌,脑壳都碰起包了,磕冒儿都磨脱皮了。”父亲说的磕冒儿就是膝盖。金夫子因分工而各得其名,握金锤的叫匠人,挖沙,卖眼水,掌握金槽子发展的方向;拖沙的叫马尾子,算是金槽子里级别最低的,不需要动脑筋,也就是搬运工;耙子手多为女人充当,就是装沙的,把匠人挖出的沙筛一下,把大石头捡掉,装进马尾子的须笼。匠人也负责还墙子,挖一段路,就还一段墙子。合伙开槽子不存在老板,不存在剥削,匠人、耙子手、马尾子分的金都一样大多。最多谁家的地,地主抽点成。抽成很少的,一成或两成。父亲他们把地主抽成叫抽地课。在父亲的金槽子里,匠人是王金德和王金勇,我大爸的儿子和二爸的儿子;耙子手是小丽,我最早的性幻想对象,有时我母亲也充当;马尾子有我大哥、哑巴、张连国、李金全。金槽子里有很多避讳的用语,除了灯叫红、背篼叫须笼,还有很多日常用语,水叫灰,吃饭叫造粉子,黑了叫夜了,槽子垮了叫扯了,撒尿叫吊线子,拉屎叫坐笋子……做一个金夫子不是从卖眼水、使蛮劲、胆子大开始,而是从学习掌握这一整套用语开始。把日常用语拿到金槽子里去说,轻者就要挨咣,重者就要被开除或者被毒打。把日常用语带到金槽子里去就意味不吉利,如果真有个塌方、透水什么的事故,责任就全在你身上。
那几年寒暑假,我总要回老家住几天,闭门读书、写诗。父母天天下槽子,出门一身衣裳,进门又换一身衣裳。出门进门都说的是金槽子的事、金槽子里的话,特别是父亲,在家里还是把吃饭说成造粉子,把水说成灰,把灯还说成红,把撒尿说成吊线子……“还不搞快造粉子,王金德三爷子都下河坝了!”父亲造完粉子,剔着牙齿走过对隔壁的王金勇说。“水缸里没灰了,我回来就挑了几挑灰。”王金勇坐在门槛上连吃烟的劲都没有了。88年,我的大侄子大侄女已经会说话了,满口都是灰啊红啊造粉子啊坐笋子啊,为此大哥大嫂没少争冤枉话少吵冤枉架。87年暑假,父亲的槽子有几天挖得很好,出的金大颗大颗的(父亲他们叫利颗利颗的),父亲回来,边洗身上的泥沙和汗边唱歌,我现在还记得他的脊背黑红黑红的,肉鼓鼓的,很健康。夜里称金的时候,父亲还把金拿给我看,真是利颗利颗的,辣子米葵花米都有,南瓜米都有,当然多数是麦麸。沙金在等子的托盘里还没有装筒,油漉漉的,不是盛黄是暗黄。那几天父亲不恨我,不说我只晓得吃、睡,不说我把他的电费照贵了——金出多了,几个电费算什么?把木头房子拆了修楼房,三层或者四层,干脆五层,我们老两口子一层,四个娃娃每家子一层,在外面上班的逢年过节回来了住——父亲一屁股坐在小饭桌上,跷起个二郎腿,收录机里放着张帝。那时候,我真希望父亲挖到好金,不是指望有我的份儿,只想他有钱了免得天天黑脸、天天骂人。可是好景不长,红滩没出两天,就又没金了,父亲的脸又黑了,声气又难听了。不是金隔一层纸,是挖到了“空”。“空”也是一个金夫子的用语,就是前人挖过的地方。在我的老家,在整个涪江上游,祖祖辈辈都挖金,只是解放过后才禁止了的。没有人考证过我们的老祖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挖金的,府志记载唐朝时这一带就盛产沙金,且拿沙金进贡朝廷。可以想见,几百年上千年的开采,地底下已经千疮百孔,再说古人今人都是凭眼水觅地,采用的又都是原始方法,没有不挖到“空”的。听年岁大的人讲,老祖宗都是挖槽子金,也叫钻槽子,规模最大的叫挖瞒天过海,就是把槽子开到大河底下去,从河这边钻到河那边,一直挖见地壳,取地壳上的沙。那时的大河还真是大河,生态没有被破坏,河水丰沛,河水对槽子的压力也比今天要大得多,一旦挖漏透水,情景可想而知。所以老祖宗一般都选择冬天枯水期挖瞒天过海,雨季挖山槽子。我们老家的山上也有金,金沙不同于河谷的,我们叫草米子沙,但沙里同样有河卵石。父亲一心想要住的金洞子就是一个最大的金洞子,单洞口就晒得下好几床簟,往里面走两三百米也不需要弯腰。村子里已经没有挖过瞒天过海的人,只是还有个别白胡子老头儿记得,不晓得他是小时候见过,还是只是听老一辈讲起过。我能够想起当时的情形,冬天大河的水枯了,对岸山上还没有雪,也是合伙,出的出木料,出的出清油,出的出水桶,但都得出棉絮堵漏洞。槽子钻到了河心,擦着地壳走,取到了朝思暮想的金沙,槽子分槽子,再分槽子,他们叫砍尖子,尖子砍得越多取到的金沙就越多,当然危险性也越大。槽子尖子在河底下四通八达,木料一根根被送进去架成厢,且不再是青杠木,而是楠木(楠木才经得住水泡)。尖子砍多了,漏水的地方自然也多了,棉絮被一床床送下去,好多人家晚上没有被子盖只有靠烤火过夜,为了黄金值得。经过千百年河水的冲刷,河床下切,好多当年瞒天过海的槽子都瞒不过天了,露了出来,一根根楠木发黑,粗壮坚硬如钢铁管道,拿金锤去挖,真有钢铁的响声。我在河边亲眼看见过那些楠木,几百年上千年的楠木,它们一头露在空气中,一头深深地埋在沙石里,没有人能够拔出。今天,也时常在金槽子挖到白骨,一堆堆的白骨,张连国还捡了胫骨和自己的胫骨比,边比边说“这个金夫子比我要高得多”。像淘金今天一样,挖瞒天过海也会出事故,塌方或者透水。塌方阻断槽子,把底下的人隔绝在里面,任何人不敢救,塌方等于活埋;透水等于淹死,一条大河灌进去,又是刺骨的雪水,往往伴随着塌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的话由古人的事应验。当然也有出红滩的时候,金沙源源不断地拖出来,倒在水边上,大一山一山的,到了傍晚,淘出的金装得大袋大袋的,金夫子都安全地从槽子里上到地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婆娘女子也赶到了麻麻黑的河坝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涪江静静地流淌着,对岸人家的油灯一盏盏被点亮,什么时候房子上、猪圈上、树上都铺了厚厚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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