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放驴小子

　　放驴小子姓赵，名铁。是我的小学同学。因为一有空，就喜欢牵着家里的叫驴，到田间泽畔去放，所以，大家送他一个雅号，叫做放驴小子。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中午放学刚到家，赵铁就听说父亲把他的叫驴给卖了。这还了得！他觉得头嗡地一下就大了。但是又不敢跟父亲发火。他决定带上我，去寻找与他感情笃深的叫驴。 　　王黑蛋是远近有名的贩驴的。我们来到黑蛋家。发现他家的院子并不大。洋槐树上栓着三四头驴。一只年轻的小驴站在母亲身边，泪水汪汪地看着母亲。院子里非常安静。只有蝉在树丛里不厌其烦地叫着。只有几个大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讨价还价。放驴小子一眼就认出了他家的驴。他走上前去。想解开绳子把驴带走。驴也认出了自己的主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而且猛烈地摆动它的头。 　　这时，黑蛋跑了过来，用竹竿使劲打它，三番五次地命令它跪下。另外几个大人一齐摁住驴的头部，让一个黑塔般的壮汉用一根铁丝从驴的鼻中隔硬穿过去。放驴小子那时还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孩子。他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驴鼻子上，脸上鲜血淋漓，却无能为力。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驴仍在发出连绵不断的惨叫声，忽然，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它是要乞求大家放它一条生路吗？ 　　却没有人怜悯它。王黑蛋过来拍拍我俩的肩膀，大学生，怎么有闲心看热闹？我想说出我们的真实来意，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黑蛋说，晓得吗，驴在用鼻子闻哩，它能嗅出谁是杀它的。可驴都死了，嗅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赵铁小声嘀咕倒。大学生，这你就有所不知啦，黑蛋喜欢把上学的孩子叫做大学生，他指着黑塔般的壮汉说，他是个杀驴的，他身上有驴血的味道，驴不喜欢这种气味。一头渴望复仇的驴，如果夜里找到屠夫，能把屠夫杀死。它怎么会杀人呢？黑蛋的儿子王强凑过来问道。当屠夫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时候，驴来了，它扑通一声跪在屠夫身上，一直到屠夫窒息而死。 　　我又看了一眼赵铁家的驴。它的鼻子还在滴着血。它很快就要被拉到屠宰场去了。它很宁静地继续跪在那里。此时，它的内心又在酝酿着怎样的复仇计划？赵铁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驴。他没有哀求黑蛋，也没有恳求我们共同的朋友，他的儿子王强帮忙。黑蛋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这个人使我有点吃惊，我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似的。你吃过新鲜的驴肉吗？王黑蛋又问。没有呀！我准备离开这里了。王强拉着我的手要我们在他家吃饭。黑蛋说，再新鲜的驴肉也不过是刚杀的驴吧？活叫驴则不同，驴根本不用杀，直接从活驴身上剜肉。听着后堂的驴惨叫，前厅若无其事的正在食用那只驴身上的某个部分，真正是色香味声俱全。 　　王黑蛋曾经到我们学校做过报告。他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依然记得他讲述的1984年的著名的4•28收复老山主峰的激烈战斗。他说，4•28是越南人的噩梦，12个小时之内结束战斗，打得干净漂亮。中国军队攻上山头，在一个猫耳洞里有4个女兵拒不投降，我方战士迫于无奈，用火焰喷射器将洞里的4个女兵转眼间烧成了焦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那么顽固呢，凭着我军的优待俘虏政策，保管这四个女兵投降后比在越南享福多了。我知道，因为在战争中受过伤，所以，他只能靠贩驴为生。 　　这头即将被结束性命的驴，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已经扩展到更远的地方。我已经知道它悲惨的命运。我不忍心再看它一眼。我挣脱王强的手，然后，悄悄地走出院子。我大老远就看到我的铁哥们赵铁，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迎上前来的他家的大花狗，被他一脚踢得嗷嗷叫，站在草堆旁边，胆战心惊地看着我们。 　　许多年后，赵铁和我和王强都上了大学，都在城里找到了工作，都娶到了城里的女人。我是一个懒得折腾的人，或者说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家伙。我一直坚守在小城。一直坚守着我的岗位。赵铁则不同啦。分在经贸委工作几年后，便辞职下海。先是到了海南。然后又到了深圳。后来又跑到俄罗斯做起边贸生意。赚得家产百万以后，便到了南京。开了一家高档饭店。饭店的名字就叫“放驴小子”。据说主要经营驴肉。据说生意空前火爆。 　　王强则不同啦。在医院上过一段时间班后，便开后门到了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也许是钱赚的太轻松吧，他开始沉溺于轮盘赌，据说输掉了十万多元钱，而且这笔钱全部挪用的是客户的保费。公司责令他在三天以内还上这笔钱， 否则就向公安机关报案。王强知道我和赵铁关系不错，便苦苦哀求我陪他到南京，向赵铁借钱。许多年以后，赵铁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是，同学深情却不曾更改。看到我们来了，他非常开心。他下令今晚饭店关门。然后，又召集来我们在南京的九个同学陪我们喝酒。 　　他三句话不离本行。他给我们详细地介绍了驴肉的营养价值。他说，驴肉蛋白质含量在20%～25%之间，脂肪含量小于1%，是一种理想的高蛋白、低脂肪、低胆固醇的肉类。驴肉氨基酸的含量及其比例均适合人体的需要，肌肉纤维比马、骡、骆驼的肌肉纤维细，结缔组织不甚发达，故消化吸收率高，是一种优质蛋白质。此外，驴肉脂肪熔点较低，易被人体消化吸收，利用率较高。然后，先后上了十来道都跟驴肉有关的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位在检察院工作的同学说，老赵呀，你还有一个保留节目呀！我们可期待着哩。我的眼睛里漏出了奇怪的神色，这又是道什么奇怪的菜呢？赵铁哈哈大笑着把我们带到了操作间。铁柱上栓着一头活驴。 　　赵铁的动作很麻利，他走过去，只是一刀便削下了驴后臀处的一块嫩肉，刀尖里一挑，抛了出去，厨师手中托盘一托，接过了肉，交给了服务员。厨师立刻将一张纱布包在了驴的伤口处。
　　驴一声悲叹，泪水双流，鲜血淋漓。然而，很显然，它一时三刻并死不了！
　　赵铁走了回来，接过一块湿毛巾，擦了下手，朝我微笑道，活叫驴！这样的肉现割现烫，这才是真正吃驴肉的方法！冬哥要不要自己去挑块肉来。他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了刀。
　　我赶忙摆手，我本善良，从不杀生呀！让赵兄见笑了！
　　赵铁呵呵笑了下，反手将刀递给了一旁的王强，道，可惜了！一看你小子就是难成大气候的！王强，你如何？　　 　　王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割下一块肉。却早跑到一边山呼海啸地呕吐起来。我把他扶到酒桌边。赵铁淡淡笑了下，从皮包里掏出了两沓钞票，放在桌上，道，十万块钱，请二位数一数。
　　王强瞬间如变了个人般，看也不看一眼那两堆钱，便将钱悉数装进了自己的皮包。然后端起酒杯，微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兄的大恩大德，我王某人没齿难忘。 　　我也同赵铁碰了个杯，却早闻到微微的香气飘了上来，一种很奇怪的味道，一盘肉摆在我们的面前。也许是因为在滚水中烫过的缘故，肉色微呈粉白，如同透明一般。接着服务员端上来两碗调料。
　　赵铁朝我拱了拱手，说，冬哥远道而来，先请！ 　　哈哈，那我就不客气啦！我接过刀，随便剜了块肉，攥了下那调料，放到了嘴里面。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味道真是好极啦！肉刚到口中就化了，似乎没有在口里似的，酣畅淋漓地流着汁滑入到了胃中！如此鲜嫩的肉！禁不住拍案叫绝，大声喊道，好！
　　
　　赵铁呵呵大笑起来，当然！又取了把短刀，交给王强，再到驴身上割些肉来。
　　
　　王强已经从容得多。不一会儿，他就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赵铁说，我的屠宰场还缺人手，不知老王有意否？你先从屠夫做起，只要你做得好，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王强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感谢兄的厚爱，我已经走投无路，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厚望。 　　王强还了公款以后，便果真来到赵铁，这个曾经的放驴小子的公司，从最基层做起了。据说，他爱岗敬业，任劳任怨。让我百思不得起解的是，他是如何完成从一个知识分子，到赌徒，再到屠夫的转化过程的。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赵铁，我的老朋友，在二十多年的时光流转中，又是什么原因，使他从一个爱驴的放驴小子，沦落成以杀驴作为自己乐此不疲的终身职业的。 　　那天，赵铁开车，和我们一起到南京郊外老山去踏青。走过一座土桥，我远远地看见一头驴，在一块青草地上抬起了头。
　
　　我不知道到它这么固执地抬头，是不是因为从赵铁，或王强，或我身上，嗅到了什么气味。
　　但我猜出，它一定是我们杀死的，然后吃掉的某头驴的后裔，它能够用那双遗传得更美丽的眼睛，迅速地把我们同屠夫联系起来。它一定会的。
　　它稍后便开始仰天长啸，我们一行人几乎同时颤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