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母亲天堂

　　意想不到的降临，在天空之城的上空激荡起恣肆的笑声，听见急促的声响决绝的急速沉落，连坠离中阻隔的枝叶也被碾折得支离破碎，残不忍睹。一个突如其来的转身，一个决然的诀别，一个怔慑的触目惊心，一个欲哭无泪的无可挽回。这年秋天的末尾，他在“烟花之城”的扬州辗转流连。 　　接到母亲逝世的噩耗，是“母亲节”的前一天下午。公司刚接到一项很重要的合同，客户指明要他负责策划，三天以后完成。他在这里呆了三年，在扬州城内名气很大，因他独来独往，而且年轻英俊，更使得他在圈子里盛名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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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城内花市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好闻的香气。花市上，扦插满天星的粉红色康乃馨异常紧俏，来预定的人很多，把偌大个花市挤得狭限而逼窄。后面还排着人山人海的长龙队。他想给母亲买点东西。然后就听见手机里传来四叔的悲伤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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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山老林，雨过天晴不久，路面还很湿滑。母亲从菜地回来，一个转身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来，撞在坡底路边的一堆石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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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还是错过了母亲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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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断气的前一天晚上，口里还叨念着她这个远方的儿子，这个一年到头都难得回家一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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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丢掉了手里的合同计划，跟经理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要赶回家，然后挂断电话。没有回他的住所，直接赶往火车站。最早的车是凌晨２点，他就等在候车厅里，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眼睛里汩汩的淌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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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家境贫寒，但他学习用功，小学到高中基本上都是依靠奖学金。１８岁高中毕业，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是他们那地方成绩最好的。家里动挪西借的给他凑全了学费，然后他孤身一人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生活中，很节俭；寒暑假很少回家，基本上是在学校外面做兼职，附带给报刊杂志社供稿，减轻家里的负担，很艰苦。但这些，他从来不跟家里说。即使偶尔打电话回家，问候父母的身体状况，让他们别担心自己之外，也都从来报喜不报忧。 ??大一那年的母亲节，周围很多人同学都给母亲买礼物，打电话回家。他也尝试着打电话回家，祝母亲节日快乐。母亲站在村长家里的电话机旁听着他的问候，沉默了几秒种，然后责怪的说，没事打什么电话回家，我们不兴这个。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就行，家里别挂念，然后就听到匆匆挂下电话的嘟嘟声。他拿着还放在耳边的话筒，脸上早已经泪流满面，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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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他很调皮，也很闹。动不动就和母亲闹别扭。因家里穷，冬天快来的时候，天气比较冷，母亲只得把大人旧的毛线衣拆来，给他织毛衣。可是她织的毛衣太过老土气，怎么也不肯穿在身上。后来大了，出外读书常年不在家，母亲又一年到头都忙农活，也就没提织毛衣的事。天冷的时候，便胡乱的在店子里买毛衣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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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工作了，家里条件好了，母亲闲下来专门学着店面上流行的样式给他织毛衣。每天冬天，都为给他织一件毛衣。然后打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时间回家拿。但一般都是他事比较忙，抽不时间来。母亲就去几里外的邮局给他寄过去。整整八年，从不间断。每次到邮局收到包裹，他拆开，总是一件厚厚的毛衣，他拿在手里摩挲好长时间，眼睛在那时总会渗出湿湿的液体。然后再把它叠好小心地放进衣柜里面，一次也没有去穿过。这些母亲都不知道。他经常出席各种重要会议，都是穿一些礼服；平时很少出门，房间里有空调，也就基本不穿什么衣服，而毛衣更是用不上。所以母亲寄过来的毛衣都被他小心的藏在在衣柜的最底层，时时记得去触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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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一旦长大，和母亲的话也越来越少。那些在小时候脱口而出的话，到如今却变得难于启齿。总是溜到了嘴边，又生生的咽给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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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奔驰在苍莽横流的原野上，夹杂着巨大而空旷的寂寥，响彻在横无边际的苍穹。冰凉的寒风顺着车窗的缝隙直灌而入，爬上僵滞的脸庞，将不曾干涸的眼泪渗透进单薄消瘦的脸颊，带来冷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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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次放暑假，日光浓烈灼热。母亲带着他乘火车去看望远在广东的外婆，从北到南。那年他８岁。是他的第一次出门远行，也是唯一一次和母亲的旅行。他欢喜雀跃地在车厢里来回穿梭，母亲叫他不住，只能跟在后面，以防他跌倒。于是，偌大狭长的车厢过道上，可以看见一个母亲不住的对转过头来的乘客抱以微笑。基本上都是经过长途旅行的人群，一直都处在极度疲惫的状态，很少有这样的局面出现。小男孩的跑动，引来越来越多的乘客视觉上的新鲜刺激。这使得母亲更加的尴尬，误以为是自己的孩子惊扰了他们的睡眠，连忙表情严肃的表示歉疚、还礼。他跑累了，被母亲牵着手领回铺位。母亲只是微微地笑着，用柔和的手掌抚摩着他的头。因长时间的过量运动，他稚嫩的小脸蛋出映出浓重的红晕，透着健康纯真的气息，只有他这个年龄才有的纯净清新之气。母亲让他躺下休息，用手巾给他擦拭脸上的层层腾起的汗泽。没过一会，疲倦席来，沉沉的躺在母亲怀里睡去。时值六月，即便是在这旷野荒原之巅，这急速奔驰的凛冽速度之中，也挡不住经纬转换带来的庞大温度的全面侵袭。夜里车厢里燥热难当，蚊子很多，母亲从包你拿出毛巾，在盥洗室里打湿了在他脸上擦拭，然后折成扇子壮，不停的给他扇风。早上很早的时候他醒来，看见母亲红红的正在揉胳膊。旁边放着他喜欢吃的红豆稀饭，正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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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进站的时候，他提着包走在队伍前面。一下车，就挡了一辆的士，直奔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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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家是一个小村庄，离城镇还有一点距离。只能在路口停下，然后走一段小路，才能到家。他几乎是从路口跑着回来的，直接冲进家门。入眼的是黑白的灵堂，母亲的黑白遗像挂在中间，浅浅的微笑，是十几年前照的。他怔怔的看了很久，手里的包在他进门的时候掉在地上。他转身到母亲房见门口，刺眼的白布下，母亲的身体安静的躺在床上，这张少年时他常喜欢挤上来躺在母亲身边的床，这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时代欢乐的床。母亲就静静的安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里的人看着他的归来，都自觉的退出来，轻轻的掩上门是发出隐隐的抽泣声。他挪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那张熟稔于心的床就越来越近，可是这短短的距离仿佛又有一生那么长。白布之下凸显出来的轮廓，是刻到骨子的记忆，怎么都抹不去。他想喊一声“妈妈”，但发现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用颤阐的手粘起那张白布小小的一角，很长时间都使不出力气去掀开那单薄轻盈的覆盖，仿佛它有千斤重一般。这不可承受之轻，他迟疑又迟疑。他终于忍住涌起来的波澜还是揭开了那张白布。惨白之下，是母亲的一张脸发青，透出一种没有血色的苍白，苍老几乎得可以折叠。额前的伤口已经缝合过，但依稀可以看见清理伤口时残留在上面的模糊血迹。头发略显凌乱，是长时间躺卧造成的。这就是几年前见过的母亲的面容，大体模样还在，只是时光的刀斧太过凛冽尖刻，把她脸上的沧桑雕琢成了深海似的平静。她很安静的躺在那里。他想喊她起来，再像小时候一样，让她给他讲故事，讲那个老是重复的鬼故事，可是，他眼泪不止了，声音僵滞了，喉咙疼痛了，母亲还是沉静地睡在那里，似经过了一场繁重的忙活之后，很静的入睡，安详而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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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他一个人坐在母亲的床头，对着她，不停的说话。童年的夜晚，他常躺在母亲身边，和她说话，直到不知不觉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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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记忆中，父亲很早就不在，只是和母亲艰难的相依为命。但这是他成人以后，最长的一次与母亲的相聚，是在母亲死后的第二天，在他长大的房间里，??天亮的时候，族里主持葬礼仪式的老人，让他给母亲净身。这是乡里千百年残存下来的风俗，老人死后必须由子女给他们净身。而他是家里唯一的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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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真的是老了，在这搁浅了10多年结实的触摸里。巨大的惊栗感让他全身冰凉，如同置身冰窖一般。这是他必须承受的代价，离别以后的代价。在他手指贴着母亲干枯褶皱的手指、脚趾，粗糙黝黑的脸颊，她硬硬的骨头使他感到隐隐生疼。他认真的一遍一遍的擦拭着，如同小时候母亲经常给他洗澡一样仔细。那时他是站在堂屋里一个不大的木盆中，母亲拿着毛巾来回的在他幼小光洁的身体上擦洗。他总是不安分，喜欢在水里面乱动，溅起水滴，打在母亲年轻的笑脸上、衣服上、地上，湿漉漉的一片。宛如打过水仗。他试图体会着岁月在她身体上爬过留下的深刻痕迹，却一次又一次的于之错过，甚至连最后一次挽留的机会也没有。他的眼泪不停的滴在她已经完全枯竭的身体上，那副包裹着骨头的皮囊消瘦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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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葬礼定在三天之后的正午。送葬当天，长长的队伍排成两列，他披麻戴孝走在前面。周围驻足观望的是远近村里的村民，眼睛里串出善良的神情。白色的冥纸如同柳絮一样不停的漫天飞舞，散落在道路两旁。空气中升腾的哀乐配合小号、唢呐、锣鼓的哀吟和人的抽泣声，直灌入人心，根本没有人听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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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殡仪馆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两旁放满了花圈。他就跪在母亲的灵堂旁边，不停的向火盆里放厚厚的纸钱，一言不发。族里的四叔在他身边代表家属向前来吊丧者还礼。 ??然后，母亲的遗体被两个穿着卡白色工作服的人推着送往火化炉。那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抓紧半人高的单价护栏，任谁劝阻都死死不放手。这是他与母亲最后在一起的时间，他已经彻底的错过，他不想连这最后的一次机会也给失去。他需要再陪母亲说说话，送他最后一程。他就这样对着母亲不停的说话，眼睛里注满吓人的红丝。他从上火车到赶回家就一直没合过眼，然后把自己关母亲房间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叔婶走过去劝他，他只是对着母亲说话。于是，周围人也跟着他哭，声音悲戚而惨痛。 ??行礼时间到，村里几个强壮男人把他拉扯住，他不停的挣扎，手还伸出很远，做抓牢的姿势。母亲被送进了焚化锅炉，化成浓厚的黑烟一层一层的冲上明媚高远的苍穹。阳光灼烧疼痛人的眼。一个小时以后，四属抱着一个暗青色的骨灰盒走出来。母亲的灰烬安静地躺在里面。永远也不会再出来。 ??回来路上，他昏倒在地。醒来的时候，躺在他小时候睡了十几年的床上，一言不发。 ??接这开始七七四十九天的守孝。他白天就跪在灵堂前，晚上就坐在母亲的房间里发呆。他相信其实母亲是没有走的，还在这个房间里的每个角度里看着他。他想告诉她，那些放在柜底的毛衣，他会一件一件的去穿。他还要她给他织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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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理母亲遗物的时候，他从母亲房间里找出她一个木质的褚黑色箱子，是她和父亲结婚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唯一嫁妆，一直沿用至今。有好几次，他跟母亲商量，让换掉，但都被母亲笑着拒绝。
　　箱子里是他工作后寄回来的相片，已及偶写的家信和一些他在外地买给她的衣服。那些衣服，躺在底面，用布好好的包裹着，一次也没有穿过。最里面是一大堆的存折，全部是他每次定期寄回来的钱，她都原封不动的存入银行。母亲只上过几天的学堂，一个泛黄的小作业本子上面歪歪扭扭地的记录着他少得可怜的打电话的时间次数和回家的简要经历。他看着这些连自己也忘记在时间里发生的痕迹，长久的发呆。这时候，叔婶叫他吃饭，只见他始终保持这一个姿势，坐在地上，不停的抚摩着母亲留下的遗物。 ??七七过后，他把存折、衣服留给了叔婶，只带了那几张照片、那几封信和母亲些下记录的泛黄的小本子和母亲的骨灰，去了南方一个寂寞的小城。 ??在他房间里的床头，放着母亲的那张黑白照片旁边升起袅袅的檀香烟雾。每晚入睡的时候，他总要对着她说几句话，然后才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