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爷爷的荣耀

　　爷爷故去多年了，岁月的风尘使得他的影象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瘦瘦的中等个，秃头，不苟言笑，一双三角眼似乎总在跟什么过不去。可是，关于他的种种细节我依然清晰地记的。 　　小时候，我是个典型的丑小鸭，疙瘩脑袋上一根头发也不长。三四岁时，乐此不疲的游戏就是用自己的小秃头跟爷爷的大秃头来回地蹭，嘴里一边嘟囔着：“磨电灯，磨电亮。”我的头发越磨越多，爷爷的头发却越磨越少。 　　再长大些，感觉到爷爷重男轻女，根本不喜欢我这个小丫头片子。有一次，我在爷爷家玩到快中午了，想回自家吃饭，一看，铁将军把门，便又折回爷爷家，想在那里吃午饭。刚一露头，爷爷便大声斥责道：“怎么又回来了？”看到爷爷那张没有一丝笑容的瘦脸，我极度委屈和恐怖，“啊啊”大哭起来，任谁劝也劝不好了。从那件事以后，对爷爷的恨就固执地植根于我幼小的心灵里了，很多年抹不去。

　　等我懂事了，发现爷爷其实是个没有一点本事的人。一本书中曾把芸芸众生划分为四等：一等人有能耐没脾气；二等人没脾气没能耐；三等人有脾气有能耐；四等人有脾气没能耐。爷爷就属于第四等人。他没什么心计料理，田里的农活也做不来，一个十来口人的大家庭靠奶奶和父亲里外操持。这样一个人，脾气却坏的很，经常摔东西，轻易不开口说话，出口则伤人，也不管伤的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儿媳。奶奶经常咬牙切齿地说：“傻瓜，得罪人自己不觉得！”奶奶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五世同堂大家庭的和谐，被他一句话就打破了，他把婆媳关系、父子关系搞的一团糟。

　　奶奶是个精明的人，尽量减少爷爷同大伙相处的机会，让他照看牲口，拔草拾柴火。或者，给他一大捆子乱韭菜，让他摘净切碎。至今还记得爷爷在昏暗的暮色里，勾肩缩背切韭菜的身影。这样的活计练就了爷爷的刀功，他切出的韭菜均匀细碎。一直到现在，逢年过节包饺子时，母亲和婶婶们经常说起：“要说切菜馅呀，就属咱爸爸切的最好。”爷爷在他儿媳妇的心目中除了切韭菜，再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了。

　　爷爷六十二岁那年，得了半身不遂。奶奶衣不解带，伺候了他整整四年。在疾病的折磨下，他的脾气变的更暴躁了，稍有不顺，就翻桌子，摔枕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奶奶一些脏话。这时，奶奶就躲到一边抹眼泪：“老不死的，我上辈子欠你的呀！”爷爷每当有求于奶奶时，从没喊过奶奶的名字或者用“孩子他妈”之类的称呼，他习惯拖着长声喊“可是……给我端杯水来！”可怜奶奶，被爷爷喊了一辈子“可是……”

　　爷爷临终时，他的后辈们没有流露出太大的悲哀。母亲说，六个孙子孙女中，惟有我这个长孙女落泪了，因为我想起了儿时同爷爷磨电灯磨电亮的场景。

　　丧事办完后，全家人有顿大聚餐。我的父亲用一句大大不敬的话总结了爷爷的一生：“他这辈子只起了个传宗接代的作用！”父亲的话是有几分怨气的，爷爷不能遮风不能挡雨，作为长子，父亲过早过多地担起了家庭的重负，吃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

　　正当全家人七嘴八舍议论着爷爷时，奶奶用手摩挲着镶有爷爷年轻时照片的镜框，喃喃自语道：“这个风流鬼，看看到地下还风流不？”“这话从哪里说起呢？”我好奇地问奶奶。奶奶说：“反正人死了，也不怕丢丑了，有些事，在肚子里憋了好几十年了，难受！” 　　随着奶奶的讲述，爷爷的前半生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奶奶嫁给爷爷时，只有十七岁。那时，爷爷已经在北大荒当兵了，一身戎装，浓密的黑发，英俊帅气。而奶奶身高还不足一米五，摸样也平常。洞房花烛夜，爷爷掀起盖头时，掩饰不住满脸的失望：“这么个墨猪子呀！”“墨猪子”是我们家乡的一句方言，讽刺人长的又丑又矮的意思。奶奶说：“他这句话，我拼命想忘掉，可还是记了一辈子！”

　　爷爷对奶奶的伤害远不止于此，在二叔不足周岁那年，爷爷竟有半年多的时间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奶奶预感到有些不妙。她到邻村爷爷的战友家里打探消息，恰逢爷爷的战友回家探亲，精明的奶奶从那个人闪烁其辞，欲言又止的态度里，看出了不妙的苗头。奶奶流了一宿的眼泪，天亮时，便收拾起行囊，怀里抱着二叔，手里领着三岁的父亲，辗转三四千公里，来到了爷爷的部队。奶奶三言两语便套出了实情。立场不坚定的爷爷同当地一个寡妇好上了，乐不思蜀了。奶奶问爷爷打算怎么办呢？爷爷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个劲的叹气：“哎！这头扔不下，那头也舍不掉！”

　　英明的奶奶果断地找到部队领导，要求他们将爷爷调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又找到那个寡妇。奶奶说，那个寡妇长的象个狐狸精，长着一双会勾人的媚眼，难怪你爷爷被她把魂勾跑了。奶奶对她好言相劝，求她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别再缠着爷爷了。

　　奶奶不虚此行，爷爷收了心，跟那个寡妇彻底断了。紧接着是抗美援朝，生性懦弱的爷爷听到炮声便吓的尿了裤子，开小差逃到家里。生产队长觉得爷爷好歹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便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去县城买煤，结果，煤票弄丢了，让他去买粉条，买粉条的袋子半路上却被风刮跑了。通过这两件事，村里人便得出了结论：爷爷是个没用的窝囊废！

　　奶奶的讲述完了，接下来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爷爷生前最疼爱的姑姑打破了沉默“：说了一大堆爸的不是，爸这辈子总该有个挺荣耀的事吧？”奶奶和他的四个儿子拼命地想，爸爸一拍大腿：“有了，那年咱爸逮了个四十多斤重的大鱼，村里的人们别说吃了，连见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鱼！”愚笨的爷爷是怎么逮着一条大鱼的呢？原来，村子里有个大的苇子湾，到了清塘逮鱼时，谁都嫌爷爷窝囊，不愿跟爷爷分在一个小组里。爷爷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转悠到一条无人光顾的小河沟里，忽然，听见“哗啦”一声，看见一个硕大的鱼脊梁背。爷爷挽起裤腿，不费吹灰之力便摸到了那条大鱼，搂在怀里，将近一人高。奶奶回忆道，这条鱼让一大家子人吃了好长时间，也让爷爷被村里人刮目相看了好长时间。 　　这确实是爷爷做过的唯一一件荣耀的事情。我每次回老家，见到在树阴下乘凉的老人，便恭敬地同他们打招呼，他们老眼昏花了，已经认不出我是谁。我说：“我是明义的孙女！”老人们便沉浸在回忆中了：“哦！明义的孙女呀！那年，你爷爷一个人逮了条四十多斤重的大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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