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解词：爱屋及乌

??乌，即乌鸦，在乡下老家，它被叫做“老鸹”。 ??天下乌鸦一般黑。剔除感情和隐喻，这是极写实的描述。它浑身如墨似漆，泛着光泽。总是成群结队，哑着声音且飞且鸣。据说，它又好食腐尸，常在阴森、寒凉处出没。估计由此沾染了阴晦之气。所以，迷信的人，总说它是“凶鸟”，是不祥之兆，甚至视它为噩运或死亡的代言人。它一旦落到谁家屋上，呱呱乱叫，谁家就会遭遇不幸。《诗经》里有“瞻乌爰止，于谁之家”之句。意思是：看啊，那乌鸦落在哪里，灾祸就会降临。老家人则说“老鸹叫，祸事到”。尽管那时的乡下，并不多见，但那黑色的身影冒出来，带着短促而惊心的一叫，母亲总要冲它吐两口唾沫。倘有事要出门，听到老鸹叫，也便不走了，因为不吉利，办事也会不顺畅。而在电影里，它出现的背景，总在荒凉的野地，阴气深重的坟场，或老宅边，枯树上。随之而来的，往往还有凄厉的鸣叫，让人顿生恐惧之感。 ??甚至在梦中，也如此。后来看过一本解梦的书，谈到梦见乌鸦时，说：已婚男子会灾祸临头，已婚女人会有孩子患病。商人会连续亏损，直至破产。若梦里的乌鸦在飞，会面临各方面对手。若乌鸦落在树上，会挨饥受饿。若落在头顶，会卧床不起，甚至命归西天。诸如此类。总之，梦见乌鸦便没好事。除非梦见乌鸦死，因为那意味着：霉运过去，好运到来。但那几率，估计与中五百万差不多，所以，人们对乌鸦，总是憎恶、厌弃的。 ??不过，也有爱上乌鸦的。比如这个成语：爱屋及乌。 ??汉人伏胜编撰的《尚书大传》中，有“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之句。即是说，爱一个人，会连带着爱上他屋顶的乌鸦。所爱的那人屋上，想必也有喜鹊、燕子等吉祥物，却不说“及鹊”、“及燕”，而说“及乌”，连那么丑的东西也喜欢，可见爱的深度。它还指爱的广度，即“推爱”，如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杜甫《奉赠射洪李四丈》诗中，起首便是：“丈人屋上乌，人好乌亦好。”宋人陈师道《简李伯益》也说：“时清视我门前雀，人好看君屋上乌。”而这种推广之爱，也叫“屋乌之爱”。 ??这种心理，与情感的弥散性有关。即所谓“晕轮效应”：情感和情绪，如月亮的光轮一般，会弥散、晕染、扩散和推移。和某个人好，看他一切都完美，就像痴迷的“粉丝”对喜欢的明星，无论唱片歌牒，还是流言蜚语，一概照单全收；倘看谁不顺眼，便连他的笑，也会觉得像哭，从而厌憎。而怀念某个人，想起的，除音容笑貌、言行举止外，与之有关的旧居、故物，一物一丝，都觉得温暖，亲切。就像“月是故乡明”，也不过是因为故乡美好，似乎那月亮，也比别处更圆更明，更使人依恋。真是奇妙。 ??这种情感，在爱情里体现尤为明显。 ??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情人有情，有爱，知道包容，宽忍。不挑剔，不指责，而只是欣赏对方的优点。哪怕是效颦的东施，在情人眼里，也会有捧心之美。余光中有首诗，叫《小雀斑》：“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美一样的可怜/让我选有雀斑的一个/迷人全在那么一点点。”因为，在诗人眼里，那斑斑点点，也如金光闪闪，能让心上人“为妩媚添上神秘”。 ??不过，这样的情感，多在恋爱，尤其是热恋时。热恋的重要标志，就是发昏，让人智力飞速下降，甚至归零，成天醉酒般晕乎，甚至迷失。浪漫而盲目。在热恋者心里，爱就是一切，一切也都是爱。包括她的雀斑，小性子，坏脾气。包括他的抽烟，鼾声，脚臭。爱一个人，就是爱他（她）的全部，缺点、优点、父母、亲友，甚至他（她）的宠物。甚至为之改变自己：他喜欢足球，她跟着也看；她喜欢逛街，他陪着去逛。有人把这种爱，叫做“屋乌之爱”。 ??但屋乌之爱，是一种能力，并非每个人都有，并非每个人都能始终有。即使是深爱的两个人，婚后也会发生改变。“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这是《大话西游》的台词。我觉得，它更像婚姻的写照。在婚姻里，很少人能再像婚前那样爱屋及乌，不仅如此，甚至更多的是“因乌厌屋”。所有的毛病，在此时被彰显，被放大，先前的种种“好”，变成现在的般般“厌”。因此，不少曾经恩爱的夫妻，也成了“劳燕分飞”。 ??其实，很多时候，一旦涉及感情，无论爱恨，我们总不免盲目。老家人常说“没有米吃怪筲箕”，又说“烧火烧不着，埋怨灶君菩萨”，用成语来表述，就是“憎恶和尚，恨及袈裟”。袈裟何罪？不过只是和尚穿过，也便被株连牵扯了。这种迁怒于物，当然失之偏颇。就像爱屋及乌的移情，多半也靠不住一样。 ??那么，有没有可能，让我们情感还原，爱屋就爱屋，爱乌就爱乌？ ??乌鸦其实很可爱的。它是益鸟，甚至是鸟类中最聪明的。小孩课本里，想出用石子垫高水位，以便喝水的那只，便是证明之一。而在日本，经常有乌鸦在十字路口守候红绿灯。红灯亮，乌鸦飞下去，把胡桃之类坚果，放到停着的车轮前。到绿灯亮，车子会把胡桃辗碎，而乌鸦会在红灯再次亮时飞下去，享受被加工好的美餐。 ??乌鸦的爱情，也很完美，也很凄迷。它们终生一夫一妻。据说，两只乌鸦结合后，会永远在一起，不吵架，更不分离。倘一只不幸先死，另一只会极度悲伤，相继而亡。每念及此，总禁不住想起卡西莫多。那个古怪的敲钟人。他面容丑陋，就像乌鸦，但他有着这世界最善良和柔软的心。他对爱斯梅拉达那样忠贞，以她的苦乐为苦乐，并付出全部身心。爱斯梅拉达惨死后，他也躺在她身帝，直到变成她尸骨旁的另一堆尸骨。真是生死相随！ ??乌鸦还懂得反哺。乌鸦的成长，是靠父母到处觅食，嘴对嘴喂大的。乌鸦老了，小乌鸦也会四处叼食，嘴对嘴喂给父母，直到父母吃不下东西为止。所以“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常用来形容孝道。基于这原因，也有人说，乌鸦是慈鸟，知道对父母尽孝报恩。 　　在满族神话里，乌鸦更是被崇拜之物。在呼什哈哩，乌鸦被当作看守山林的格格，即林海女神，猎人出猎祭山，要先给乌鸦扬酒撒肉。民间传说中，乌鸦还有救主之恩。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在被仇敌追杀时，都曾被乌鸦搭救，所以专设“索伦杆”，以敬饲乌鸦。无独有偶，在藏传佛教里，乌鸦，是与鹰一样圣洁的神鸟。藏民死去后，灵魂从肉体中剥离，把肉体解碎后献给秃鹫，通过天葬，通过鹰、乌鸦、秃鹫的翅膀，让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升入天堂。而且据说，尸体被全部吃净，就表明死者没有罪恶，灵魂能够升天；如果没吃干净，则意味着死者身前有罪，灵魂难以升天，还需再请人念经超度。 ??乌鸦被厌憎，原因或许有二：其一，那乌黑似墨的颜色，是一种隐喻和暗示，与死亡相关联。无论是西方基督教，还是中国，都有以黑为丧色的习惯认同，而乌鸦飞近人群，被我们看到，往往天色向晚，暮色渐浓，随之而来的，是死神般的黑夜。其二，那“呜啊……呜啊……”的叫声，让人莫名心惊，顿生悲凉、悲伤之感，既让人怀想起逝者，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将要来临的厄运。所以人们常将那些不吉利的预言发布者，或者不幸言中某种厄运的人，称为“乌鸦嘴”。但我执意相信，如果非要说它与厄运有关联，那不过是一种警示。它本身不能决定生死祸福。它的降临和出现，不过是要告诉我们，危险和厄运的存在。 　　可惜，人都贪生怕死，都喜欢听好话，都情愿报喜不报忧。这就注定了乌鸦命运的悲惨。它就像一些先知，或启蒙者，它得到，也正如同他们的命运：遭受屈辱、顶着误解，被人厌憎。 ??也许正因如此，它越来越远离我们。我写下这些文字，它已很难在我们眼前出现。以至于没有谁能准确地，描绘出它的体态、目光与飞翔或行走的徉子。它给我们留下的，只是一团零乱的印象，一片纯粹的黑色，一个在天边冷飕飕、阴沉沉地飘动的幽灵。 ??它远离了我们，但我们的苦难或厄运，爱或恨，并未因此减少。无论是爱屋及乌，还是爱乌及屋，我们的情感，都因此显得空落，像月明星稀的夜晚，那群南飞的乌雀一样，“绕树三匝”，却终究，“无枝可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