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年·两岸盛开的事物
2021-12-23抒情散文丁香笑雨
“吱……吱……”几声猪的哀鸣,惊悸在雪白的窗纸上,挣扎,竭斯底里,晨曦就这样一碰即碎。隔着两个大大的院子,我隐约听出,那是军昌家在杀猪,而我依稀梦中。其时,朝南的窗,窗外半轮明月犹在。猪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条形的低矮木案上,鲜血从猪脖子下面的……
“吱……吱……”
几声猪的哀鸣,惊悸在雪白的窗纸上,挣扎,竭斯底里,晨曦就这样一碰即碎。隔着两个大大的院子,我隐约听出,那是军昌家在杀猪,而我依稀梦中。其时,朝南的窗,窗外半轮明月犹在。
猪一动不动地躺在一个条形的低矮木案上,鲜血从猪脖子下面的创口喷涌而出,被一个花的搪瓷盆接着。那盆中很快就盛满了粘稠的液体,没有想象中那么鲜红,但场面比任何想象中的都要害怕。一些大大小小的泡沫就在盆边此消彼涨地吐纳不息。
猪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地躺在木案上,搪瓷盆边的炮沫渐渐减退。当最小的泡沫在盆边缩成半圈,一木桶一木桶滚开的水,就从里屋的锅中舀出来,倒进他家倒弊的院墙外那棵大柿树下,那里,事先预备好了一口大锅。好大的锅呀,一大锅开水,腾腾地冒着热气。这时候,杀猪师傅、军昌的父亲和哥哥、还有袖了手看热闹的邻人,便七手八脚将那肥猪抬进锅去。清冷凛冽地袭来,冻红了很多鼻头,不时听见有人吸鼻子的声音。几日前,刚下过一场好雪,此时,四处仍然白茫茫的,锅周围的雪却消融了。一个圆圈湿津津地围在锅下,不时被这边、那边忙碌的人踩出半个、半个的脚印来。杀猪师傅提着猪腿让它在锅里“打滚”,并不断将锅中的热水浇到猪身上。“行了!”他放下大勺,开始拔猪鬃,约定俗成这些归他;接着,去毛、开膛破肚。大铁锅里一锅浑浊的血水凉下去,各家的屋顶上就飘起醉歪歪地炊烟。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三,虽是小年,我也能从不多的肉香里闻到欢喜的年味。
妈妈和奶奶比平时起得更早。梳洗完毕,妈妈开始卸窗帘、换床单,准备拆洗被里被面。奶奶掀开锅盖,她昨晚烙的那个锅盔还在锅里,取出来,一边切,一边给灶爷吩咐道:“干粮全在这儿,都带上。上天去,好话多说,坏话甭提。”我还在睡梦中,浅睡不醒。
“她婶,我请你来了。”是凤莲奶奶的声音。 “老姊妹了还客气?走!”奶奶拿起自己的围裙,甩了几下,边叠边跟着凤莲奶奶出门去了。 我真正睡醒,在这一切之后,但并不很久。确定奶奶是去了凤莲奶奶家,就一溜烟出门去找她。 出了家门,我缩起小脖子,沿着门前的那片湖向前跑去。好冷啊,门外一派冰湖,雪花四野,寒光闪闪。丝丝寒光,钢针一般,根根都能锥到人骨子里去。我用手捂了耳朵,风就从棉袄领子里灌下去,太阳就在我的脚步声中悄然升起。刚才,我想摇落那两只鸟儿,落了我一头的白雪,它们却飞远了。一回头,路右边的这带屋舍绵延而去,高高矮矮的屋顶上,瓦像被冻坏了一般乌青,屋檐上却一一挂满参差的冰凌,笋尖笋尖的,琉璃一般好看。它们是冬季的音符吗,当太阳弹奏它们的时候,春天的序曲就演奏起来了吧。
长胡子的长庚爷爷,叼着很长很长的烟锅站在家门口,像眺望远方,又像眯缝着眼睛什么也没看。 “爷爷,你干什么呢?” “看春天呢,孩子。” “春天来了吗?” “来了!” “它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 “快点长大,长大了就看见了。” “哦?!” 我惦起脚尖没有看见。我跳起来没有看见。我站在他家的房阶上,还是没有看见。 哦!我们念叨着春天的时候,几个小伙伴正在远处湖面上快乐地玩耍。忘了和长庚爷爷道别,我就朝湖那边跑去。 湖,就在咫尺之间,到达,却要跨过一道小小的水渠。我又站在渠畔进退两难。正要跳,咦,竟然轻飘飘地“飞”过来了。是一位叔叔经过这里,把我拎了过来。 “叔叔,回去的时候,我还能遇见你吗?” 叔叔的笑声像被阳光晾晒过的,非常清脆悦耳:“遇不见我,你也一定能跨过去,对吗?” 他的话那么肯定?我琢磨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已经走远了。 几只小船栓在湖堤上的老柳树下,柳树的枝条比秋天更为清瘦悠长地飘荡下来,摇啊摇的,船便在冰湖里、在大柳树的怀抱里安详地睡熟了。远处传来断续的箫声,不成曲调,那是狂风、严寒想要一点一滴地冻结它吗,听来,又似和狂风、严寒翩跹而舞。我的小伙伴们就在湖上唱歌、滑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唱,整个冬天兴致丝毫不减地滑。 见我走近,小建家的狗跑过来了,白绒绒的毛团被风吹旋出一朵朵的花儿来。忽然,他们围成一圈,纷纷跪下,膜拜一般伏在冰上,原来是一条半尺长的鱼,被封在冰下。许是冻僵了吧,一动不动的,我们猜测。有谁提议,大伙儿快去拾柴禾,打开冰面给鱼烤烤。好一阵忙乱,小建还专门回家拿了一次火柴。火,升起来了,冰面也打开了,鱼连个水花都没冒就钻进湖底。唉!它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呢,泡儿都不冒一个,真不够意思。我们叹气,全白忙活了。有谁恨恨地骂它一句“傻冒”,而我望着那个小小的冰窟,水,又渐渐结为冰粒。我在冻得麻木的小手上呵了口气,想,这么冷的天气,湖下面该是多么寒冷啊。我许久许久地惦记着那个冰窟,惦记着那条半大不小的鱼。它,还会不会再来这里? 我早忘记了去凤莲奶奶家,总是担心着那条鱼,一想起来,我就会去湖里看看。 有了那位叔叔的那句话,我真的可以在小水渠上跳来跳去了。但我以柳树、小船作参照物,在极为相似的地点反复寻找,又反复否定,那个冰窟到底在哪里?我似乎找到了,似乎再也没有找到。我期望这冰层快快融化,鱼就可以自由地潜翔,也许,我在冬末春初,西风依旧激荡的湖水里,还能拣到乌黑的菱角。 我行走或奔跑在湖面上,湖面和大地一样坚实,湖面上的雪也格外的洁净。大风将它们肆意吹卷,雪末一浪一浪的,在呵气成冰的年头,作着静穆、庄严的画。风是一个气派诗情的大师,信手挥毫,就将能苦寒删改;信手涂来,却永不满足。它的画被一改再改,久已冻滞的冰湖便因此而灵秀起来,风来了,雪来了,孩子们来了,太阳也来了,年的气味就一日浓似一日地来了。 年来了,它是有气味的。 它的气味香香甜甜地酿在奶奶热炕头上那坛米酒里。那三天,我一定要睡在坛子旁边,连我的梦也会格外香甜。当左邻右舍一坛坛经过奶奶亲手酿制的米酒开封,那条街就香了,浓浓的年味也就滚滚而来。 就在大人们每日里掐指计算着时间,每日都说时间不够用的时候,对于我们来说,时间过得特别的慢。盼啊盼,好不容易才盼到腊月二十七、八。“再有两三天就过年了!”这个已知的消息一旦被谁说出口,心便激动得砰砰直跳。大人们忙碌得跟走马灯似的,我们一群小孩却闲坐在八斤家非常底矮的屋檐下,各自炫耀着自己的新衣服。 家,已经整装一新。清扫了灰尘,洁净的窗帘挂起来,崭新的床单铺上床,奶奶一高兴,就把妈妈夸呀夸的。而妈妈和奶奶还是忙个不停,她们的手不时伸进水里,洗这涮哪,泡得跟传说中的祥林嫂的手一样通红。后院里,那口老井冒出氤氲的热气,井边,还有一大堆东西等待洗濯:一大竹笼的红白萝卜刚刮过皮,并不很多的猪肉泡在一个大瓷盆里,另一个盆里则静静地躺着些猪心、猪肝、猪肚等。但我非常期望,有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好玩的。有吃不完的肉,有穿不完的新衣服,起码有一个大大的洋娃娃做我的玩具,有一尾鱼,在水盆中拍出水花,有一只待杀的大冠子公鸡拴在墙角,咕咕地叫个不停…… 炊烟不分昼夜挤出烟囱,在晴朗或阴暗的低空疾书,凌乱而真切地记录一年中最后的时日。东家做豆腐糊了锅,焦糊味钻了我一鼻子。西家的小两口,上着油锅却拌开了嘴。你说我“油锅开了也不急”,我说你“心急不耐老,老了不得小。”你言来,我语去,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湮,就像对台词一样激昂和顺溜。话,说着说着怎么就软了,渐渐地,就和那手中捞起的年糕一样甜软。窗内斗嘴的人,斗着斗着就笑了,隔窗闲听的人早就抿了嘴笑。 “三十望历头,没有多少日子了。掌柜的,你快去,让他常兴叔给咱写几幅对子吧。”奶奶开始和面,要蒸花馍馍,她忽然想起这了这桩事。一转身,手刚从大面盆里取出来,就直落面花花。一小片、一小片的面花花,白花花地落在地上,“可惜的!”奶奶再转个身,把带面的手拳起,手柱在盆儿里望着爷爷:“嗯?!”她在询问爷爷的意思。“行!”爷爷完全同意奶奶的提议。爷爷刚从街上叫了一担破柴,正在把它们一根根、一排排十字交叉叠放在屋檐下。爷爷拍就拍手,燃起一支烟,反剪双手出门去了。爸爸回来了,他抱起我,在屋里屋外“参观”了一遍,很高兴的样子。他在我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两口,问: “小萍子,在吗?” 我狠狠地一擦,说:“不在!” “我们去买年画吧?” “不可以。” 这是我和爸爸惯用的游戏。我可以说我“不在”,也能够说“不可以”,因为,我会故意跑开,想让他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抓住我。挣脱了他的怀抱,他会一如既往地抓到我。我的手,被他攥在手心里,一起伸进他温暖的裤袋,我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和他一起上街去。 街,简单而热闹。没有特别的繁华,却繁盛着人们由衷的快乐。 阳光温煦而均匀地照耀在中午的街道上,街道狭窄,人流涌动,笑脸肆意。一竿竿冰糖葫芦插在草把上,刺猬一般竖在街头,红红绿绿的小风车呼噜噜乱转,满街游走。街道两边,锅盆碗盏红漆筷,大茴花椒十三香,芝麻芥末红绿豆,酱片苏打包谷酒,青菜萝卜猪羊肉,蒜苗生姜柿子醋一应俱全地沿街摆放。城里城外的人,从四面八方川流不息地汇集到这里,察看货物,高声论价。人流越稠密,叫卖声就月起劲,此起彼伏,彼此交织,各色声腔和韵调端然唱响,就跟三月的歌会一样热闹。满街都是好吃的,麻花油条豆腐脑,煎饼果子脆麻花。当一挂挂并不很长的鞭炮提在手中,大包小篮被那些并不十分丰美的食物装满,人们的脸上,露出了一年中最满足的笑容。他踏掉你的鞋子,你蹭歪他的帽子,碰了头的,踩了脚的,撞个满怀的……年,纵容了摩擦,却将争执降到最低程度。一位乡下老爷爷挽的圆笼在我眼前一晃,我的鼻子瞬间被擦破了。心里高兴着,血,沾在爸爸雪白的手绢上,我说一点都不疼。手拿冰糖葫芦,我还馋着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乡的柿饼,南山的狗娃咪,西门口的红灯笼,北窑上的小糖人…… 我和爸爸回到家的时候,一笼屉花馍刚出锅。奶奶吹开腾腾的蒸汽说:“馍笑了!”她的脸上就笑开了花儿。沾上殷殷的桃红,那些花儿被奶奶逐个点在花馍上,我和爸爸买来的年画也贴在了屋中最鲜亮的地方,商芝肉、甜糟肉、八宝饭等还在节奏匀称的风箱声里、在列焰卷舒的灶膛上噗嗤嗤地唱,年的色彩、质地和声音就在这一刻被写意出来。 当这个黑夜走向黎明,一副副对联耀红门楣,鞭炮齐鸣,惊醒新一轮日月,这一夜,对我来说,将是何其漫长。我整夜不能安睡,睡梦中,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枕边的新衣服,心急火燎地盼望天亮。一睁眼,天果然大亮:“奶奶奶奶,快起来!大年初一了。”奶奶眼睛也没睁,说:“天还是这天,地还是这地。你去玩吧,奶奶要歇一歇了。” 我穿着新衣服,像小鸟一样奔跑在鞭炮声中,年,在鞭炮声中逃遁,又朝这鞭炮声奔来。生命传递、辗转,一幅故乡的年画便跃跃然在我眼前。一幅浓墨重彩的年画啊,在这幅年画里,有稚龄的我、我的父亲、我的家人、我的故乡、我故乡的人们,以及故乡那隽永的年味。 春节在即,不闻诛豕之声已有多年,今天的我,也完全不像我的妈妈和奶奶那个时候、那样劳碌了。 我于农历二十放假。二十一日,我将年夜饭预订在全城最富丽的酒店。家,总是鲜丽整洁,宝洁公司的服务也令我满意。头发经过太久的囚禁,一经解放,竟是那么的长了。二十二,我将长发做成了齐腰的大花波浪。腊月二十三,我模糊了小年的概念,而真正开始享受我的假期。一些书被列入读书计划,一些活动被逐一安排进日程。我愿意和黎明一起醒来,读一会儿书,喝着一杯牛奶去看望我开放的花儿们,累了,就去躺一会,直到再次醒来。二十六、七里,那一大盆水仙已开得相当壮观,每有朋友来家,必获盛赞。我对水和温度的控制果然得当而有效。现在,十五、六枝花序齐吐芬芳,如静兰出岫,满室生香。初二、三必定是盛放之日。我和我的朋友们互相约请,在一个又一个饭店预祝新春,但任何一种佳肴,都不会对我产生味觉上的吸引。妈妈为我做了米酒,我也喝不出奶奶当年的味。我没有为这个即将到来的新春特意去做一枝硕大的红梅,我也没有准备为一桌桌家宴而精心设计菜品,做得凉拼缤纷,雕花精美,不断出新。过年,你来我去,在家吃饭的时候并不多。我的手,就这样一年比一年闲下来,年的况味就从人们的心上淡下去。大街上人流如织,但不拥挤,商品丰沛,却不馋人。这和平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什么时候了,你一点都不急?”听见这话我笑了:“不急。”真没有什么好着急的,我可以用不到一个上午或下午的时间,去超市或商场持卡消费,买回一切所需。衣服,总在每一季都有没来得及穿的。只要我喜欢,一切都是伸手可及……生活幸福得轻而易举,年轻人不怎么在乎年不年的,而我的长辈们却说:“现在每天都像过年,这平日里比那时候的过年还要好呢!” 日月累叠,我站在城市的一隅遥望天空与大地。我不用站得那么高,也同样知道春天会来,之后是夏,之后是秋,之后我会在一个冬季里翘首以待下一个新春。我懂得了跨越,也学会留在彼岸倾听两岸滔声。岁末观年,恍然有隔岸听箫之感,我不禁问自己:年,真的在鞭炮声中逃遁了吗?
天空阴沉沉的,一冬没有下过一场象样的雪。城市的上空不见丝毫炊烟,我童年惊飞的鸟儿一去不回,爷爷奶奶的笑容也只能在梦中追忆,童年的那片湖还在,但好多年不见坚冰如盖的景象了……年,是越来越祥和了,越来越幸福了,我的心却不知道怎么就痛了一下。顺着我生命的脐带摸下去,我隐隐感到,我的痛,是和这世间的贫穷、困厄连接在一起。许多事情我还是不明白,就像我在那片湖边度过了我的童年和整个少女时代,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那些冬天里拣起的菱角,整个春夏,它们到底生长在哪里? 痛,是需要诊治的,而我不是医生。我想,去抚慰那些伤痛,我总可以。
“她婶,我请你来了。”是凤莲奶奶的声音。 “老姊妹了还客气?走!”奶奶拿起自己的围裙,甩了几下,边叠边跟着凤莲奶奶出门去了。 我真正睡醒,在这一切之后,但并不很久。确定奶奶是去了凤莲奶奶家,就一溜烟出门去找她。 出了家门,我缩起小脖子,沿着门前的那片湖向前跑去。好冷啊,门外一派冰湖,雪花四野,寒光闪闪。丝丝寒光,钢针一般,根根都能锥到人骨子里去。我用手捂了耳朵,风就从棉袄领子里灌下去,太阳就在我的脚步声中悄然升起。刚才,我想摇落那两只鸟儿,落了我一头的白雪,它们却飞远了。一回头,路右边的这带屋舍绵延而去,高高矮矮的屋顶上,瓦像被冻坏了一般乌青,屋檐上却一一挂满参差的冰凌,笋尖笋尖的,琉璃一般好看。它们是冬季的音符吗,当太阳弹奏它们的时候,春天的序曲就演奏起来了吧。
长胡子的长庚爷爷,叼着很长很长的烟锅站在家门口,像眺望远方,又像眯缝着眼睛什么也没看。 “爷爷,你干什么呢?” “看春天呢,孩子。” “春天来了吗?” “来了!” “它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 “快点长大,长大了就看见了。” “哦?!” 我惦起脚尖没有看见。我跳起来没有看见。我站在他家的房阶上,还是没有看见。 哦!我们念叨着春天的时候,几个小伙伴正在远处湖面上快乐地玩耍。忘了和长庚爷爷道别,我就朝湖那边跑去。 湖,就在咫尺之间,到达,却要跨过一道小小的水渠。我又站在渠畔进退两难。正要跳,咦,竟然轻飘飘地“飞”过来了。是一位叔叔经过这里,把我拎了过来。 “叔叔,回去的时候,我还能遇见你吗?” 叔叔的笑声像被阳光晾晒过的,非常清脆悦耳:“遇不见我,你也一定能跨过去,对吗?” 他的话那么肯定?我琢磨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已经走远了。 几只小船栓在湖堤上的老柳树下,柳树的枝条比秋天更为清瘦悠长地飘荡下来,摇啊摇的,船便在冰湖里、在大柳树的怀抱里安详地睡熟了。远处传来断续的箫声,不成曲调,那是狂风、严寒想要一点一滴地冻结它吗,听来,又似和狂风、严寒翩跹而舞。我的小伙伴们就在湖上唱歌、滑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唱,整个冬天兴致丝毫不减地滑。 见我走近,小建家的狗跑过来了,白绒绒的毛团被风吹旋出一朵朵的花儿来。忽然,他们围成一圈,纷纷跪下,膜拜一般伏在冰上,原来是一条半尺长的鱼,被封在冰下。许是冻僵了吧,一动不动的,我们猜测。有谁提议,大伙儿快去拾柴禾,打开冰面给鱼烤烤。好一阵忙乱,小建还专门回家拿了一次火柴。火,升起来了,冰面也打开了,鱼连个水花都没冒就钻进湖底。唉!它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呢,泡儿都不冒一个,真不够意思。我们叹气,全白忙活了。有谁恨恨地骂它一句“傻冒”,而我望着那个小小的冰窟,水,又渐渐结为冰粒。我在冻得麻木的小手上呵了口气,想,这么冷的天气,湖下面该是多么寒冷啊。我许久许久地惦记着那个冰窟,惦记着那条半大不小的鱼。它,还会不会再来这里? 我早忘记了去凤莲奶奶家,总是担心着那条鱼,一想起来,我就会去湖里看看。 有了那位叔叔的那句话,我真的可以在小水渠上跳来跳去了。但我以柳树、小船作参照物,在极为相似的地点反复寻找,又反复否定,那个冰窟到底在哪里?我似乎找到了,似乎再也没有找到。我期望这冰层快快融化,鱼就可以自由地潜翔,也许,我在冬末春初,西风依旧激荡的湖水里,还能拣到乌黑的菱角。 我行走或奔跑在湖面上,湖面和大地一样坚实,湖面上的雪也格外的洁净。大风将它们肆意吹卷,雪末一浪一浪的,在呵气成冰的年头,作着静穆、庄严的画。风是一个气派诗情的大师,信手挥毫,就将能苦寒删改;信手涂来,却永不满足。它的画被一改再改,久已冻滞的冰湖便因此而灵秀起来,风来了,雪来了,孩子们来了,太阳也来了,年的气味就一日浓似一日地来了。 年来了,它是有气味的。 它的气味香香甜甜地酿在奶奶热炕头上那坛米酒里。那三天,我一定要睡在坛子旁边,连我的梦也会格外香甜。当左邻右舍一坛坛经过奶奶亲手酿制的米酒开封,那条街就香了,浓浓的年味也就滚滚而来。 就在大人们每日里掐指计算着时间,每日都说时间不够用的时候,对于我们来说,时间过得特别的慢。盼啊盼,好不容易才盼到腊月二十七、八。“再有两三天就过年了!”这个已知的消息一旦被谁说出口,心便激动得砰砰直跳。大人们忙碌得跟走马灯似的,我们一群小孩却闲坐在八斤家非常底矮的屋檐下,各自炫耀着自己的新衣服。 家,已经整装一新。清扫了灰尘,洁净的窗帘挂起来,崭新的床单铺上床,奶奶一高兴,就把妈妈夸呀夸的。而妈妈和奶奶还是忙个不停,她们的手不时伸进水里,洗这涮哪,泡得跟传说中的祥林嫂的手一样通红。后院里,那口老井冒出氤氲的热气,井边,还有一大堆东西等待洗濯:一大竹笼的红白萝卜刚刮过皮,并不很多的猪肉泡在一个大瓷盆里,另一个盆里则静静地躺着些猪心、猪肝、猪肚等。但我非常期望,有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好玩的。有吃不完的肉,有穿不完的新衣服,起码有一个大大的洋娃娃做我的玩具,有一尾鱼,在水盆中拍出水花,有一只待杀的大冠子公鸡拴在墙角,咕咕地叫个不停…… 炊烟不分昼夜挤出烟囱,在晴朗或阴暗的低空疾书,凌乱而真切地记录一年中最后的时日。东家做豆腐糊了锅,焦糊味钻了我一鼻子。西家的小两口,上着油锅却拌开了嘴。你说我“油锅开了也不急”,我说你“心急不耐老,老了不得小。”你言来,我语去,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湮,就像对台词一样激昂和顺溜。话,说着说着怎么就软了,渐渐地,就和那手中捞起的年糕一样甜软。窗内斗嘴的人,斗着斗着就笑了,隔窗闲听的人早就抿了嘴笑。 “三十望历头,没有多少日子了。掌柜的,你快去,让他常兴叔给咱写几幅对子吧。”奶奶开始和面,要蒸花馍馍,她忽然想起这了这桩事。一转身,手刚从大面盆里取出来,就直落面花花。一小片、一小片的面花花,白花花地落在地上,“可惜的!”奶奶再转个身,把带面的手拳起,手柱在盆儿里望着爷爷:“嗯?!”她在询问爷爷的意思。“行!”爷爷完全同意奶奶的提议。爷爷刚从街上叫了一担破柴,正在把它们一根根、一排排十字交叉叠放在屋檐下。爷爷拍就拍手,燃起一支烟,反剪双手出门去了。爸爸回来了,他抱起我,在屋里屋外“参观”了一遍,很高兴的样子。他在我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两口,问: “小萍子,在吗?” 我狠狠地一擦,说:“不在!” “我们去买年画吧?” “不可以。” 这是我和爸爸惯用的游戏。我可以说我“不在”,也能够说“不可以”,因为,我会故意跑开,想让他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抓住我。挣脱了他的怀抱,他会一如既往地抓到我。我的手,被他攥在手心里,一起伸进他温暖的裤袋,我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和他一起上街去。 街,简单而热闹。没有特别的繁华,却繁盛着人们由衷的快乐。 阳光温煦而均匀地照耀在中午的街道上,街道狭窄,人流涌动,笑脸肆意。一竿竿冰糖葫芦插在草把上,刺猬一般竖在街头,红红绿绿的小风车呼噜噜乱转,满街游走。街道两边,锅盆碗盏红漆筷,大茴花椒十三香,芝麻芥末红绿豆,酱片苏打包谷酒,青菜萝卜猪羊肉,蒜苗生姜柿子醋一应俱全地沿街摆放。城里城外的人,从四面八方川流不息地汇集到这里,察看货物,高声论价。人流越稠密,叫卖声就月起劲,此起彼伏,彼此交织,各色声腔和韵调端然唱响,就跟三月的歌会一样热闹。满街都是好吃的,麻花油条豆腐脑,煎饼果子脆麻花。当一挂挂并不很长的鞭炮提在手中,大包小篮被那些并不十分丰美的食物装满,人们的脸上,露出了一年中最满足的笑容。他踏掉你的鞋子,你蹭歪他的帽子,碰了头的,踩了脚的,撞个满怀的……年,纵容了摩擦,却将争执降到最低程度。一位乡下老爷爷挽的圆笼在我眼前一晃,我的鼻子瞬间被擦破了。心里高兴着,血,沾在爸爸雪白的手绢上,我说一点都不疼。手拿冰糖葫芦,我还馋着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乡的柿饼,南山的狗娃咪,西门口的红灯笼,北窑上的小糖人…… 我和爸爸回到家的时候,一笼屉花馍刚出锅。奶奶吹开腾腾的蒸汽说:“馍笑了!”她的脸上就笑开了花儿。沾上殷殷的桃红,那些花儿被奶奶逐个点在花馍上,我和爸爸买来的年画也贴在了屋中最鲜亮的地方,商芝肉、甜糟肉、八宝饭等还在节奏匀称的风箱声里、在列焰卷舒的灶膛上噗嗤嗤地唱,年的色彩、质地和声音就在这一刻被写意出来。 当这个黑夜走向黎明,一副副对联耀红门楣,鞭炮齐鸣,惊醒新一轮日月,这一夜,对我来说,将是何其漫长。我整夜不能安睡,睡梦中,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枕边的新衣服,心急火燎地盼望天亮。一睁眼,天果然大亮:“奶奶奶奶,快起来!大年初一了。”奶奶眼睛也没睁,说:“天还是这天,地还是这地。你去玩吧,奶奶要歇一歇了。” 我穿着新衣服,像小鸟一样奔跑在鞭炮声中,年,在鞭炮声中逃遁,又朝这鞭炮声奔来。生命传递、辗转,一幅故乡的年画便跃跃然在我眼前。一幅浓墨重彩的年画啊,在这幅年画里,有稚龄的我、我的父亲、我的家人、我的故乡、我故乡的人们,以及故乡那隽永的年味。 春节在即,不闻诛豕之声已有多年,今天的我,也完全不像我的妈妈和奶奶那个时候、那样劳碌了。 我于农历二十放假。二十一日,我将年夜饭预订在全城最富丽的酒店。家,总是鲜丽整洁,宝洁公司的服务也令我满意。头发经过太久的囚禁,一经解放,竟是那么的长了。二十二,我将长发做成了齐腰的大花波浪。腊月二十三,我模糊了小年的概念,而真正开始享受我的假期。一些书被列入读书计划,一些活动被逐一安排进日程。我愿意和黎明一起醒来,读一会儿书,喝着一杯牛奶去看望我开放的花儿们,累了,就去躺一会,直到再次醒来。二十六、七里,那一大盆水仙已开得相当壮观,每有朋友来家,必获盛赞。我对水和温度的控制果然得当而有效。现在,十五、六枝花序齐吐芬芳,如静兰出岫,满室生香。初二、三必定是盛放之日。我和我的朋友们互相约请,在一个又一个饭店预祝新春,但任何一种佳肴,都不会对我产生味觉上的吸引。妈妈为我做了米酒,我也喝不出奶奶当年的味。我没有为这个即将到来的新春特意去做一枝硕大的红梅,我也没有准备为一桌桌家宴而精心设计菜品,做得凉拼缤纷,雕花精美,不断出新。过年,你来我去,在家吃饭的时候并不多。我的手,就这样一年比一年闲下来,年的况味就从人们的心上淡下去。大街上人流如织,但不拥挤,商品丰沛,却不馋人。这和平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什么时候了,你一点都不急?”听见这话我笑了:“不急。”真没有什么好着急的,我可以用不到一个上午或下午的时间,去超市或商场持卡消费,买回一切所需。衣服,总在每一季都有没来得及穿的。只要我喜欢,一切都是伸手可及……生活幸福得轻而易举,年轻人不怎么在乎年不年的,而我的长辈们却说:“现在每天都像过年,这平日里比那时候的过年还要好呢!” 日月累叠,我站在城市的一隅遥望天空与大地。我不用站得那么高,也同样知道春天会来,之后是夏,之后是秋,之后我会在一个冬季里翘首以待下一个新春。我懂得了跨越,也学会留在彼岸倾听两岸滔声。岁末观年,恍然有隔岸听箫之感,我不禁问自己:年,真的在鞭炮声中逃遁了吗?
天空阴沉沉的,一冬没有下过一场象样的雪。城市的上空不见丝毫炊烟,我童年惊飞的鸟儿一去不回,爷爷奶奶的笑容也只能在梦中追忆,童年的那片湖还在,但好多年不见坚冰如盖的景象了……年,是越来越祥和了,越来越幸福了,我的心却不知道怎么就痛了一下。顺着我生命的脐带摸下去,我隐隐感到,我的痛,是和这世间的贫穷、困厄连接在一起。许多事情我还是不明白,就像我在那片湖边度过了我的童年和整个少女时代,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那些冬天里拣起的菱角,整个春夏,它们到底生长在哪里? 痛,是需要诊治的,而我不是医生。我想,去抚慰那些伤痛,我总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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