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原点

学生时代的老吴，学名叫吴佐。在“文革”期间，他响应时代的召唤更为现名——吴忠。认识老吴时，他已在局机关基础教育办公室八年之久。那时，虽然老吴不是领导，也没有主任、股长之类的头衔，却处处受人尊敬。对此，我不得其解。当和老吴做同事后，慢慢对老吴有了较深的了解，还从别人口中掏出了好些关于老吴的掌故呢。
老吴也是大槐树镇人，但他和老郑的人生起点差距很大。高中毕业，当时还叫小吴的他回到家乡做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但一名高中生，在百十户人家的村子里，也是个让人不敢小瞧的文化人。还有，小吴生着一张国字脸，长得身材魁梧，给人精神干练之感。他的初中女同学小芳，早就对他芳心暗许。当时，小芳的爹老强，是村委会的主任。当小吴毕业回乡，芳龄十八岁的小芳以为天赐良机，就给她爹道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心事，老强为此专门找小吴谈了一次话。可是，老强碰了小吴的钉子，老强在心里恨恨地说：“尕小子，走着瞧，看你的胳膊能扭过我的大腿不？”
那年月，农民靠工分吃饭。小吴家缺劳力，他就不能闲在家里。小吴表面看身板结实，但在学校养尊处优，对于农活一窍不通，根本抵住不太阳的暴晒。老强对此心知肚明，先安排小吴给生产队的耕牛割草，一天三次，每次不少于150斤，几天下来，小吴累得走路脚下只打趔趄。半月后，老强又安排小吴给牛圈起粪，并要求上工哨子一吹开始干活，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干到太阳跌到山后才能收工；起完牛圈，又让小吴拉土垫圈，忙乎了将近半个月；之后，又让小吴打粪、翻晒，赶着毛驴运粪，累得小吴白天走路睁不开眼。到耕秋地时，老强又让小吴去犁地，天不亮吆牛上地，天擦黑才回来，吃饭喝水也让人送到地头。没过三个月，小吴的皮肤就跟农民没啥两样了。小吴并不是死脑子，也知道老强折磨他的用意。仔细一想，清楚自己就是农民的命。心里想通了，也去给老强服个软。于是，小芳的心愿得以实现。
小吴一念之间，命运的走向也得以改写。小吴成了老强的女婿后，就不必再受先前的苦累了。后来，小吴先做记工员；再后来，又后做村里的会计，算盘打得吧啦啦响，饭碗里的油水明显多了。等到小吴年满二十岁，老强给她们操办了婚事。不出一年，小吴喜得贵子。当然，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呢。小吴的儿子能满地跑时，村上要办学校，校舍都腾挪好了，就是等不来分配的老师。乡政府让就近选人，结果小吴摇身一变，又成了村学的民办教师。到了九十年代，国家对民办教师实施转正政策。通过竞选，小吴获得参加考试的资格，而且考进了全县的前十名。小吴三十六岁那年的秋天，成了一名真正的人民教师。
小吴的人生转机，不用说是妻子小芳带来的，因此，小吴这些年有点“怕老婆”。随着小吴身份的转变，他的家庭地位突然反转。小芳心里明白，她曾经姣好的容貌，如今已被农活家务蹂躏成了黄脸婆，而小吴，哦，应是老吴，说不定啥时会嫌弃自己。因此，小芳偶尔听到老吴的出格之举，比如和某某学生的娘偷偷摸摸，她能忍就忍，也装作不知情，夫妻之间也没啥大的矛盾。
老吴也懂得恩情和图报。他好色的嘴脸暴露出来，则是调到局机关以后的事。能调到局机关，老吴沾了小学同学的光。他的同学，就是被人称作“余半县”的教育局长。在二十来万人口的小县，仅教育系统拿财政工资的人就有2100多，几乎占到全县公职人员的一半。“余半县”的能力，自然非一般人所能比。因为老吴写不来八股式的公文材料，就被安排管理学籍、会考一类的业务。千万别小看，这可是个深不见底的“肥差”哩。因为全县三万多名学生的学籍，初、高中毕业年级学生毕业证书的颁发，都是老吴说了算呢。
九十年代，农村人对孩子的出路，首选高考，其次是当兵。但当兵也有学历要求。因为老吴每年承担征兵对象的学历资格审查，要当兵又没毕业证书的人，就想方设法找老吴的关系。次数一多，老吴的胆子就大了。送礼上门的，如果老吴满意，就给补办个证书。如果送的礼太轻，老吴就推三阻四，说难度大，明白人就会再送一次礼把事办妥。有时，老吴看到上门求他的是尚有几分姿色的妇女，就显得心地慈悲地说：“我也是农民出身，知道农村人很不容易。白天人多眼杂，你就跟我到办公室里去取吧。”老吴到办公室，却磨磨蹭蹭的，不是说忘了拿放钢印柜子的钥匙，就说空白的毕业证用完了，趁机对跟他去的女人动手动脚，如果顺利得逞，就事后一拍脑门：“嗷，抽屉里有备用的，我咋忘了唦。”然后，把盖好钢印的证书交给人家。也许受害人觉得丑事不便传扬，老吴竟然没有“翻船”。当然，这是别人私下说给我的。至于可信度，或许有添油调醋的成分吧。
老吴从中尝到了权力的甜头，欲望的蛇开始在心里蠕动。在教育局长临退休前，老吴提出要到基层锻炼锻炼，做个学区校长。经过教育局的推荐，组织部门走了一下程序，老吴的梦想就变成了现实。走马上任，起初的老吴也干出了一番业绩，诸如改善办学条件，增添信息化教学设施，开展教师技能培训，改革教学质量评价制度等，不出一年半载，那个偏远山区乡镇的教育工作呈现出新的起色，作为校长的老吴，还在全县教学管理大会上做过学校管理的经验介绍呢。
于是，一段时间来，我对老吴心怀敬佩，认为以前听到的他的那些囧事，完全有可能是别人的扑风捉影，甚至是空穴来风。当我质疑并快要遗忘殆尽时，却突然听到老吴被监察部门“双规”的消息。刚开始，我以为又是谁制造的爆炸新闻。后来得到证实，老吴的确是“犯了事”。随着老吴被法院的审判和判刑，事情的真相才逐渐浮出水面。原来，在财务审计过程中，发现了老吴存在挪用建设经费且数额较大的违纪行为。忽略那些报吃拿卡要，以及账务管理混乱的事，最大的违纪是在中心小学新教学楼建设中，款项支出总额竟然比同建设单位签订的合同多出了七万多元。那一年，恰逢市、县对教育系统的违规违纪行为进行严厉打击，老吴正好碰到了这个枪口上。好多人议论：老吴这类人不中枪，老天爷也说不过去！
后来，听说老吴把“吃”进去的赃款如数吐了出来，还被判了八年的有期徒刑。大概八、九年之后的一天，我在街上偶然看到了老吴——已经是白发满头了。本来，我想上前问候一下，还没等我走到他跟前，老吴突然看到了我，竟然像不认识似的扭头而去。不用说，老吴经受完了牢狱之灾，已经重新获得了人生的自由。
后来的后来，还听到一些传闻——老吴出狱的那天，是老吴的老婆强小芳去监狱门口接老吴回家的。当时，她还当着狱警的面对老吴说：“你这人就是吃“土”的命，结果吃了瞎折腾的亏。今后，咱们就安心从土里刨食吃吧！”唉，真是没想到，老吴又回到了他的人生原点——仍然做地地道道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