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绞

老绞出生时，脖子被脐带缠住，生得很是艰难，他的母亲不识字，就以此为他起了名。老绞，老绞，不敢老盼着脐绕颈，有过一次就够了。名字取得越土越难听，神鬼也要嫌恶，不愿收了去，自会长命百岁。
愿望总是与现实相悖，老绞是家里惟一的儿子，却是鸡胸，加之父母已上了年纪，老绞算是个秋葫芦了。老绞生下来，嘴唇就发紫，是先天性心脏病的征兆。?好在村里的那片天空很是湛蓝，空气也甚为清新，五谷杂粮更能补益，老绞没有夭折。但世间的事哪能尽遂人意。老绞的父母发现孩子该站的时候却站不起来，两条腿显得无力，比起同龄的孩子，也不逐渐粗壮。老绞因此架起了拐杖。上天喜欢搞笑，更喜欢恶作剧，他让穷的更穷，富的更富，雪上加霜，瘸腿上还忘不了用棒打。
老绞终于长大了长大了。又能做什么呢？地里的活，他根本无法插手，连走路都成问题，怎么能腾出手来拿铁锨呢？他在院子里转悠，想给做饭的母亲打打下手，可上有姐下有妹，把身子压扁了也挤不进厨房。同龄的孩子都活蹦乱跳，下水摸鱼、上树掏鸟，捉迷藏、偷西瓜 ，没有人会带他。童年，惟一的任务是长大，成长的过程中有快乐，是无须设防和没有任何生存压力的时光，而陪伴老绞的是孤独和沉默。没有了童年，在老去的时候连回忆的内容都没有。
老绞读完小学，等上初中时，他就辍学了，因为中学在乡上，离村有几十里路，其他的人都骑自行车去，他根本做不到。
家里有一群羊，还有一头驴，驴非常健壮，颇乖，所以骑了驴去放羊，是老绞能胜任的活，也是他惟一的娱乐。娱乐也必须得在活中寻找，是穷人孩子早当家的重要理由。
村南边是片草地，初具草场的规模。老绞骑驴赶了羊去，腿不行，自然手上会很有力气。老绞能拄着拐杖走到驴的跟前，抓住驴的脖子，轻舒猿臂，款扭细腰，上驴的动作甚是优美圆 滑。也可能是驴宅心仁厚，悲天悯人，不愿伤老绞的心，从不乱动。
老绞把一本《隋唐演义》看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只有给同伴们讲故事时，他能得到承认，满足自我。更为实在的是，能收到互惠互利的效果。同伴们为听到“下回分解”轮流着去 挡回走远或者偷偷向庄稼地靠近的羊群，老绞因而免了行走之苦。连驴也会因此沾光，不需 随时听老绞的左呼右唤，安心做自己的事，啃食自己喜欢的青草和泻在地上的阳光。太阳大的时候，可以站在树阴下。甚至，能去追逐一些年轻漂亮的草驴，但无非是打打擦边球，根本办不了实事，好比交易前的吃喝，除了一些甜言蜜语和互相吹捧之外，球事不顶。健驴无法爬到草驴的背上，驴的前腿是被绊住的，免得走远。村里人对牲口的管束很是严格，生怕这些家伙体味了两情相悦，会将更多的心思和精力用于对异性的追求上，忘了正事。
老绞的手上功夫和技巧很是精深，至少，他会做皮鞭子，我们所做的鞭子。只是把三根自己硝制的皮条简单地编成一条小的麻花辫子，显得很单薄，没有丁点的浑圆一体。甩到空中，没有屁响，只在空中划一道简单而害羞的弧。老绞能把六根皮条，更为难的是能够把八根皮条编在一起，做成一条条圆滚滚的鞭子。因为鞭子滚圆，村里人因此把编鞭子的“编”叫做“滚”，村里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人才有这本事。老绞滚出的鞭子，很长，在鞭稍处，他还会加上一小段尼龙绳加以装饰，能收到增加响声的功效。这种鞭子，在村里最好的车把式手中，能一下甩出三声响，老绞却能一下甩出五声响来。牧归时，老绞骑上他的健驴，跟在羊群之后，整个人被笼在带着羊骚味的尘土之中，身后映着落日的余晖，宛如仙人。他时不时地抡起胳膊，抽响那能五声响的皮鞭，每次都是五响，既不会多也不会少。
草场上遍地都是芨芨草，耐旱，只要天上掉下一点雨来，就长得很茂盛。在交通不发达的年月，煤在远处拉不来，村里人总是用芨芨草烧火做饭，更多的时候是用芨芨草扎扫把和编筐子。扎扫把的芨芨草必须是上年的，不用镰刀割，用手拔出来，否则少了根的芨芨草扎成的扫把没有韧劲，用不了多长时间。拔芨芨草是件苦差事，拔几根，手上就起了血泡，生疼。 弄破，会比先前更疼，钻了心。老绞的手，生满了老茧，而且很得拔芨芨的窍道，每一根芨芨草都拔得完美无缺，不会断。可以说，老绞家拥有全村最好的扫把。
讲完评书，老绞常一个人用芨芨草编筐子。时间久了，他在讲评书的时候手也不会停。编方的筐子，编圆的筐子，编元宝形的筐子，那么多的芨芨草，怎么编也编不完，反正老绞有的是时间。老绞家的筐子数量是全村之首。
老绞做的活村里男人不屑一顾，男人要干力气活，扛麻袋，挑麦捆子，驯服初长成的儿马，争水时的斗殴，喝酒醉倒在墙根。只有这样，女人才会伺候男人，端茶、倒水、做饭的时候 ，男人在床上休息得心安理得。老绞算不上一个男人，虽然他有男人一整套的家当，但心痛的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给他当男人的机会。?老绞的姐姐出嫁的时候，有人就会渴望希冀般地说，下次该轮到老绞了。等到妹妹也要出阁的日子，也有人会安慰宽心地说，既然妹妹有了中意的人，也不能耽搁，还是让妹妹先结婚吧。在讲排序的那些年，这也是种创新了。
老绞是孤独的，在小一辈前得来的流星般的愉悦和快乐，根本无法与同龄人的淡漠和淡忘相较。村里的人都很着急，为老绞而着急，为老绞家无后而操心，一起盼望着会有奇迹出现。奇迹肯定会出现，但除以十三亿之后才会轮到老绞，老绞向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好运气。别人摸奖的时候会摸到毛毯、被套和床单，他连支牙膏也不曾到手。摸到小四轮的，往往是早就养着铁牛的那些人。
村里的许多小孩子不知道应该把老绞叫做什么，叫叔叔，老绞明显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大；叫伯伯，单单老绞身边又没个婶婶。好在不管叫叔叔还是叫伯伯，老绞只能宽容而慈爱地干笑两声，以免尴尬之苦。老绞的父母自会知趣地背转身或者扭过头去。
老绞有了明显的老相。即使仗了鸡胸，身子也不免开始佝偻，村里人自然清楚，外人常常把他当做他父亲的兄弟。
村里有一个涝坝，涝坝沿上有一口钟。钟一般不会敲响，钟响的时候，肯定是有了大事情，大问题。必须放下手中的活，在钟下集合。
一天，钟敲得接近于破，忘记了钟为何事而鸣，全村人都到了。老绞却没有来，没有拄着双拐来。虽然村里有事的时候，老绞并不能做些什么，但他总会来凑数，重在参与，也可享受自己的知情权。他的父母忘记了叫他起床，老绞仍在睡觉，睡得一直没有起来。父母怜惜自己的儿子，多睡一会在农村不会耽误什么事，天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不会塌下来。
老绞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这一睡，竟是永不醒来。
老绞下葬的日子，连个棺材也不配有，因为他没有结婚更没有后人，只勉强用个“木匣子” 装了他。所有同一年出生的人，走在前面，用肩膀扛起老绞的匣子扯起用粗毛拧成的绳，没有人说话，连喘气也小心翼翼。心里却不免嘀咕，幸亏老绞没结婚，否则不知哪个可怜倒霉的女人要守寡。
当一把把黄土撒下去，大家都很清楚，老绞走了，而无后。健驴无言，成捆的扫把立在墙角，筐子被用来盛东西，被挂在墙上，静静地吸引家人和村人的眼光。老绞滚好的鞭子会被使用好多年，空中还有响声，但不是五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