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过着牛日子的牛

还过着牛日子的牛
一头牛在静静地吃草。吃绿色的草。吃南山里绿色的草。
夕阳的余晖放肆地倾泻在她的身上，比不了公牛的粗野拥抱，倒也抵得上情人温柔的眼神。山中无雨，溪水正是清澈，而且缓缓流过，用儿时惯用的作文语言就是还唱着欢快的歌。几顶破毡房外，松枝正滋滋地燃烧，灶在一个小小的陡坡之上，奶茶壶扑哧扑哧冒着热气。
我手提一架小小的相机，在这头牛的周围寻找可以入镜的风景。那牛突然腰一弓后腿微张，一股浊尿喷射之后滴沥而出，两腿间的乳房被我看个正着，不是向前后伸展呈方形或浴盆形，不是纯种的荷斯坦，是二元杂交后的种。她还保持着母本的某些特征，两角对弯，皮肤较厚缺乏弹性，皮下血管若隐若现。我知道，再经过一次杂交，即三元杂交后，她的孩子身上本土的东西将荡然无存。
牛是人类很好的朋友，但她现在成了肉库、奶瓶、皮鞋及化妆品。草很短，遮不住我的鞋面。溪的那边，是铁丝围栏。我可以跳过去，也可以钻过去，因为我会直立也会弯腰。牛不行，即使是公牛，还得有个支撑，也勉强站立成四十五度，绝对不会超过六十度。这头母牛转过来悠过去，属于她的草地只是那么多，早已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体。她不停地啃食，仿佛不停地抚摸自己的身体。想想，我是不可能机械地、重复地做一件事情。除非有目的。非经典的事物不停地重复，真是一种残忍。
没有什么动物不喜欢自由，当然少不了人类自己。牧区的牛和农区的牛一样，每年牛群转场，除了逐水草、逃避疫情，更多的是渴望自由摆脱束缚的成份在里面。
我走近她，想看仔细点，摸摸她厚实的脖颈和光滑的双角，她却惊慌地离我远去，站在高处，忘记了吃草，带着恐惧和迷惑的神情看我。我们家的牛不是这样，父亲和母亲一开圈门，就一起围了上来，还有用牛舌舔舐讨好感激的欲望。新疆的普氏野马圈养惯了之后，放回大自然因找不到水草加之恶劣的天气而横尸荒野，我用砖块趁人不注意时砸动物园里的一只老虎，他懒洋洋地起身在墙角拉下一堆植食性粪便然后慢慢踱回自己的窝里不肯出来，让我反而自讨没趣。这牛怕我，还存有一点她的牛脾气。
人每天都可以发情，每时每刻都在发情，牛没有这般幸运。一年中只有一次，除非珠胎不能暗结，才可以第二次发情。好好活着已不容易，非正常死亡更是让人扼腕叹息。牛的死亡大致可分为老死、疫病、屠宰之类，现在得加上难产和抑郁而亡。发情之时，母牛期盼着公牛充满爱意的蹂躏，谁承想进来的是银样蜡枪般的兽医之手。每年的一次发情，仿佛饥渴的土地，需要甘露的滋养，牛却无法享有这上天给予的自然权利，终身郁郁寡欢，这牛的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我亲眼看见一只健壮的土种母牛，因为生产的是一头冷配的西门塔尔牛犊，牛犊的半截已露在产门外，另一半还赖在肚里不愿出来。年轻的兽医胆大心狠，用小四轮拖拉机将牛犊连同牛犊的家一起搬了出来。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母子俱亡。
牛群之中，肯定是有一头高大威猛具有领导才能和艺术的公牛作为首领，它在享有宠幸所有母牛的同时，也承担着所有的危险和责任。母牛们心甘情愿又责无旁贷地生活在他的权欲之下，争风吃醋是免不了的，但母牛现在翻身解放了。?县、乡、村、组每个冷配点的墙上，都张贴着一张公牛的选美图，荷斯坦、夏洛来、利木赞 、褐牛，看中哪个就选哪个。如同若干世纪以前的欧洲女性，以拥有多个情人为荣。随便派一头母牛过去，定是花魁无疑，为母性长足了面子。可话又说回来，一头再健壮的公牛，一头精心饲养的公牛，按每天都有发情的母牛供他宠幸，他像永不知疲倦的“东方红”铁牛一般勤奋耕耘，一年下来，怀了他的种的母牛又有多少呢？采用冻精冷配技术，一头公牛一年所产的冷冻精液，可配一万头以上的母牛，这到底是母牛选择了公牛，还是公牛选择了母牛 ？究竟是公牛征服了母牛，还是母牛征服了公牛，折腾得人头疼！
我围着这头母牛不停地转悠，看她吃草，看她喝水，看她嗅着摸不到的空气，看她用自己的语言传递信息，最主要的是看她看我，互相对视。牛的主人——一个憨憨的哈萨克族青年走了过来，展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细小的牙齿。我模仿着他们的语音和语调问他，养了几头牛，是公牛多还是母牛多，若是母牛多，那么是用公牛配的牛犊好还是冷配点上手配的好？他用流利的汉语告诉我，六头牛，全是母牛，冷配的牛犊好，价格也高，今年的牛全部都是冷配。
我知道，牛的日子过够了！
我可能再也无法见到牛车，也见不到犁和汗流浃背的牛了！
昨夜的梦中，那几座毡房依旧，牛却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