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南太行冬天的隐秘内容

冬天的隐秘内容 杨献平

　　人和北风一起，将村庄收拾干净——该干枯的干枯了，该死的也死了，活着的还照样活着。野草不愿把身子和脑袋伸在上面，就蜷缩在泥土下睡觉。蚂蚁、蚴蜒、甲壳虫、屎壳郎等等小东西大概厌倦了地面上的生活，也像村庄的人一样，天气一冷，赶紧回到屋里，不把身子交给北风吹冻，北风再大，天气再冷，也都是外面的事情，与己无关。蝎子们更是精明，翘着尾巴，爬到地鼠的家里，凭着自己家族的庞大势力，抢占别人的家园。乌鸦不远万里，从西伯利亚或者更远的地方飞回去年的地方，有一些老了，有一些死在路上，还有更多肯定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它们呱呱叫着，在叶子落尽的枝头，蹦过来又蹦过去，还是去年的样子。 　　　 冬麦苗儿露出头来，长到两寸多长，就在寒风的阻止下，暂且停止了生长，一门心思依偎着土地取暖。北风吹着它们的身子，寒冷叫它们神情枯蔫，但有阳光，再浇上一次冬水，根基牢固了，再大的北风麦子也不当回事，守住自己就行。没过几天，灰雀和乌鸦一天天地多了起来，灰雀是本地土著，人的房屋、树杈、草窝和堆放的庄稼秸秆里面，都有它们的巢穴，村庄是人的家，也是它们的家。没有种麦子的田地空着，趁着深秋倒青的藤蔓还蓬勃着，如果白天不是很冷，早上挨上一阵子冻，中午就又泛过劲儿来，虽然不知道要往那儿长，但长的本身就是对生命存在的一种证实。耐冷的韭菜还不肯像草一样枯萎死亡，扑楞着葱绿的身子，时时在提醒人——赶紧来把我割了吧！

　　　鸟儿们不失时机地占领了闲着的田地，人在收庄稼的时候，由于过于成熟和粗心大意，在里面剩下不少粮食籽粒，鸟们当然欢喜了，它们比人更乐意不劳而获。再说，人吃的东西肯定很好，村人们吃饭的时候，鸟儿们就在树枝上看着，馋得流口水，用人听不懂的话骂人。再一生气，干脆拉一泡稀屎，能掉在人碗里边当然好了，掉不到碗里也算是一种警告。

　　　　人将放在地边的庄稼秸秆背回来，再用铡刀切成一段一段儿的，留着喂牲口，多余的就在院子旁边掇起来，让鸟儿们冬天有个温暖的被窝，这当然是我的想法，村里人大都将庄稼秸秆用作引火柴，自己的事情都还顾不过来，没时间去为鸟儿们做些什么。村子里面到处是叶子的尸体，北风刮得到处都是，厚厚一层，人就拿扫把扫成一堆儿，用篮子装了，扔到粪堆里，再挑上几担子黄土盖了沤粪。如果是孤寡老人，就收了晒干当柴烧，不用费很大的力气，就能攒好多，虽然不耐烧，但有总比没有强。

　　　　冬天没事儿了，男人们就想找点事儿做，种地打得粮食仅仅够吃，或者不够，卖钱是不可能的，只有到外面打工，当木匠或者拉大锯，挣点零花钱来。上了年纪的人不愿意走动，到外面打工也没人用，在家里闲得慌；整天手里不闲，背着架子、提着斧头，别了镰刀，到山上砍柴，或者修整一下田地。到了地里，也不要像播种收获时候那样紧张，干多少算多少，谁也没跟定数定量，由着自己性子来就是了。

　　　　年轻一点的男人都要出门了。老婆也支持，有的男人懒，想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过几天吹牛聊天的清闲日子。老婆不让，说快过年了，家里一个钱儿都没有，给孩子们穿啥吃啥？农业税、人头税、印花税用啥交？没钱剁指头儿呀？！其实，村庄的大部分女人也不希望男人出门，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几天还行，一个月以上，就有点难熬了。有的捎信儿让男人回来一趟，说是有事儿，而且是紧要事儿。有的婆娘什么也不说，男人啥时候回来算啥时候。

　　　听女人一说，男人们想想也是，就响应女人的“号召”，会木匠的就到别的村里给人家做家具去了，会拉大锯的就跑到山西拉大锯；什么都不会的，就出去打工，什么活计都干。只要能挣到钱。有模样长得标志的男人，在外面混个相好轻而易举，也是避免不了的事。这样的男人一般回家很少，从十月初到年根儿，回来一次就足够了。有的男人在外面干活儿的时候，遇到风骚女人，心里边想要是的确想要，而且想得要疯，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女人无非是看到了兜里那几个钱，变着法子据为己有罢了，生理需要倒在其次。男人们总是怕自己挣的那点钱被骗了要了，回家没办法交待，就硬着心肠拒绝。实在拒绝不了，就来一次，女方要的钱多了，就暗里懊悔一阵子，发誓就这一次，绝对不干了。

　　　 只要冬天一到，最多过个十天半个月时间，就要下一场雪，大部分是在傍晚和凌晨。刮了一阵风后，地面的残枝败叶贴着地面或者在空中飞舞，从房顶、院地和牲口圈上边擦过，本来还不太冷，风走过，就冷了下来，有人会说，这天气咋就变这么快？看样子要下雪了。有人搭腔说，下雪好呀，麦苗儿不吃亏。

　　　　雪花说下就下，不跟人商量，开始下落的时候，也不惊动人。雪花的下落完全是雪花的事情，跟人一丁点关系没有。但村人不这么认为，老了的人尤其迷信，把下雪称作老天爷造福于村庄得一个善举，说：龙王爷看着咱这片儿人好，下点儿雪，算是一种回报。久而久之，年轻人也不自觉地跟从老年人的说法，虽很少发表议论，心里边也还是这样认为的。只有少数几个二杆子偶尔说句真话，敞开嗓门说，下雪就下雪，跟他娘的谁都没关系！

　　　　雪花纷纷扬扬，不分地点，该落在哪儿就落在哪儿，只是风一吹，它们就偏离了既定的方向。仰头看的时候，大批的雪花，在暗冥的天空中，仿佛珠链儿，下落到一定高度，就再也不是直线了，而是整串儿地微微斜着，像是谁在下面拉着奔跑一样。不一会儿，村庄就不见了，白色的雪覆盖了整年一色的青灰色石头房子，村庄一片安静。远山近坡也再不是枯草和荒地的破落样子，一个个一面面地光洁洁白起来。连干枯的树枝上也落满了——唐朝的岑参先生早就说过，那不是雪，而是满树的梨花。

　　　　雪下得大了，村人们就赶紧跑到自家的柴火堆前，用斧头劈了粗的，剁了细的，一摞摞抱回家，放在雪下不着的屋檐下，或者屋里的灶火跟前，再去麦场上掏一筐子麦秸，用来保障生活吃饭——不光是民以食为天，只要张着嘴巴的，哪一个都是以食为天，就连不说话的树木，也要向泥土要吃的——不然的话，高而粗的身子和满头的枝桠生命靠什么维持？还有那些冬眠的昆虫们，以及仍和人在地面上裸露的动物和植物。

　　　　这时候，村庄进入少有的安静，往日的打骂和叫嚣，也因为一场大雪而少了许多。家家都没什么事儿干——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几百户人家的村庄，只要少数几家买了电视机——想来也真可怜，那时候，城市电器已经普及，村庄里还是十四寸的黑白，最多也不过3台。年轻人喜欢看电视，整天钻到有电视的人家家里，不管人家给多少白眼，都赖着要看。老年人不喜欢看电视，就坐在家里闷头抽烟或者出门找人扯闲话。五十来岁的妇女们更是也闲不住，让肚子里的闲话憋得四处乱跑，到东家说西家不好，到西家说东家亏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村里的长舌妇深谙此道。只要一开口，不一会儿，嘴角就冒出了一堆白沫子。瞅个空隙，叫人家倒碗水喝，不管烫不烫，稀溜溜喝几口，放下，赶紧接上话茬儿，继续说东道西——说到最后，村里没有了一个好人，就她自己好。

　　　　孩子们自然也是活跃的，不管雪下得再大，他们都不肯在屋里待，冒着席片大的雪花，在村庄呼啸往来，但不会堆雪人，要堆也像是一块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石头。他们只是穿着娘做的棉花棉鞋，哪里雪厚哪里踩，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走过一段路，再回头看，一串串的小脚印像是狗或者小毛驴留下的——孩子们乐不可支，心里还以为做了一件不了起的大事。如果聚集的伙伴们多了，他们会闹矛盾，抓了雪，用冻红的双手，挤着鼻子眼睛，使劲捏成雪团相互丢——别看雪软，汇在一起比石头还硬。不巧打在头上，也是生疼生疼的，如果力气再大一些，指不定还会起一个大包。

　　　　这时候，光棍们自然也闲不住。平时还好，忙点累点，生理欲望就不会那么明显和迫切。下雪了，闲的人浑身上下不自在，一个人坐在家里没意思，忍不住往外面跑，这家那家的，一天能去好几趟——可他们不是单纯地去找人家扯闲话，大都抱着隐晦的目的——其中，男人不在家的去得最多，一进门，不吭一声，看家里没别人，就天南海北地先扯淡，要是女人家不讨厌他，还被逗笑了，光棍心里自然是乐开了花的——若是这个光棍和这家的女人有过暧昧的事情，倒也省了这层周折，彼此心照不宣，照章行事就可以了。

　　　　村里光棍不算很多，也不算很少，有的模样和家境还可以，但就是没有闺女愿意嫁给他；有些是先天性的，说傻不傻，说俏不俏，生活基本能自理，但又不像正常人聪明伶俐——这更没人愿意给他们做老婆了，不知道他们自己是不是常常怨天尤人，但在别人看来，这些都是可怜人，有的人取笑，也有人同情。

　　　　可人不仅仅只有肉体就足够了，肉体里面还包裹了思想和本能，这大概是最原始的“天赋”了——光棍们也不能例外，生理的本能时常把他们烧得头晕目眩，不能自已。从事实上看，村里的大部分光棍或多或少都有过肉体上的欢乐——根本的区别在于，多与少，明与暗的问题。要是早有目标或者说合作对象，逢上下雪天，男人恰好又不在家，自然是个难得的机会，草草吃了晚饭就直奔目标去了。

　　　　若是还没有目标，说句不雅观的话——看看急于交配的公狗，大致就会想象到他们的行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对有点积蓄的光棍来说，找相好还要自我选择的权利；家境不好的光棍只能随遇而安，好赖有一个就算不错的了——下雪天，正是他们四面出击的大好时机，“疆场”很多，但不是随便就可以纵横驰骋的。通常，他们会为此绞尽脑汁，端着饭碗，或者躺在光板儿炕上，脑子里一刻不闲，把附近村庄的婆娘统统想一遍，然后再筛选出那些男人不在家的，一个一个详细判断，自感没可能的迅速放在脑后；对那些有可能的婆娘，他们会从每一个细节开始，以日常观察为主线，惯常经验为结论。然后再将几个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喜欢胖的就以胖的为主要目标，喜欢不胖不瘦的就直奔不胖不瘦的，喜欢骨头架子的当然就以骨头架子为首当其冲的了。若是连续几次失败了，或者让其他人捷足先登，就治好退求其次，另寻目标。

　　　　不管怎样，这里面的一个共同点是：光棍不止一个，喜好此道的婆娘也大有人在。但他们的这种关系大都不稳定，有的不几天就闹翻了，有一些则持续时间长些，保密工作也做的到家。我在村庄的时候，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不知怎么着，这家婆娘或男人就和某个光棍吵将起来了，两个人擦拳磨掌，准备大干一场，仔细一听，原来是因了光棍骚扰人家婆娘，或者谁谁谁说了人家的闲话，当事人知道了当然不饶，吵架打架自在情理之中。

　　　　我十六岁时候，有一次，在山上打柴，遇到一个光棍，没说三句话，他就把话题引到了男女偷情事上，还有细节——我是小孩子，听了满脸通红，心脏跳个不停——涉及到具体人时，光棍守口如瓶，怎么问都不肯说出对方的真实姓名。其实，他和他堂嫂的事情在乡里人尽皆知，甚至到了明铺暗盖的嚣张地步。堂兄知道后，很是愤怒，无奈婆娘为人可恶，撒泼耍赖，死缠烂打，打死也不承认，男人没办法，离婚又怕自己也沦为光棍，时间一久，看见了就当没看见，总是自己安慰自己说——再大的事儿，不把它当事儿，它就没事儿了。

　　　　还有一个光棍，听人说，他有喜欢偷听别人做爱的毛病，按照医学上的说法，叫"窥淫癖"。有一年冬天，半夜时分，到另外一户人家窗下偷窥，从窗口缝看到村里另一个光棍正在穿衣服。等人家出门，他就跟在后面，冷不防拍了一把人家肩膀，那小子吓坏了，还以为半夜碰了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看是他，摸了摸胸口说：哎呀，兄弟，你可把俺跟吓坏了！

　　　　第二天傍晚，这光棍就到他堂嫂子家去了，说还没吃饭，堂嫂子做了饭给他吃。吃完了这家伙还不走，有一句没一句胡乱拉呱，想好的话几次到嘴边都没说出来。他堂嫂子看出来他的意思。眼看就午夜十二点了，这小子才嗫嘘着说，昨夜里碰见那个谁了，他堂嫂子一听，就知道又来了一条馋得冒烟的“狼”。收拾了碗筷，哄睡了儿子，大花被子一拉，啥都水到渠成。此光棍自此交了色运。每年打工挣不少钱，除了自己零花，基本都到了他堂嫂子腰包里。 　　　 天晴了，阳面的雪被阳光一照，就变成了水，一粒一粒地，飞到空中，或者渗入泥土，要是阳光再热烈一些，融化的雪会汇成小溪，从高处到低处哗哗流。到处都是泥泞，粘在鞋底上，甩在裤腿上。只有到太阳落山，北风乍然吹来，雪水再次封冻，即使浑浊的地面，也结着一面面的小镜子。背阴处的积雪依旧雪白，照得黑夜更黑，但没过几天，地面干了之后，灰尘升起来，不仅落在积雪上，还落在人们的房屋和身体上。

　　　　没过多少天，腊月到了，年味开始浓郁，出外打工、做木匠、拉大锯和在工厂煤矿上班的男人们就先后回来了，孩子老婆热炕头，一壶老酒说家常。备好了年货，包了饺子，看望了父母和主要亲戚，春节就到了——灯光格外多，也格外亮，孩子们快乐得像是一群小妖精，东门西门串，三五成群四处窜。大年初一早上，不管天多黑、多冷，总是又鞭炮次第炸响。噼噼啪啪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初三或者初五，才稍微有所消停。

　　　　这时候，天气放晴，最坚固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了，不要两天时间，就消失得差不多了，田地里面雾气蒸腾，土质放松，仿佛夏天一般。而一到傍晚，温度骤然下降，正在融化的雪就不得不暂停下来，村庄的房前屋后到处挂悬着白色的冰凌。有悬挂不牢的，冷不丁地掉下来，摔在地上，猛然吓人一跳。接下来，又一年春天开始了，有勤快的人家，把牲口和猪圈里的粪铲出来，和土粪掺和了，元宵节还没有过，就又用架子车，或者背背肩挑着往地里送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