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解词:穿针引线与飞针走线
2021-12-23叙事散文江湖一刀
??这是两个动作。透过它们,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手。一双推动摇篮的手,一双握着针线的手。轻巧,或拙笨。纤细,或粗糙。红润,或枯皱。作为背景,是凛冽的风声,黯暗的寒屋,昏黄的油灯,破碎的岁月。其时,夜已深凉,万籁俱寂。那双手,却仍在灯下,穿……
??这是两个动作。透过它们,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手。一双推动摇篮的手,一双握着针线的手。轻巧,或拙笨。纤细,或粗糙。红润,或枯皱。作为背景,是凛冽的风声,黯暗的寒屋,昏黄的油灯,破碎的岁月。其时,夜已深凉,万籁俱寂。那双手,却仍在灯下,穿针引线,飞针走线。闪跳的光,映着一张专注、慈祥的脸,一双满盈柔情、努力睁着的眼。那双手,一针针地缝,一层层地补,那针线,缝补着风霜雨雪的季节,缝补着色彩斑斓的梦幻,也缝补着远行游子的前路和温暖。
??这是一幅恬静的画,酸辛的画,久远的画,古意悠远的画。
??这画,曾映在孟郊眼里。离家前夜,油灯昏黄,照着辗转无眠的他,照着缝补行装的母亲。在那朦胧的光里,母亲手中捻着的线,幻化成通向远方的大道小路;母亲手中握着的针,缝连着每一个早晨和黄昏。直到灯光渐暗,窗外渐明,他穿着离别的新装,沿着那通往远方的线路,一步步怅然离去。以后的日子,每想起那个夜晚,他心中都有被揪扯的痛。他知道,那是母亲手中的针线,在牵拽着他。他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两颗心,像两处针脚,互相牵扯,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在那幸福的痛楚里,就着驿站里同样黯暗的灯光,他写下了这样朴实、真情的诗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画,也映在我眼前,心底。每当想起,那些贫寒、凄凉的岁月,那些温馨、柔暖的时光,便在脑海里浮现。那时,母亲成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只有在夜晚,忙完一切家务,才能就着油灯的光芒,为我们缝补:被荆棘挂烂的衣服,被嬉戏扯破的裤裆,被道路磨损的布鞋。或者,为我们寒伧的新年,缝一套棉货,做一件外套,纳一双鞋底,绱一双布鞋。母亲在灯下飞针走线,在那一针一线里,引领着我们,应对那些清苦、荒寒的日子,并让我们尽可能地光鲜、温暖、体面。许多年后,偶尔回首往事,透过那幅画,那曾经的日子,贫穷,破败,但那日子里的幸福,温馨,却也那样真切,实在。
??这画,我想,也必定映在所有穷愁悲慨的游子心底。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诗三百》,到“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的《九张机》,再到“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的《别老母》;从寒风凛冽、风沙如斗的塞外漠北,到文化灿烂、文明渊厚的中原大地,再到鸟语花香、鱼米富庶的江南水乡,所有贫寒的家庭,想必都曾有过那样的场景;所有贫苦的母亲,想必都曾有过那样的时刻;所有落寞的游子,想必都曾有过那样的记忆。
??字典说,针,是会意字。从金,从十。针是金属制的,故从金;“十”字,则像一枚针上穿有一根线,表示穿针引线。但是我想,飞针走线的历史,应当还要早些,早到自有针线开始,早到我们的祖先,学会用兽骨磨针,缝制兽皮、树叶以遮羞、御寒开始。从那时起,女人的一生,便与针线紧密关联,与一门传统的手工活紧密关联。在古中国,它被叫做“女红(gōng)”。这是一个陈旧、古老的词。因其古老、陈旧,几被我们淡漠、遗忘。
??字典里说,“女红”即“女工”。在古代,它专指女子纺织、刺绣与缝纫等。那时,女红与女人如影相随。八九岁的女孩,就要开始学做针线,否则,会嫁不出去。而督促女儿勤于针黹,也便成了母亲疼爱女儿的方式之一。到十五六岁,或十七八岁,女红的好坏,就成了判断女人贤惠与否的标准。“若看家中妻,就看丈夫衣”,便是证明。而在我乡下老家,至今也还有“娶妻娶妻,吃饭穿衣”的说法。古代女子,还有所谓“三从四德”。“三从”即“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仪礼》),“四德”则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周礼》),所谓妇功,古书上说,即“丝炱”,也就是缝绣织补的手艺。
??与女红联系紧密的,往往还有一个针线篓,一枚顶针——一种几近绝迹的工具:比今天的城市女性戴的戒指略微宽大、铁质或铜质,布满凹孔以利顶动缝衣针的工具。缝衣服,钉扣子,纳鞋底,绱鞋帮,做棉被,织袜子,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被这样一些物什和活计贯穿,被这样一些时光和细节贯穿:轻捻一根线头,在唇舌间舔湿,抿直,对着亮光,微眯着眼,小心地将绵长的线递过针孔,然后伸臂舒手,将针尖在发丛里轻轻一擦,以便沾上一些头油,纤细的针尖,便开始在棉布上流畅行走,雨线般绵密的针脚起起落落,那布幅上,便一点点呈现出心中的图案:山水,花鸟,一枝袅娜扶风的柔柳,或一尾活蹦乱跳的红鲤。
??遥遥想来,在古中国广袤的大地上,每当夜晚来临,一方方贫寒的屋顶下,一盏盏昏黄的油灯或烛火旁,曾经有过怎样摇人心旌、荡人心魄的场景和细节:少女们穿针引线,低眉信手,为心上人绣香囊,缝荷包,或赧红着脸,为自己赶制喜庆的嫁衣;一颗沸腾得无处闪躲的心,通过这样的方式收藏和暗示,不显山,也不露水。少妇们在一阵阵胎动和甜蜜的想象中,飞针走线,为将来的孩子缝制小背心,小裤衩,小外套,小鞋子,小肚兜,小帽子,小枕头;心细的,还会绣上些缀物、图案修饰。中年妇女则会在儿子临行前夕,穿针引线,将儿子的每个衣扣,再缝钉一遍,然后俯在儿子胸前,咬断扣子上的连线,像当初剪断儿子与自己联系的脐带;或者,在思念的夜晚,拣出儿子曾经的衣服,一针一线地再次缀补,在貎似平静的表情里,掩藏沉甸甸的心事。而那些年迈体弱的老妪,则会在温暖的冬阳里,颤巍着身子,迟滞着双手,微眯着双眼,吃力地,将一根根棉线,度过婆婆的针孔,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远行和长眠,从容地缝织着最后的老衣、老鞋、老帽。
??那时的每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与一根针线密切相关,都与穿针引线、飞针走线这两个动作密切相关,都与针线里的爱和情,温暖和温馨,密切相关。比起今天繁华的城市,富庶的生活,比起时装店,服装街,精品屋,那样的生活,似乎贫寒了许多,窘迫了许多,但那样的生活,被针线连接的亲情,被针线缝补的温暖,也要饱满得多,实在得多。那样的岁月里,一切都可以被确定,一切都可以被缝补。热烈的爱恋、绵密的相思、细腻的温情、久远的牵挂,通过一针一线,都变得那样深刻,温暖,熨贴,密实,那样易于感知和把握。
??那时的生活,就被这样的棉物覆盖,那时的记忆,就被这样的针线缠绕。甚至每个人的生命,都被穿针引线和飞针走线的过程连缀。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世界,所有的缘系,恩怨,牵扯,纠缠,都经由那一针一线,而变得千丝万缕,是多么不可思议!穿针引线,飞针走线,就是这样两个动作,贯穿着漫长的一生。
有个词语,叫“针头线脑”,想想,针就是头,线就是脑,针线就是头脑。而穿针引线,不就是武装头脑?老家还有句话,叫“给个棒槌当针使”,是说一个人过于实诚,过于认真。但认真,不正是人在这世间的安身立命之本?毛泽东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宁愿相信:认真,就是认准一根针。认准了,就能够一针见血,本真不变。棒槌太过粗笨,也许不能当针使,但只要功夫深,别说棒槌,就是一根铁杵,也可磨成纤敏的绣花针。这道理,从李白开始,几乎每一个蒙童,都了然于胸。
??所以,我喜欢这样的说法:不从一针一线做起,你的世界就将千疮百孔,难以挡风蔽雨,遮羞御寒。而穿针引线,飞针走线,也就是返朴归真。真,或针,及与之关联的那根线,也就是我们行走这世间,最能信赖的凭藉,最初和最后的依托。
??乡下旧俗,每年农历七月初七,叫“乞巧节”。那一夜,牛郎与织女将于鹊桥相会。传说织女针线活极好,手艺精巧,不仅会织云锦霞缎,还能缝无边天衣。为使自己能有织女般的巧手,从汉代起,乡下的姑娘和妇女,就有了“乞巧”之举,即向织女乞求妇女红的技巧和机巧。每到七夕晚上,她们都会摆设香案,遥望天河,乞求能够从此除去笨拙,求得心灵手巧。有的地方,还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天皇皇,地皇皇,俺请七姐下天堂。不图针,不图线,只学你的七十二样好手段。”
??只是,这样的风俗早成了历史。现在的城里人,把这一天,叫成了“情人节”。只是在前面,加了一个修饰:传统的情人节。也许正因为是传统的,所以真当回事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还是年复一年,用玫瑰和香槟,将2月14日这个泊来的洋节,装点得日益浪漫、热闹、喧腾。没有人“乞巧”了,没有多少人会“女红”了,也没有多少人再关注针头线脑了。穿针引线,或飞针走线,这些珍贵的元素,这些温暖的场景,也便从我们的生活中,渐行渐远,几近销声匿迹了。对纯真的爱恋,对柔情的把握,对衣食的敬畏,对生活的感恩,也便像河床里的流水,渐渐流失,渐渐稀薄。
??现在,让我与这两个动作切近的,是一个百衲结似的座垫。红色,黑色,褐色,棉布,绒布,花布,各种质地和样式的布块拼合,百衲衣一般,被针线密密地连缀在一起。里面絮着棉花,外面绣着图案,质地柔软、温暖。将近十年了,布面已有破绽,棉花已有脱落,生活迭加变更,不断搬动家什,但我一直不忍舍弃。因为,这是我教书时,一个高中女生送的。她说,是她亲手缝制的。每看到那细密的针脚,想象着她在周末,或夜晚,穿针引线,飞针走线的样子,神情,心里都有种暖暖复软软的感觉。
??我一直记得,母亲的针线活,是全村最出色的。无论她缝制的衣服,鞋袜,还是衣服上钉的扣子,打的补丁,都会惹得别人夸赞。那时,她的眼睛明亮如镜,她纳的鞋底,针脚又细又密,鞋帮和鞋底,都有好看的花纹。可是现在,她老了。在乡下,经过那么多的风雨岁月,那么多的农事磋磨,她眼涩了,手钝了,缝补东西时,连穿针引线都感到困难了。这让我无法想象,她将如何在那些破旧的衣物上,飞针走线。
??西谚说: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世界的手。
??而我说:每双穿针引线,或飞针走线的手,都能让我们看见一颗针,一根线。一颗并不存在的针,一根并不存在的线。在我们的身上,也在我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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