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羊共处

在我将近三十年的生命里，有两段最美好的日子，至少到现在没有什么可以代替。一段是大学期间的恋爱，一段是与羊共处的时光。
村里家家都养羊，我家也不例外，羊的数目不是太多也不是太少，多年来维持在二十至三十只之间。羊和主人极其相似，若是家人都比较健壮甚至肥大，那羊也仿佛沾了光般膘肥体壮 。我们家里的羊显得瘦弱，不知是缺少改良还是带了书卷气，总之，养过的羊宰了以后，肚油和羊尾巴油加起来，没有盛满过一个铁盆，这肯定和我的家庭有关。从我的祖父到父亲到叔叔到我，家里从来没有出过胖人，这成了我们家的遗憾，能够吃得胖，有一段时间甚至成了我们家奋斗的目标。
进入冬闲季节，家里会宰几只羊、若干只鸡还有猪，肉食足够丰盈，加之少了劳作又有酒作陪，父母黝黑的脸逐渐变白进而开始泛出红润。冬季，办婚事的人家多起来，无疑是一份加的餐。正月十五以前，父母开始向胖的方向发展，我就愉快地想，这样下去，父母会胖起来，家里的那群羊是否从此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形象。年终于过完了，父母早早地为籽种、化肥 、地膜、农药而操心，开始睡不好觉，静不了心。观察胖人，你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除了营养过剩，胖者，多为休息得好，心里不放事之人，也是肚里能撑船之人，不是说“心宽体胖 ”吗？我的父母又开始与胖无缘，甚至愈发去得远了。等到春种，少不了满身尘土，皮肤黎黑，身体精瘦。
天已大亮，太阳将升未升，我还在炕上躺着，只是赖着恋着炕而已，心里总是不塌实，总惦记着同伴叫我。其实还希望着同伴晚一点来，可以再多睡一会儿，又知道同伴肯定就要到了。迷迷糊糊之间，从遥远的地方又仿佛是在梦中听到一声“走”，猛然惊醒，迅速穿上衣服跑出门去，同伴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留下的是墙头上的后脑勺。
羊从我家的院里被赶出来，羊从你家的院里被赶出来，羊从他家的院里被赶出来，等走到南边通往草场的那条路时，就合为一群。羊和羊彼此都认识，免不了见面还打个招呼。遇到另外一群羊，一般不会合群，羊会交友，慎交友。在它们有限的生命里，和它合群的那群羊，就是乐于来往的那群。连我们这几个小羊倌，也是多次合分之后才固定下来的群体一样。羊知道哪群羊可以在一起吃草，一起喝水，甚至可以一起偷食庄稼。而我们也清楚，哪些人可以在一起放羊。在若干年后，这几人不论身在何处，身居何位，友情都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
草场不比现在退化得厉害，载畜量也可忍心计算，所以一群羊不会走得太远。留有足够的时间洗脸，用泉水就风干馍馍。菜是从家里带来的，这个拿醋，那个带盐，随身的包里有刚从地里摘下的西红柿、黄瓜，还有茄子。茄子我们用木棍穿起来烤熟，撒上盐，别有一番风味。若是雨后，可以见到刚出土的蘑菇，黏糊糊、湿漉漉的，更是莫大的享受了。
太阳升起将有一杆子高了，前面欠的觉让倦意袭来。树阴下，有阴凉的地方，可以倒头就睡。羊啃食嫩草和阳光的声音清晰真切地将我包围，这觉是最有诗意的酣畅，质量很高，梦美妙得用镊子也钳不破。多年后，我喜欢靠着并打开窗户睡觉，不论春夏秋冬，喜欢睡在地板和沙发上，都可能与此有关。除了几个同伴外，我们和村里暂时失去了联系。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出来了，但具体朝哪个方向，在哪里，就谁也不知道了。我们只是纯粹而快乐地放羊，没有人会临时叫我们回去做其他的事情，我们专注于一件事，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比现在，好多事身不由己，辞不达意，老有躲起来的欲望，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而这个地方，还得四处紧闭。
羊，总是觉得自家的长得俊美，不但吸引眼球，而且让眼睛有愉悦感。无论是大羊还是小羊，都有一种自家人的感觉，好比和善长者、稚嫩儿童。
那么一群羊中，我常常记起一只毛色土黄的老母羊。
这只老母羊瘦骨嶙峋，还不爱吃草，喜欢有钱人才能享受的旅游，孤傲得连头羊也不放在眼里，极似爱慕虚荣喜欢抢男人风头的女人。老天试探般地掉下点雨来，雨又急不可耐地浸 润着草，而肥美的水草也滋长了它的情欲。它开始发情，同伴们称之为“散了”。它不像深居闺中的姑娘对爱情极度渴望，但又得顾及自认为很薄的脸面，更像是个寡居多年的中年丑妇，看到爱情遥遥招手，变得失去理智和俗不可耐。它追求爱情的狂热和见异思迁的频繁害苦了我。本来几个人约好了这次是我去把走远的羊拦回来，下次轮到你，下次该他。按这种程序平稳健康地运转了几次之后，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发现，每次带着羊群乱跑的都是我家的 这只老母羊。他们对这只老母羊的怨恨大大超过了对它追求爱情的容忍，将气愤全部转移到我身上，重又制定了新的拦羊规矩。谁家的羊领头乱跑，就由谁去拦羊，齐齐将矛头指向了 我。老母羊向其他羊群追求它的最爱，浑不知真正的爱情往往就在眼前，近在身边，唾手可得。它停留在恋爱的初级阶段，总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乐于生活在幻想中间，幻想有 一天，那曾经刻骨铭心的纯真恋爱会重头再来。
如此过了几日，老母羊对爱情的追求愈演愈烈，奔跑的速度接近于黄羊，好在它的毛色也仿佛真的黄羊。我去拦它，老远看到我，它也意识到自己犯了本无法拒绝的错，迅速逃离，好比午夜旷野中狂奔的失意者，留下一股灰尘在我面前。而我一边狠狠诅咒它，一边徒劳地追赶，眼泪不争气地流满了脸颊。
爷爷总是疼爱孙子的，忍受不了老母羊对我的欺辱，去门前的老榆树上截了一段树枝下来，用铁链挂在老母羊的脖颈上，这是村里专门用来惩处爱跑之羊的“脖榔”。从此，老母羊跑得越勤越快，“脖榔”就越使劲击打它的双腿、它的膝盖，它越是追求得厉害，越是鲜血淋漓。现在，我看到手机从裤腰、皮包、手腕转移到优美的颈时，我就禁不住想起“脖榔”， 想起老母羊红肿竟至于流血的膝。我只是静悄悄地想，我不能声张。
头羊像一位宽容的领导，看老母羊上蹿下跳，总在颔首微笑，大度至极，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遇到另一群羊，它会义不容辞又毫无惧色地迎上前去，充分展示它的外交才能。是敌是友，它心里是一本账。哪怕是翻脸了，它也会为利益而战，它认为这是分内之事。暴力喜欢伴随着温情，头羊将母羊和小羊时刻庇翼在内侧，态度极其诚恳，是发自内心的爱，行为也与生俱来般自然。当我初恋时，我就知道将她始终置于我的内侧，这是头羊给我上的课。 现在的所谓新新人类，爱得海枯石烂死去活来，并不完全懂得这种风度和关爱，免不了在雨天汽车疾驰而过时把雪白的裙裾溅满泥点，躲不了尘土对刚做过的头发慷慨的捐赠。
那时，我们常玩一种骑羊的游戏，羊群里总有几只脊背宽阔平坦的大尾巴羯羊。羯羊好比太监，却比不了太监的好寿命。我们一跨上羊背，羊就会发疯般地跑起来，它们本没有载人的义务。跑不了多远，我们便会从羊背摔下，跌得七荤八素，有一种将要死去的怕。事实上，从驴背或者马背上摔下来，也不一定跌得如此厉害。因了比羊高，可以给人一种尚算从容的缓冲。
有一只冬羔初长成，身体健壮接近于它的父辈，毛色光滑，仿佛早熟的孩子，心理还没有成年的准备。不知是谁跨上了它的背，总之，下午牧归时，它就拖着腿走路，一路走得非常艰辛，让我心里无比酸楚，有种自己人被殴打却又无处可讨债的痛。我寄希望于第二天，幻想它会好起来，时间据说是疗伤的良药。
明天，看起来情形好了一点，但没多长时间，它就掉队了。它也曾试图唤回健康赐予它的雄风，但事与愿违，有种英雄迟暮无力回天的悲哀。此后不长的日子里，它迅速衰弱，皮包骨头，很快地死亡了，是父亲动的刀，那是我接触最早的安乐死。
村里人常说“放上三年羊，给官也不当”，我是放了十几年羊的。羊仿佛无声的友人，不喜欢教训别人，给人以成就感。它们只是默默地做它们的事情，吃草，生长，离开。除了死亡人和羊都不能决定外，它们基本上能够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人比不了它们，至少在人世 中生活的我这样认为。我一直怀念与羊共处的时光。人的一生中，除了爱和恨，能够值得回忆的东西又有多少？
“十一”长假，我和分居异地的两个弟弟回到了家，家已破败不堪，仿佛一阵风雨就可以将其摧毁。父母双手创造的所有财富都用于孩子的教育，孩子上完大学之后却又远游。父母的最大希望已如愿，却又常常伤于别离。家里六畜倒还兴旺，父亲宰了一只羊以庆团圆。席间，大弟喋喋不休地谈起多年来他一直想起的几只羊，是黄头还是黑头，现在哪只是它们的后。我突然大声地说，羊跟你的工作有什么关系，还是钻研你的工作业务重要。弟弟正在参加全国司法考试，考了两次都没能通过。席间瞬时寂然，我也自悔过于冲动。我们全部踩 着父母的肩头进了城，离家越来越远，与城市相处得更为妥贴，而与羊，却只剩下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