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女儿像花儿一样》
2021-12-23叙事散文吴国恩
散文:女儿像花儿一样吴国恩(苗族)庄稼拾掇完了,人喧马闹的田野安静空旷,山梁上层层叠叠的梯田水光光的,像摞了一垛月亮。按说这样的季节是该高兴的,毕竟一年的辛苦都有了收获,可是父亲却一天天地忧郁起来。父亲从竹板壁上摘下犁时,母亲说,她爹,歇……
散文:
女儿像花儿一样
吴国恩(苗族) 庄稼拾掇完了,人喧马闹的田野安静空旷,山梁上层层叠叠的梯田水光光的,像摞了一垛月亮。按说这样的季节是该高兴的,毕竟一年的辛苦都有了收获,可是父亲却一天天地忧郁起来。父亲从竹板壁上摘下犁时,母亲说,她爹,歇一天吧,炼冬田也不靠这一会。父亲像没听见一样扛了犁头,赶着牛走了。父亲走得有些踉跄。 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母亲知道父亲为什么烦闷。 田里地里的事没了,乡下五天一次的场热闹起来。父亲也去赶场,父亲什么都不买,坛子里的酒够有,菜在园子里也长得蓬蓬勃勃,还要买什么?在场上逛了一圈,又逛了一圈,父亲就准备回家了。转到场头,却被一个比他老一点的老头拉着去喝铺台酒。那个老头说,老表,你家里的酒酝香了吧,过几天,我可要到你家来讨碗酒喝。父亲说,欢迎你来,老表。父亲是顺口答应的,可是回到家里,那句话又浮上来了。那个比他老一点的老头和他并不十分熟悉,仅仅是面熟悉而已,为什么请他喝酒呢,难道是他自己酒瘾儿发作了,随便拉一个人陪他喝酒?老头为什么还说要到他家来讨酒喝呢?想着想着,父亲就有一些明白了。那个老头是一个媒人,老头说要来讨酒吃,是清楚他家的底细,知道他家有一个女儿长大了呢。 父亲烦闷起来了,他和女人只有这么个女儿,他做人做得迟,三十上下才聚了女人,女人开怀得更迟,近四十才生了女儿,就像是上天专意给他们一样,如果再迟几年,也就怀不上了。他没有多少文化,女儿出生那几天,他怀里揣着一包红糖去学校找先生给女儿取名,先生们取了不少,他都不满意,那些名字文绉绉的,叫起来拗口拗嘴,他要给女儿取一个顺口好听的名字。那天从学校回来,在路坎上看见一朵野芍药,只有那么一朵,却鲜鲜亮亮的,好像把一条路都照亮了,好像把他的心底都照亮了。他心里有了底,女儿就叫花儿,他希望女儿长得像花儿一样,前程也像花儿一样。在他心里,女儿还小呢,好像是昨天,也好像是前天,女儿还睡在他的怀里,把涎水滴在他胸口上;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女儿青蛙一样蹦到他膝上来;犁田时,女儿还在他的背上,女儿拿着一根小竹刷条,“咄咄”地嚷着,他的竹刷条赶牛,女儿的竹刷条赶他……可是现在,仿佛那个老头的一句话,就把女儿给催大了。 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就长大了呢? 父亲懒洋洋地犁了一会儿田,日头渐渐地升到头顶上了。父亲看见自己的女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坎走过来了。以往的这时候,母亲来给父亲送饭,但这次母亲手里没有提着竹饭箩。母亲好像有点腿软,走得恍恍惚惚,让人担心她会栽到田里去,母亲一走到父亲犁的这丘田边就一屁股坐在田坎上了。父亲心里动了一下,把牛放了,任它到后坎去啃草。父亲拖着两腿泥也上了田坎,在母亲身边坐下来。两个人相互看着,就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泪。父亲伸过手去,把母亲脸上的泪擦干了,却把泥留在母亲脸上。他们默默地坐着,勾着头,谁也不说话,好像他们旁边有一只小鸟,一说话就会把它给惊飞了。父亲吧哒完三杆烟后,问母亲,来了?母亲点点头,泪水又出来了。父亲磕磕烟杆站了起来,扯起两腿子泥跟着母亲向村子里走去。 回到家,厨房里锅子咝咝响,女儿已经在厨房里忙开了。见他们回来,女儿叫一声爹,勾着头又忙活起来。父亲答应一声,叫母亲在厨房里帮着女儿办饭,自己回到正房。那个讨酒的老头安坐在地楼火塘边,听见脚步响,站了起来,用唱歌一样的腔调说,进屋莫问我姓名,我是苗家好酒人,十里闻得酒香味,百里牵得姻缘成。老表,我今天讨酒喝来了。他忙把一肚子的心事放下来,挤出一丝笑容,说,欢迎欢迎。然后坐下来给老头把烟。老头抽着烟,眼睛却一再向厨房里瞟,用羡慕的语气说,老表,你好会养呢,养了一个乖乖巧巧的女儿,又漂亮又在行。他又笑了一笑,这话他爱听,在他心里,女儿是全世界最可爱的,最在行的,他不怕别人说他傻老汉夸崽女。 老头说的是邻近村子的一个小伙,老头介绍说,小伙子又本分又或快,家境也好。接着老头介绍到小伙子的父亲,那小伙子的爹父亲是认识的,这九里十八寨的,田土山林都插花,阳春时节,你扛着犁到我这边来,我赶着牛到你那边去,谁不认识谁呢。父亲想,那也是一个厚道人家呢,把女儿给那样的人家是可以放得心的。可是父亲不做声,一边默默地听着老头介绍,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还没有得女儿的口信呢,作父亲的怎么好答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更何况,父亲心里有一种抵触,总是觉得那老头是来和他抢压女儿的,别人来抢你的女儿,你还答应得那么快?女儿是自己的,那花儿一样的女儿,是自己下的种,发芽了,长成青枝条了,开花了,哪一个季节不是自己用心去浇灌她呢?女儿还是懒芽芽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女儿长成青枝条的时候,你们在哪儿?现在青枝条抽长了,打花苞了,开花了,开得灿灿烂烂,你们就要来和我这个父亲抢了,没那么便宜!但是到了最后,老头说出的一句话,却让父亲彻底动心了。老头说,老表,女儿还是放在近处好呀,什么时候想女儿,抬抬脚就到了,就像在自己身边一样。老头说得对呢,肉总是要烂在锅里,酒总归要斟在杯里,女儿总归要嫁出去的,既然这样,女儿还是嫁在近处的好,嫁在近处,就像是在自己身边了,他也不想女儿的服侍,他还没老到要女儿去服侍呢,谁想得那么远呢?女儿是自己的,就是把女儿装在眼眶子里都嫌看不够呀,嫁远了,百里千里的路程,想女儿了,怎么去看? 菜端很快就上来了,简简单单几样儿,摆了小半桌。酒却管够,苞谷收回来后,家家都要酝上一缸好酒。女儿斟上酒,两个老头相互劝起酒来,劝着劝着,做父亲的叫了一声花儿。女儿听话地走到父亲身边去,父亲抓住她女儿的手,紧紧的攥住,声音哽咽起来,花儿……这个舅舅来给你说亲了……女儿,去给他、那个该死的老头倒酒。花儿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作父亲的,被血管里蹿动不已的酒驱动,也为着自己心里的愁绪,流下了泪水。我的女儿呀,这个该死的……老山羊啊,他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啦……他没有花费一粒米养你,他没有花费一寸布包你,他怎么知道爹的心……父亲流着泪水,唠唠叨叨地说着,诅咒着媒人老头。本来这地方有骂媒人的风俗,还有一套专门骂媒人的词儿,词意丰富韵脚整齐,他没有学过,那时他以为媒人是搭姻缘桥积阴德的,为什么要诅咒媒人呢?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痛骂着,口不择言。那被骂的老头,开始还安然坐着,都是盘儿养女的人啦,他怎能不理解那当父亲的此时的心情呢。可是,慢慢地他也坐不住了,那父亲骂得太刮毒了一点,太冗长了一点,太难听了一点。老头尴尬起来,也有些气愤起来了。老头想,虽然说骂媒人是一个风俗,要骂了才发,骂了才旺,可是也不是这样骂的呀,做媒和修桥铺路一样,修阴功积阴德,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凭什么骂得这样难听?媒人老头脸胀红起来,抖抖索索地在椅子边摸索自己的拐杖,准备走了。这时作父亲的才清醒过来,连忙擦干脸上的泪水,和母亲一道小心地向媒要老头道歉。对不住啦,老表,你看我都忘魂了,怎么那样骂您呢?你是我家最珍贵的客人呢。然后那作父亲的叫女儿给老头倒上一碗酒,两个人又头碰头地喝在一起了。 问女儿的意思,照例是由那当妈的出面。女儿没有点头,也许女儿是准备点头的,可是见到了父亲的那种难受,做女儿的怎么能够答应,如果就这么答应了,就太没有良心了。女儿的心思就拐了弯,女儿说,娘,我还小,还想在家多待几年,服侍你们两老。女儿没有答应,作父亲的心里那块石头放了下来,就愈觉得冤枉了媒人,愈加愧疚得慌,就更加殷勤地劝酒。媒人老头不推辞,也不觉得失望,都是六七十岁的老树蔸了,他哪样事没经过呢?一切事情都得看缘份来,不能勉强。看得出来,这家主人是第一次招待媒人,从当媒人几十年来的经验,老头知道第一次接待媒人的,一般都不会成功,那些当父母的啊,心里有那么一道弯,要慢慢地转。于是他反转安慰起主人来,一面夸他的女儿养得好,一面表示一点也不介意这次失败。 媒人老头走了,是女儿把他送走的,老头喝得有些醉,得有一个人送。父亲和母亲把老头送到坪场下,看着女儿和老头走远,老两口相对着发呆,都没有说话,彼此的眼眶都有一些儿红。现在,尽管心里不愿意承认,他们还是明白,女儿是真正长大了。那头老山羊,父亲喃喃地骂那个媒人老头,因为那个老头下巴上那一撮山羊胡子,也因为这地方的一个比喻:养女的人家是菜园子,媒人是山羊,不管菜园的篱笆扎得多紧,山羊迟早有一天会拱进来。女儿长大了,就像是草儿抽芽了,总防不了馋嘴的山羊来觊觑。那只老山羊来了,把篱笆拱出一个口子,虽然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可是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山羊拱进这篱笆里来,直到把女儿从他们身边夺走。 发了一会儿呆,父亲和母亲相搀着慢慢往家里走。父亲的手一揽住母亲,母亲就虚脱一样瘫软下来,父亲几乎是把她抱进屋里的。进了屋,母亲从最里层的衣服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来,递给了父亲。这是一把父亲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钥匙,是母亲出嫁时她的母亲亲手交给她的。父亲可以拥有母亲的一切,可是这把钥匙,父亲是无权管理的。父亲把钥匙掂了掂,仿佛把几十年的生活掂了掂,然后把搁在柜子上面他从来不去动的那口樟木箱子搬了下来,打开锁,退到一边。母亲站了起来,开始到箱子里翻。父亲远远地看着母亲把一小包东西拿了出来,一层层打开。母亲打开了一个布包,散落开来的是母亲的陪嫁银饰,银的头套,银项圈,银胸披,银手镯,银链子……银饰闪着光,像散落了一桌子的月光,母亲的手在月光中悉索,神情也如月光一样恍惚,像是醉酒的样子,可是母亲并没有喝酒啊。她是不是回忆起自己做闺女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和娘家姐妹们一起到山上和小伙子们对歌的时候了,是不是想起了第一次穿上新衣服,戴上新银饰去跳月场坐秋千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当新娘子的时候了呢?对这些银饰,父亲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他有几次看到过母亲佩戴这些银饰?好像没有几次,第一次是和母亲在跳月场上对歌的时候,那时母亲是多么的年轻漂亮啊。第二次呢,好象就是母亲过门的那一天了,母亲全身上下都闪着银光,叮叮当当地响着走进了他家的门。还有一次,是女儿满月的那天,母亲背着女儿,一路叮叮当当地去娘家回门。就是这屈指可数的几次,这些闪着白光的银饰,却让父亲熟悉了,父亲的眼光也恍惚起来。 母亲又打开了一个小一点的布包,那里面是另一种银饰,十八罗汉,小手镯,小银瓜……父亲的心又一次融化了,一胸腔的柔情水波一样在心里轻轻的晃荡。这是女儿小时候的银饰呀,恍恍惚惚中,父亲好像又看到了女儿那小小的,酡红的小脸,女儿咿咿呀呀地哼着,用力地咂着那个奶头一样的银瓜,口水流到了嘴角,看见摇篮里的女儿惊奇地摇动着胖嘟嘟的小手小脚,让套在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儿叮叮地响着……于是,对着这一小堆银饰,老两口不由自主地说起女儿来,他们忘情地说着,互相抢着说话,把女儿小时候的一点一滴都回忆起来了,把女儿的一颦一笑都回忆起来了。他们甚至记起了女儿第一次把尿尿在他们的手上,记起了女儿第一次叫爸爸妈妈,记起了女儿第一次生病,把他们吓得够呛,记起了女儿因为有两颗牙齿迟迟不肯长出来,他们背着女儿到处找人模牙床……他们暂时忘记了眼前的烦恼,沉浸在往事的快乐里。 最后,母亲把压在箱底的衣服取了出来了。母亲看了父亲一眼,开始换衣服,把绣着黄河绣着长江绣着花鸟绣着鱼虫的衣服穿起来了,把金线镶边银线镶里的白褶裙穿起来了,母亲变成了一只彩色的凤凰。有多少年没有穿这样的衣服了呢,他们记不清了,进了这个家后,母亲好像只穿过那么几次,生下女儿后,这一套彩霞般的服装就一直压在箱子的最底层,母亲虽然经常翻动,却再也没有穿过。母亲穿好了衣服,父亲把银饰拿过来,一件件给母亲戴上,戴上了凤冠,插上了银筅,戴上了项圈,挂上了前后胸披,套上手镯……母亲就一身鲜亮起来,母亲披了一身的太阳,一身的月亮。在这个光线阴暗的木屋里,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来了。 在父亲灼热的目光下,母亲的脸有点羞涩,多皱的双颊微微地红了起来,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母亲扭怩起来,不敢抬头去看父亲。在她面前,老头的一双醉眼虽然微微眯着,却闪闪发光。母亲低下头来,双手把衣角拉了又拉,把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渐渐地浸满了泪水。母亲知道,这是她这一生最后穿这样的衣服了,最后一次佩戴这样的银饰了。 母亲百感交集。 天渐渐地晚下来了,女儿就要回来了。母亲慢慢把身上的银饰摘了下来,把衣服褪了下来。那绣满了百花的衣服,是母亲年轻时一针一线给自己绣的,母亲还有一次机会穿上它,那将是母亲最后的日子,母亲将穿着它们去天堂和自己的母亲相聚。那些银饰是她母亲传给她的,现在是传给女儿的时候了。母亲把银饰小心的一层又一层包好,交到了父亲手上。那一刻,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哭倒在父亲的怀里。 第二天,这家人家里来了客人,是一个牛贩子,父亲把耕牛卖掉了。父亲要给女儿再买上一点银子打首饰,父亲有父亲的想法,这银饰里,还缺不少的东西呢,朝朝代代都是这个规矩,当父母的,要给女儿添上一些银饰。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是只把外婆传下来的这么一点银饰传给她,当父母的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他要替女儿把所有的银饰配齐,不让女儿有半点遗憾。 雅酉镇赶场那天,父亲早早就去赶雅酉场。父亲打听过了,论起打制银饰,还是雅酉的银匠手艺最好。父亲赶到场上时,场上还稀稀拉拉没几个人。银匠是一个和父亲一般老的老头,银匠在专心手上的工夫,只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打银子呀,老表?父亲说是。父亲坐了下来,等银匠忙完手上的活。女儿大啦?银匠又问。父亲说,十八了。我的女儿也十八了,银匠说。两个老头一下子亲近起来,银匠放下了手中的活,把父亲拉到屋里,一定要和他喝上一杯。人和人的亲近还要有什么理由呢,他们都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他们怎么能够不亲近呢?两个素不相识的父亲围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喝了起来。 喝了一会,父亲已经醉了,但没有忘记自己的事。父亲说,他要给女儿打一套世界上最美最美的银饰,银匠赞同,是该给女儿打最美最美的银饰,银匠说自己已经给女儿打了一套最美最美的银饰了,那套银饰,用尽了他的平生积蓄,也用尽了他的所有手艺。然后银匠就带着父亲看了各种银饰的式样,问父亲喜欢哪个式样。父亲有些茫然,那各式各样银光闪闪的银饰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他后悔没有把女儿带来,如果把女儿带来,让女儿佩戴起来,试一试就知道了。老银匠笑了笑,说,你呀,老哥,不是我说你,你是个粗心的爸爸。然后银匠就进了内房,叫自己的女儿把银饰佩戴起来,“让那个满满看一看”。一会儿,女儿佩戴着亮闪闪的银饰出来了,女儿有些害羞,低垂着头。恍然中父亲好像看见了他的花儿,花儿,父亲喊道,忘情地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仿佛一松手女儿就要离他而去。女儿更加害羞,挣脱手跑了。父亲愣怔着,看着女儿消失在房门外,喉咙里咕咕地响着哽咽起来。老银匠吓了一跳,老表,不要伤心,女儿总要长大的,他劝道。父亲的泪流得更急了。女儿长大了,总是要离开我们,老银匠又说,心里那根柔柔的弦被触着了,他劝着,声音越来越潮湿,越来越沾稠,越来越语不成声。是啊,他们都是父亲,都养育着花儿一样的女儿,都将面临与女儿的离别,这尝未来到,却必将来到的令人心碎的离别啊,想一想就会让所有的父亲落泪。于是,两个父亲互相对望着,毫不害羞地痛哭起来……
女儿像花儿一样
吴国恩(苗族) 庄稼拾掇完了,人喧马闹的田野安静空旷,山梁上层层叠叠的梯田水光光的,像摞了一垛月亮。按说这样的季节是该高兴的,毕竟一年的辛苦都有了收获,可是父亲却一天天地忧郁起来。父亲从竹板壁上摘下犁时,母亲说,她爹,歇一天吧,炼冬田也不靠这一会。父亲像没听见一样扛了犁头,赶着牛走了。父亲走得有些踉跄。 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母亲知道父亲为什么烦闷。 田里地里的事没了,乡下五天一次的场热闹起来。父亲也去赶场,父亲什么都不买,坛子里的酒够有,菜在园子里也长得蓬蓬勃勃,还要买什么?在场上逛了一圈,又逛了一圈,父亲就准备回家了。转到场头,却被一个比他老一点的老头拉着去喝铺台酒。那个老头说,老表,你家里的酒酝香了吧,过几天,我可要到你家来讨碗酒喝。父亲说,欢迎你来,老表。父亲是顺口答应的,可是回到家里,那句话又浮上来了。那个比他老一点的老头和他并不十分熟悉,仅仅是面熟悉而已,为什么请他喝酒呢,难道是他自己酒瘾儿发作了,随便拉一个人陪他喝酒?老头为什么还说要到他家来讨酒喝呢?想着想着,父亲就有一些明白了。那个老头是一个媒人,老头说要来讨酒吃,是清楚他家的底细,知道他家有一个女儿长大了呢。 父亲烦闷起来了,他和女人只有这么个女儿,他做人做得迟,三十上下才聚了女人,女人开怀得更迟,近四十才生了女儿,就像是上天专意给他们一样,如果再迟几年,也就怀不上了。他没有多少文化,女儿出生那几天,他怀里揣着一包红糖去学校找先生给女儿取名,先生们取了不少,他都不满意,那些名字文绉绉的,叫起来拗口拗嘴,他要给女儿取一个顺口好听的名字。那天从学校回来,在路坎上看见一朵野芍药,只有那么一朵,却鲜鲜亮亮的,好像把一条路都照亮了,好像把他的心底都照亮了。他心里有了底,女儿就叫花儿,他希望女儿长得像花儿一样,前程也像花儿一样。在他心里,女儿还小呢,好像是昨天,也好像是前天,女儿还睡在他的怀里,把涎水滴在他胸口上;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女儿青蛙一样蹦到他膝上来;犁田时,女儿还在他的背上,女儿拿着一根小竹刷条,“咄咄”地嚷着,他的竹刷条赶牛,女儿的竹刷条赶他……可是现在,仿佛那个老头的一句话,就把女儿给催大了。 什么时候开始,女儿就长大了呢? 父亲懒洋洋地犁了一会儿田,日头渐渐地升到头顶上了。父亲看见自己的女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坎走过来了。以往的这时候,母亲来给父亲送饭,但这次母亲手里没有提着竹饭箩。母亲好像有点腿软,走得恍恍惚惚,让人担心她会栽到田里去,母亲一走到父亲犁的这丘田边就一屁股坐在田坎上了。父亲心里动了一下,把牛放了,任它到后坎去啃草。父亲拖着两腿泥也上了田坎,在母亲身边坐下来。两个人相互看着,就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泪。父亲伸过手去,把母亲脸上的泪擦干了,却把泥留在母亲脸上。他们默默地坐着,勾着头,谁也不说话,好像他们旁边有一只小鸟,一说话就会把它给惊飞了。父亲吧哒完三杆烟后,问母亲,来了?母亲点点头,泪水又出来了。父亲磕磕烟杆站了起来,扯起两腿子泥跟着母亲向村子里走去。 回到家,厨房里锅子咝咝响,女儿已经在厨房里忙开了。见他们回来,女儿叫一声爹,勾着头又忙活起来。父亲答应一声,叫母亲在厨房里帮着女儿办饭,自己回到正房。那个讨酒的老头安坐在地楼火塘边,听见脚步响,站了起来,用唱歌一样的腔调说,进屋莫问我姓名,我是苗家好酒人,十里闻得酒香味,百里牵得姻缘成。老表,我今天讨酒喝来了。他忙把一肚子的心事放下来,挤出一丝笑容,说,欢迎欢迎。然后坐下来给老头把烟。老头抽着烟,眼睛却一再向厨房里瞟,用羡慕的语气说,老表,你好会养呢,养了一个乖乖巧巧的女儿,又漂亮又在行。他又笑了一笑,这话他爱听,在他心里,女儿是全世界最可爱的,最在行的,他不怕别人说他傻老汉夸崽女。 老头说的是邻近村子的一个小伙,老头介绍说,小伙子又本分又或快,家境也好。接着老头介绍到小伙子的父亲,那小伙子的爹父亲是认识的,这九里十八寨的,田土山林都插花,阳春时节,你扛着犁到我这边来,我赶着牛到你那边去,谁不认识谁呢。父亲想,那也是一个厚道人家呢,把女儿给那样的人家是可以放得心的。可是父亲不做声,一边默默地听着老头介绍,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还没有得女儿的口信呢,作父亲的怎么好答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更何况,父亲心里有一种抵触,总是觉得那老头是来和他抢压女儿的,别人来抢你的女儿,你还答应得那么快?女儿是自己的,那花儿一样的女儿,是自己下的种,发芽了,长成青枝条了,开花了,哪一个季节不是自己用心去浇灌她呢?女儿还是懒芽芽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女儿长成青枝条的时候,你们在哪儿?现在青枝条抽长了,打花苞了,开花了,开得灿灿烂烂,你们就要来和我这个父亲抢了,没那么便宜!但是到了最后,老头说出的一句话,却让父亲彻底动心了。老头说,老表,女儿还是放在近处好呀,什么时候想女儿,抬抬脚就到了,就像在自己身边一样。老头说得对呢,肉总是要烂在锅里,酒总归要斟在杯里,女儿总归要嫁出去的,既然这样,女儿还是嫁在近处的好,嫁在近处,就像是在自己身边了,他也不想女儿的服侍,他还没老到要女儿去服侍呢,谁想得那么远呢?女儿是自己的,就是把女儿装在眼眶子里都嫌看不够呀,嫁远了,百里千里的路程,想女儿了,怎么去看? 菜端很快就上来了,简简单单几样儿,摆了小半桌。酒却管够,苞谷收回来后,家家都要酝上一缸好酒。女儿斟上酒,两个老头相互劝起酒来,劝着劝着,做父亲的叫了一声花儿。女儿听话地走到父亲身边去,父亲抓住她女儿的手,紧紧的攥住,声音哽咽起来,花儿……这个舅舅来给你说亲了……女儿,去给他、那个该死的老头倒酒。花儿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作父亲的,被血管里蹿动不已的酒驱动,也为着自己心里的愁绪,流下了泪水。我的女儿呀,这个该死的……老山羊啊,他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啦……他没有花费一粒米养你,他没有花费一寸布包你,他怎么知道爹的心……父亲流着泪水,唠唠叨叨地说着,诅咒着媒人老头。本来这地方有骂媒人的风俗,还有一套专门骂媒人的词儿,词意丰富韵脚整齐,他没有学过,那时他以为媒人是搭姻缘桥积阴德的,为什么要诅咒媒人呢?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痛骂着,口不择言。那被骂的老头,开始还安然坐着,都是盘儿养女的人啦,他怎能不理解那当父亲的此时的心情呢。可是,慢慢地他也坐不住了,那父亲骂得太刮毒了一点,太冗长了一点,太难听了一点。老头尴尬起来,也有些气愤起来了。老头想,虽然说骂媒人是一个风俗,要骂了才发,骂了才旺,可是也不是这样骂的呀,做媒和修桥铺路一样,修阴功积阴德,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凭什么骂得这样难听?媒人老头脸胀红起来,抖抖索索地在椅子边摸索自己的拐杖,准备走了。这时作父亲的才清醒过来,连忙擦干脸上的泪水,和母亲一道小心地向媒要老头道歉。对不住啦,老表,你看我都忘魂了,怎么那样骂您呢?你是我家最珍贵的客人呢。然后那作父亲的叫女儿给老头倒上一碗酒,两个人又头碰头地喝在一起了。 问女儿的意思,照例是由那当妈的出面。女儿没有点头,也许女儿是准备点头的,可是见到了父亲的那种难受,做女儿的怎么能够答应,如果就这么答应了,就太没有良心了。女儿的心思就拐了弯,女儿说,娘,我还小,还想在家多待几年,服侍你们两老。女儿没有答应,作父亲的心里那块石头放了下来,就愈觉得冤枉了媒人,愈加愧疚得慌,就更加殷勤地劝酒。媒人老头不推辞,也不觉得失望,都是六七十岁的老树蔸了,他哪样事没经过呢?一切事情都得看缘份来,不能勉强。看得出来,这家主人是第一次招待媒人,从当媒人几十年来的经验,老头知道第一次接待媒人的,一般都不会成功,那些当父母的啊,心里有那么一道弯,要慢慢地转。于是他反转安慰起主人来,一面夸他的女儿养得好,一面表示一点也不介意这次失败。 媒人老头走了,是女儿把他送走的,老头喝得有些醉,得有一个人送。父亲和母亲把老头送到坪场下,看着女儿和老头走远,老两口相对着发呆,都没有说话,彼此的眼眶都有一些儿红。现在,尽管心里不愿意承认,他们还是明白,女儿是真正长大了。那头老山羊,父亲喃喃地骂那个媒人老头,因为那个老头下巴上那一撮山羊胡子,也因为这地方的一个比喻:养女的人家是菜园子,媒人是山羊,不管菜园的篱笆扎得多紧,山羊迟早有一天会拱进来。女儿长大了,就像是草儿抽芽了,总防不了馋嘴的山羊来觊觑。那只老山羊来了,把篱笆拱出一个口子,虽然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可是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山羊拱进这篱笆里来,直到把女儿从他们身边夺走。 发了一会儿呆,父亲和母亲相搀着慢慢往家里走。父亲的手一揽住母亲,母亲就虚脱一样瘫软下来,父亲几乎是把她抱进屋里的。进了屋,母亲从最里层的衣服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来,递给了父亲。这是一把父亲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钥匙,是母亲出嫁时她的母亲亲手交给她的。父亲可以拥有母亲的一切,可是这把钥匙,父亲是无权管理的。父亲把钥匙掂了掂,仿佛把几十年的生活掂了掂,然后把搁在柜子上面他从来不去动的那口樟木箱子搬了下来,打开锁,退到一边。母亲站了起来,开始到箱子里翻。父亲远远地看着母亲把一小包东西拿了出来,一层层打开。母亲打开了一个布包,散落开来的是母亲的陪嫁银饰,银的头套,银项圈,银胸披,银手镯,银链子……银饰闪着光,像散落了一桌子的月光,母亲的手在月光中悉索,神情也如月光一样恍惚,像是醉酒的样子,可是母亲并没有喝酒啊。她是不是回忆起自己做闺女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和娘家姐妹们一起到山上和小伙子们对歌的时候了,是不是想起了第一次穿上新衣服,戴上新银饰去跳月场坐秋千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当新娘子的时候了呢?对这些银饰,父亲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他有几次看到过母亲佩戴这些银饰?好像没有几次,第一次是和母亲在跳月场上对歌的时候,那时母亲是多么的年轻漂亮啊。第二次呢,好象就是母亲过门的那一天了,母亲全身上下都闪着银光,叮叮当当地响着走进了他家的门。还有一次,是女儿满月的那天,母亲背着女儿,一路叮叮当当地去娘家回门。就是这屈指可数的几次,这些闪着白光的银饰,却让父亲熟悉了,父亲的眼光也恍惚起来。 母亲又打开了一个小一点的布包,那里面是另一种银饰,十八罗汉,小手镯,小银瓜……父亲的心又一次融化了,一胸腔的柔情水波一样在心里轻轻的晃荡。这是女儿小时候的银饰呀,恍恍惚惚中,父亲好像又看到了女儿那小小的,酡红的小脸,女儿咿咿呀呀地哼着,用力地咂着那个奶头一样的银瓜,口水流到了嘴角,看见摇篮里的女儿惊奇地摇动着胖嘟嘟的小手小脚,让套在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儿叮叮地响着……于是,对着这一小堆银饰,老两口不由自主地说起女儿来,他们忘情地说着,互相抢着说话,把女儿小时候的一点一滴都回忆起来了,把女儿的一颦一笑都回忆起来了。他们甚至记起了女儿第一次把尿尿在他们的手上,记起了女儿第一次叫爸爸妈妈,记起了女儿第一次生病,把他们吓得够呛,记起了女儿因为有两颗牙齿迟迟不肯长出来,他们背着女儿到处找人模牙床……他们暂时忘记了眼前的烦恼,沉浸在往事的快乐里。 最后,母亲把压在箱底的衣服取了出来了。母亲看了父亲一眼,开始换衣服,把绣着黄河绣着长江绣着花鸟绣着鱼虫的衣服穿起来了,把金线镶边银线镶里的白褶裙穿起来了,母亲变成了一只彩色的凤凰。有多少年没有穿这样的衣服了呢,他们记不清了,进了这个家后,母亲好像只穿过那么几次,生下女儿后,这一套彩霞般的服装就一直压在箱子的最底层,母亲虽然经常翻动,却再也没有穿过。母亲穿好了衣服,父亲把银饰拿过来,一件件给母亲戴上,戴上了凤冠,插上了银筅,戴上了项圈,挂上了前后胸披,套上手镯……母亲就一身鲜亮起来,母亲披了一身的太阳,一身的月亮。在这个光线阴暗的木屋里,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来了。 在父亲灼热的目光下,母亲的脸有点羞涩,多皱的双颊微微地红了起来,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母亲扭怩起来,不敢抬头去看父亲。在她面前,老头的一双醉眼虽然微微眯着,却闪闪发光。母亲低下头来,双手把衣角拉了又拉,把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渐渐地浸满了泪水。母亲知道,这是她这一生最后穿这样的衣服了,最后一次佩戴这样的银饰了。 母亲百感交集。 天渐渐地晚下来了,女儿就要回来了。母亲慢慢把身上的银饰摘了下来,把衣服褪了下来。那绣满了百花的衣服,是母亲年轻时一针一线给自己绣的,母亲还有一次机会穿上它,那将是母亲最后的日子,母亲将穿着它们去天堂和自己的母亲相聚。那些银饰是她母亲传给她的,现在是传给女儿的时候了。母亲把银饰小心的一层又一层包好,交到了父亲手上。那一刻,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哭倒在父亲的怀里。 第二天,这家人家里来了客人,是一个牛贩子,父亲把耕牛卖掉了。父亲要给女儿再买上一点银子打首饰,父亲有父亲的想法,这银饰里,还缺不少的东西呢,朝朝代代都是这个规矩,当父母的,要给女儿添上一些银饰。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是只把外婆传下来的这么一点银饰传给她,当父母的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他要替女儿把所有的银饰配齐,不让女儿有半点遗憾。 雅酉镇赶场那天,父亲早早就去赶雅酉场。父亲打听过了,论起打制银饰,还是雅酉的银匠手艺最好。父亲赶到场上时,场上还稀稀拉拉没几个人。银匠是一个和父亲一般老的老头,银匠在专心手上的工夫,只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打银子呀,老表?父亲说是。父亲坐了下来,等银匠忙完手上的活。女儿大啦?银匠又问。父亲说,十八了。我的女儿也十八了,银匠说。两个老头一下子亲近起来,银匠放下了手中的活,把父亲拉到屋里,一定要和他喝上一杯。人和人的亲近还要有什么理由呢,他们都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他们怎么能够不亲近呢?两个素不相识的父亲围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喝了起来。 喝了一会,父亲已经醉了,但没有忘记自己的事。父亲说,他要给女儿打一套世界上最美最美的银饰,银匠赞同,是该给女儿打最美最美的银饰,银匠说自己已经给女儿打了一套最美最美的银饰了,那套银饰,用尽了他的平生积蓄,也用尽了他的所有手艺。然后银匠就带着父亲看了各种银饰的式样,问父亲喜欢哪个式样。父亲有些茫然,那各式各样银光闪闪的银饰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他后悔没有把女儿带来,如果把女儿带来,让女儿佩戴起来,试一试就知道了。老银匠笑了笑,说,你呀,老哥,不是我说你,你是个粗心的爸爸。然后银匠就进了内房,叫自己的女儿把银饰佩戴起来,“让那个满满看一看”。一会儿,女儿佩戴着亮闪闪的银饰出来了,女儿有些害羞,低垂着头。恍然中父亲好像看见了他的花儿,花儿,父亲喊道,忘情地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仿佛一松手女儿就要离他而去。女儿更加害羞,挣脱手跑了。父亲愣怔着,看着女儿消失在房门外,喉咙里咕咕地响着哽咽起来。老银匠吓了一跳,老表,不要伤心,女儿总要长大的,他劝道。父亲的泪流得更急了。女儿长大了,总是要离开我们,老银匠又说,心里那根柔柔的弦被触着了,他劝着,声音越来越潮湿,越来越沾稠,越来越语不成声。是啊,他们都是父亲,都养育着花儿一样的女儿,都将面临与女儿的离别,这尝未来到,却必将来到的令人心碎的离别啊,想一想就会让所有的父亲落泪。于是,两个父亲互相对望着,毫不害羞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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