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的地方

应该说，我对老鼠有着天生的敌意，谁让咱是农民的儿子呢？最恨老鼠的根本不是猫，而是农民——这群天下最苦的人。可是话又说回来，老鼠世世代代都在地上居住，人是后来从树上跳下地的，实际上是人占领了、侵略了、掠夺了老鼠的家园，扰乱了老鼠正常的生活，每每想及，心里便存一份歉疚。
我家所在之处原是村里的一块荒地，当初夯地基时，又是垒石头，又是灌混凝土，把一个原属于老鼠的世界改造得天翻地覆。老鼠自不甘示弱，亦不轻易言败。我们家搬进去不久，新居的各处就出现了许多口径不一的鼠洞，洞口之处往往还挑战般地耸起一堆堆新鲜的粘土。明着斗不过你，老鼠就来暗的，所以仓里的豆子会在不知不觉中下降半截，瓜子会悄没声息地去了半袋，麦子自不必说。家里开始养猫，买老鼠夹子，四处摆放鼠药。起初尚可奏效，但时间久了，猫反被毒死，老鼠夹子上的诱饵被咬光，老鼠夹子却无动于衷，鼠药变节扮演了补品的角色。看来，人类的历史和鼠类的历史是一部波澜不惊的斗争史，人类却往往落败 。
我们用水泥把仓房全部硬化，所有可能被老鼠吃饱喝足要拎走的东西全放在里面，情况大为改观。于是，人和鼠和睦相处，互不侵扰。除了我们辛苦刨来的，剩下的一切，原本是属于你们的，我们自无权力和理由与你们分享。
相处得久了，老鼠竟然对我们这家生出感情来了。我和父亲整理年事已高的菜窖，一下去，我和父亲呆住了。菜窖里较干燥的一角，堆着一堆籽粒饱满的豌豆。要知道，我们已有几年不曾种过豌豆了。那么一堆，足有两水桶之多，其工程之巨，令人感叹。我和父亲装走豌豆，过不了几日，竟然又出现另外一堆，如此反复，还成了份可观的收获。为了这个家，老鼠功不可没。
我和母亲把去籽后的油葵头晾在场上，每天翻上一遍，干了以后可以粉碎喂猪，也可在冬季喂牛和羊。大机器干的活，干起来虽然快捷方便，总比不了手工操作精细。像以往，母亲总要拿一根棒槌把所有油葵头细细敲上一遍，繁琐至极。令我奇怪的是，今年母亲没有这样做。
整个一周都是晴天，油葵头已干透，拉回了家。我和父亲各扛铁锨，母亲则带上了簸箕、扫把和小笤帚。麦场上已无多少剩下的瓜子，我们只是象征性地扫了一遍。
我早已把母亲的神秘跟豌豆之事联系在一起，果然，麦场周围那些新旧交错、大小各异的老鼠洞就是今天劳动的主要对象。
小心翼翼地一锨锨挖下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世界。所有的通道都极其干净、整洁、瓷实，并纵横交错，有同心圆，有螺旋线，有愈来愈去向深处的，也有从地底向 地面斜插上来的。各种格局的都有，在鼠的世界里，哥特式和拜占庭式的建筑也有吗？人常说“狡兔三窟”，老鼠可称得上若干窟了。假使日寇当年多挖点老鼠洞研究研究，在中国人民的地道战面前，绝对不会输得那么惨。因为人类顶多是个业余爱好的水平，老鼠才是真正的科班出身。
趁着秋收时节，储存过冬的食物，这是动物的本性，包括人类。老鼠自然不在家，但我仍然感觉到各处射来鼠的目光，背上因此沉甸甸的。目光中有惊讶、愤怒、嘲讽……不一而足。 轻易让我们找到老鼠的粮食，那鼠脸往哪儿搁？有些老鼠粗心大意，做事浮躁，粮仓不深，一锨下去露了出来。虽然数量不多，但足以让那些细心、踏实的老鼠当做笑料了。有的鼠洞是新修的，我自然不肯放过，一顿猛掘，到头来一无所获。老鼠自然会说，傻子，我把粮食存在不远处那早已不用的老洞里了，你一定想不到。你愤怒，我还冲冠呢？我们辛苦一年打下来的这点油葵，被你如此轻易地得到，这太不公平。再说了，轻易得到的东西，你们也不会珍惜，说不准还会把你们个个都养成了官鼠，引起整个鼠族的退化，你那时又要怨恨我，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老鼠的粮仓大多在最深最洁净最干燥处，为了防止返潮，全部都铺了一层麦草。豆子、红花 籽、小麦、油葵，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粒粒饱满，颗颗光洁，没有干瘪，没有病虫害，杂质更是无从谈起。仿佛精美的工艺品，让人不敢触摸，怕弄坏了它。
想起小的时候，每次去放羊，总会看见许多老鼠挂在铃铛刺上，气绝多时，身体业已风干，铃铛刺精确地刺入老鼠的咽喉。起初以为是人为的，后来听老人讲，那是老鼠上吊自杀了。 鼠的国度若是有了大的疫情，为将损失降到最低限度，患病的鼠自会悄然出走，永远没了音讯。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若是在一株铃铛刺上挂着数具老鼠的尸体，那就是老鼠的一家。 原因只有一个，它们的粮仓被人挖掘，它们心力俱惫，再也无力储存过冬的食物了。它们不可能去乞讨，它们体中没有乞讨这种基因，我从未见过一只鼠丐。与其痛苦地等死，不如一次了断。我问母亲，我们今天会不会让老鼠绝望。母亲说，那些年人都吃不饱，哪有余粮留 给老鼠，现在不同了，我们收拾得再干净利落，再细致小心，还是给老鼠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它们原本需要的就不多。只是要让它们辛劳一下，花点功夫而已，否则还不惯坏了它们。
我想也是，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