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摘下怀疑身上的血腥胎盘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怀疑这个词汇如果有生命的话,一定是一个不公不母的中性人,其行为姿势也一定是中性的,如同做再见的动作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伸出一个手巴掌不断摇晃。怀疑是纯粹的生物本能,是自然赋予人类的特殊元素,不带一丝肮脏,做作,血腥,暴力,抽象或者朦胧……
怀疑这个词汇如果有生命的话,一定是一个不公不母的中性人,其行为姿势也一定是中性的,如同做再见的动作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伸出一个手巴掌不断摇晃。怀疑是纯粹的生物本能,是自然赋予人类的特殊元素,不带一丝肮脏,做作,血腥,暴力,抽象或者朦胧含糊的痕迹。在人们置炸弹、匕首、环境污染、资源枯竭和人口膨胀的真正威胁于不屑,反而恐惧于雷电、害虫、夜晚密闭的小屋、眩晕的高处、地上弯弯曲曲爬行着的蛇的惊叫声中,怀疑的姿势就悄悄地孕育成功了。然后,它以迷惑的眼神,迟缓的手势,犹豫的摇头以及矛盾的肢体动作方式,驻足在人的身上,一代一代地随了人类的繁衍而繁衍。
虽然我瞧见了怀疑这个词汇,还有它遗留在历史长河里不断摇摆的尾巴,我依然对怀疑这个词汇所携带的全部信息,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我会以某种物质的某种形式,逃脱人类自己强加在无序时空里的有序的,甚至是可笑的意识樊笼,像蛇般起舞的月光撒在大地上,无处不在,直到我自己心甘情愿地被月光缠死。是的,能够缠死我的,只有月光。纵然我规范而陈旧地活着,竭力用自以为是的哲学和逻辑,支撑并构建出我躯体看似力度,或者关键时刻试图向对手发出震慑,还有期盼能够给予我保护和安全心态的那几根白骨。我能够逃脱的全部本能,就是怀疑。于是我便自然而然地认为,怀疑的任务就是消除当前的和潜在的威胁。比赛前,拳台上两个怒目相对的家伙,不时凶狠挥动双拳,或者故意做出曲臂动作以炫耀发达的肌肉,目的都是想击溃对手的怀疑心态,颠覆对手的心理防线的情形,一下子就像云那样漂浮在了我的眼前。
纵然有一天,我可怜的命运和我滑稽的名字,注定了将与某些糟糕的回忆、伦理的一些深刻的冲突、舆论逼迫性的合围、还有信仰、需要及其人类视为神圣的事物的反抗连接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会把这一切发生的现象,理解成别人对我怀疑的一种应答,甚至是一种侵略形式。我不愿意毫不姑息地将怀疑斥为大逆不道,或者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是否持有怀疑的思想,应该成为衡量他智慧的标准之一。 即使就是三国的曹操,在历史上以多疑著称,正因为他的多疑,引出了许许多多的历史闻名事件,如误杀吕伯奢、错杀华佗、疑杨修、杀蔡瑁张允,那也是出于怀疑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到侵犯的一种作为。我一直以为,倘若我这样去把怀疑这个词汇,从人的防御本能中孤零零地抽象出来,那么结果必然就会让我在某个阳光飘飘而下的早晨,伸出手去想接住点什么的时候,发现接住的是一把我自己思想的骨灰。
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事实是,怀疑是人类所特有的。这就如同没有土壤,就不会长出树木一样。李四光的地质锤,蔡希陶的指北针,扁鹊挖药的花锄,巴甫洛夫喂养的狗和爱因斯坦深邃的目光里,无时无刻不在散放着怀疑的光泽。如是来看,人类智慧的自由性是存在于怀疑之中的。我从来不知道,是否还有自由而又不抱怀疑的人。不管哲学家对自由的概念下过怎样的定义或者结论,人们的现实自由总是在一定限度之内的。古典人道主义中最为重要的道德——限度,在现代思想中越来越罕见了,情形如同风拐过墙角留下的脚后跟。同样罕见了的,是怀疑要成为智慧的道德所必须拥有的限度。思想家的限度,往往是问题的关键。蒙田的最高智慧就在于他的怀疑是有限度的。不讲限度的怀疑,未必是真正的怀疑,超出限度的怀疑,不是仅仅停留在纯粹的怀疑之上,而是陷入到了神秘化和宗教化的泥坑里。所有这些,都让怀疑不再是生物色彩中的怀疑,而统统变成了独断的性质。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尼采在《谈自己的文章》里的极端性语言,很大程度上就是怀疑趋于独断的一个镜像。在这样的镜像里,像汉代的韩信,明代的刘伯温,都遇到了和“春秋四公子”相类似的难题——狡兔死,走狗烹。看来,无限的猜疑,猛于毒药。伴君如伴虎,历史上的诸多情形,真是难为了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们。
作为智慧的道德之一,怀疑一旦被意识捕获,扭送到动辄就对直观产生猜测的那条路上,最轻的表现形式也是令人痛苦、愤怒、哭泣、愚蠢或者疯疯颠颠。严重的,那就是在历史上令人不解和令人耻笑的“排队割阴茎”的极端情形。所幸的是,清代阉割的阴影已经随风而去。然而,漠视人权,把人视为非人的思想土壤还在,这就是无限度的怀疑赖以存在的基础,也是纯粹生物性的怀疑,被人的意识强奸之后,留在怀疑身上的一个血腥胎盘。在这个血腥的胎盘里,越来越多的以标榜智商、向往独断、蔑视同类、趋向极端的怪异基因,得到催生和孕育,情形如同泥石流把一座座山体掀入深箐那样,覆盖在原本质朴的怀疑身上,然后进行肆无忌惮的克隆、修饰和繁殖。多少悲剧由此而生,多少家庭由疑而散。男人学坏了,女人自杀了。负心郎红尘百转,痴情女桐花落肩。就连莎士比亚笔下的罗米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也带上了由畸形的怀疑所酿成的狭隘世仇的凄惨色彩。
在畸形怀疑盛行的日子里,人的虚荣心也获得了畸形的膨胀。我每每看见一些人热衷于把怀疑当成习惯的时候,这样的认识,就在记录着死对生的涂炭的墓碑面前,愈加坚决起来了。难道有谁能够否认,暴裂的崖缝裸露而出的枯瘦的嶙峋,不就是象征着岁月的沮丧懊悔,还有因了无限度的怀疑导致的对人性过失的悔恨吗?置身在这样的情形里,就像水鸟把头扎进污浊的水里觅食,我看见很多人都在幻想自己能够成为真正的怀疑家,而被由此燃起的灼热激情,煽动得手舞足蹈。然而,能够成为真正的怀疑家的人不多,苏格拉底应该算是一个。只可惜,苏格拉底被当成一个人的名字的概念,现在正逐渐让位于苏格拉底被当成哲学的一个符号的意识流向。哲学,我实在不愿意提到的哲学,一下字就令我想到了栖身在里面的那些持久的、有生命的学说,多少都是含有怀疑的成分。唯一伟大的例外是黑格尔。正像历史所展示的那样,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大批狂热的黑格尔信徒涌现出来,泥沙俱下一般地冲向各个方向,或许是碰壁后的痛楚难忍,不久黑格尔就无人问津了。这一事实中,也许隐藏着黑格尔哲学的全部秘密。
我现在越来越感觉到,无限的,或者畸形的怀疑,是不会单纯地停留在怀疑的某一个阶段里的。怀疑一旦产生,情绪立即严阵以待。因此,无限度的或者是畸形的怀疑,大多是属于青春期的,它显示了精神的不成熟。从千万条清晰的岩石的节理中,我邂逅了自然的苍老与深奥,也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了真正的怀疑的脉搏。这就意味着真正的怀疑,仅仅是一种生存之道,或者就干脆说成是一种方法。“怀疑是方法”,这是被法国哲学家和数学家笛卡尔确认了的一个真理。于是,我开始相信了这样的事实,人生是真实的,它置一切怀疑于不顾。
我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不可能再具有置一切于不顾的勇气了。不过,每天晃悠在我眼里的都市情形,还有从中折射出来的变了味的怀疑,总是折磨得我心神不安,甚至筋疲力尽。所以我以为,自己摘下埋伏在我体内的怀疑身上的血腥胎盘,我还是有勇气的。只有把怀疑还给怀疑,以诚相待,我估计自己才会获得更多的微笑,在我面对风景优美的地方,面对相遇的每一个因缘,面对人生和容纳人生的自然的时候。是的,没有了畸形的怀疑,我才能够明白,那每一个好的地方、每一次好的心情,每一份好的愿望,都是心灵的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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