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炕火难融被上霜

　　公元1655年秋天，十七岁的顺治皇帝福临搬进了经过一年多时间重新修缮的北京紫禁城里的乾清宫。 　　就在他把自己御笔亲书的“正大光明”四个字做成镏金巨匾、高高地悬挂在乾清宫正殿宝座最上方屏前的时候，皇宫大臣们只顾口呼“万岁”、忙着下跪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在这“入主中原”的第一位大清皇帝尚显稚嫩的嘴角处，露出一丝洋洋得意。 　　这座始建于明永乐18年，成祖皇帝朱棣至思宗朱由俭，历经十四位明朝皇帝谪居、一直到崇祯皇帝吊死在皇宫后面那棵老槐树上嘎然而止的宫殿，历经200多年明皇朝统治的历史永远结束了；一段曾经被明朝十四个皇帝轮流坐庄的刀光剑影年代一去不复返了；经先帝努尔哈赤创建、由满人自己说了算的一代王朝，从此开始进入皇帝与百姓、皇宫与市井“普天同庆”、“共享升平”的顺治时代。 　　乾清宫，始建于1420年（明代永乐十八年），明皇朝的十四位皇帝轮换着在这座琉金涂银、重檐叠顶，乳阶玉基的宫殿里读书学习、批阅奏章、召见官员、处理日常政务。皇帝们偶来这里居住，皇亲国戚在这里举行内廷典礼和家庭宴会。 　　不曾忘记的几度交杯换盏、歌舞升平依然历历在目，有谁还愿意记得那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呢？ 　　1620年（万历四十八年七月），明万历皇帝病死。太子朱常洛继位，改元泰昌，称光宗皇帝。这时阴险毒辣、颇具心计的郑贵妃，为了请封皇太后之的地位，挑选8名能弹会唱的美姬献给光宗皇帝享用，以美人计投其所好取悦皇帝，来提升自己身价。本来身体就不强健的光宗皇帝，整日与这些宫女淫乐宫中，八月初一的登极大典上，光宗皇帝还是“玉履安和”，“冲粹无病容”的谈笑风生，大典不过十日，在八月初十那天，突觉体力不支，突然一病不起，“圣容顿减”、“病体由是大剧”，计划好地的万寿节也不得不取消，朝廷上下顿时哗然。 　　经郑贵妃宫中掌管御药房的崔文升入宫替皇帝诊断，本应服用培元固本之药，他却投去热通利之剂，使光宗皇帝腹泻不止，整日更加萎靡不振，引起群臣愤慨。这时鸿肿寺丞李可灼进宫珍视，自称持仙丹妙药有起死回生的功力，说罢将一粒红丸送皇帝服下，初服一丸，皇帝筋舒血活，四肢和暖，思进饮食，感觉很好，逐于当日申时让李可灼又进一丸，结果于次日卯刻，皇帝在乾清宫里就再没有起来了，驾崩西去了。 　　可悲这光宗皇帝登基十几天，就因放纵酒色，误得一代朝廷连年号都没来得及制定不说，还在明皇朝那段历史上，在那乾清宫里留下了一桩和女人有关的“红丸”迷案。后史有的说这“红丸案”是郑贵妃指使崔文升、李可灼等人干的，但始终未得其解。 　　又过了20多年，到了明嘉靖年间，乾清宫发生的“嘉靖宫变”，仍然和女人有关。贪恋女色，纵欲无度嘉靖帝，感到自己身体越来越糟的时候，迷恋道教仙术，听说将处女月经和药粉搅拌匀和、焙炼成砂服用，能够起到强身健体、增强性欲的作用，便整日沉溺在炼丹制药之中。为了采得足够的原料炼丹制药，嘉靖皇帝广纳民女入宫，强迫她们服食催经下血的药物，极大地损伤了宫女身心健康，因失血过多甚至血崩而丧命频频发生。 　　嘉靖皇帝不惜民女身体，肆意迫害，无情摧残那些年轻的生命，已经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引起了宫女们强烈不满，他们在亲眼目睹姐妹们饱经残害的同时，为自己在劫难逃忧心重重，决定以死相搏，只是苦于没有反抗、报复的机会。 　　这年十月的一天深夜，嘉靖皇帝熟睡正酣，宫婢杨金英等十六名义愤填膺的宫女，群起捺住嘉靖皇帝，用绳索死死勒住他的脖子，拉的拉，压的压，愈置皇帝与死地。就在一代天子眼见一命呜呼的时刻，勒着皇帝脖子上的绳索，在心慌意乱、极度紧张的嫔妃和宫女们手中忙中出错，被系成了死扣，险象环生，而使行动受阻，一个宫女见事不妙，甚至是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似地，衣衫不整，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声嘶力竭地高呼求救…… 　　该着嘉靖皇帝命不该绝，得以死里逃生，可怜那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宫女“红颜薄命”事变后，杨金英等十六名宫女在次日凌晨被一一极刑处死，同时受牵连被处死的还有宁嫔王氏和端妃。 　　可叹！可悲！这历史，就好像是给女人准备的，等着他们在书写，什么事情都从女人被欺辱开始，又什么事情都因女人倒霉而结束。 　　福临六岁坐了皇帝，改国号“顺治”，试图顺顺当当地治理国家，可谓愿望颇佳。从他十四岁开始亲政的那一天算起，就为了大清江山的千秋万代，而鼓励众爱卿如实奏言。他说，朕日理万机，不能不做“合天意顺人心之事”，一旦这期间说了什么错话、做了什么错事、出现过什么“过失”，众爱卿“须直言无隐”，说错了也不要紧，朕“必不加罪”。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谁“浮泛塞责”，辜负了我“求言”的一片苦心，朕可是绝不宽容许的啊！一番话入情入理，深得众臣的响应，尤其以真心为朝廷着想的兵科右给事中季开生为先。 　　1654年（顺治十一年八月）地震频生，声如雷，城垣、楼垛、庐舍、堤坝均有损坏，人畜有伤亡。季开生疏言：“地道不静，民不安也。民之不安，官失职也。官之失职，约有十端：一曰格诏旨，二曰轻民命，三曰纵属官，四曰庇胥吏，五曰重耗剋，六曰纳餽遗，七曰广株连，八曰阁词讼，九曰失弹压，十曰玩纠劾。”所列十条“弊端”，道出了巩固大清江山统治关键，与福临的想法一拍即合，深得赏识，立即被予以采纳：“疏其目以上，章下所司。” 　　1655年（清顺治十二年）明将张名振犯进上海，季开升疏言上奏：“防御海寇，宜远侦探，扼要害，备器械，严海禁，杜接济，密讥察。”这样的海疆防御之策又深得皇帝的赏识。 　　1656年（顺治十三年六月），当议政五大臣会议逃人法时，顺治皇帝曾表示：“因一罪犯牵连众人，荡家废产远徙他方，朕心不忍。且所议大小官员等罪亦属太过”在谕八旗各牛录所定的株连罪中，也“非朕本怀也。尔等亦当思家人何以轻去，必非无因。果能平日周其衣食，节其劳苦，无任情因辱，无非刑拷打，彼且感恩效力，岂有思逃之理？”这是发自肺腑的明察之言。他要求其“详慎定议”，“另议具奏”。这番话也是因季开升疏言而起。 　　诺大的朝廷，怎就偏偏这季开生能够“疏言不讳”？还是所言种种现象其他文武大臣果真都不知晓？原来这季氏家族，早在秦汉之交的年代，就有“季布一诺千金”之美誉，在当时的楚国盛传“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的说法。这样的品格，就像运动场上接力赛一样，被季开生接承了下来；这样的家族德行，一直激励着季姓后人无畏行言，磊落做人，到了季开生这一代，不但要继续往下传，还要发扬光大。 　　季开生，江苏泰兴人，生于1627年，长当朝顺治皇帝十一岁，1649年（顺治六年）进士，官至给事中。自幼喜欢临摹宋、元名迹的季开生，山水丹青便有了笔致萧散，骨格陵瞻的神韵；后来他躬身亲往观富春严滩之胜，揽故乡邱壑之深邃，又使他的作品颇具黄公望简笔松秀的神趣；他还喜欢功诗治印，少年时就以才名著称。然而这汩汩流淌在骨子里磊落、坦荡的血液和洋溢的才学，带给他的却是杀身之祸，只不过是“曾经很想有一番作为”，却追求声色，耽于逸乐，私生活十分放纵的顺治皇帝的牺牲品。 　　顺治是一位任性放纵，忿嬉无常，自坏章法的皇帝。正值青春年少，在有考的关于他的嫔妃数目的资料中，满、蒙、汉应有尽有，还有没留下姓名、无从考证的不计其数。这与“排斥汉人入朝为官”、“宫女不得使用汉家女子，”从老罕王那时候就定下来、清廷例律早就有的明文规定相悖的。“从龙入关”，都城从沈阳走进北京的紫荆城，一座乾清宫修缮得富丽堂皇之后，顺治皇帝接受了太监的影响，把老祖宗的例律抛掷脑后，在同年的七月初三让内务府派太监下江南、往扬州等地挑选收买汉人家的女子入宫做宫女。 　　1655年，也就是顺治十二年，从通州进北京的季开生家人，把途中偶遇吏部郎中张九徽，张九徽气愤地说“回乡的船只，差一点被朝廷赴扬州买女子的使差封了去。”“朝廷在扬州买汉家女，弄得江南人惶恐不安”“为避免灾祸临头，汉家人纷纷嫁女”弄得扬州城里“喧阗道路”乱作一团。这消息被季开生得知，他的秉性怎能袖手旁观？

　　8月4日，季开生上书顺治皇帝，疏言此事的是是非非，竭力劝阻皇帝“收回成命”不要兴师动众到民间收买汉家女子。对“冒犯其尊严或不顺心者，更是动辄惩处。”刚愎自用的顺治皇帝来说，这无疑是在太上皇脑瓜顶上动土，顺治皇帝看了季开生的奏折，内心顿生不悦，先是强辩自己只是让太监赴扬州购买宫廷摆设用的器皿，根本就没派人去扬州买汉家女子。接下来历陈遵循太祖、太宗制度令行禁止，宫中从来就没有汉家女。说到激愤处他有些恼怒：“自己做皇帝，一贯奉行皇太后慈训，今天江山刚定，帝国未稳，我岂敢妄行？就是到了天下太平之后，我也不能所为！”他十分生气地说：“朕虽不德，每思效法贤德圣主，朝夕焦劳。若买女子入宫，成何主耶？”斥责季开生不“言国家正务实事”，以“茫无证据之事”“妄捏奏，肆诬沽直，甚属可恶”。 即命刑部定“杖赎”并将季开生革职。 　　1655年8月19日，将季开生被流放尚阳堡。季开生被革职流放的消息一传开，得到了广泛的同情，数十人写诗为他送别“虽远徙穷边，声望益著”“直声震天下”。顺治十五年五月御史李森先冒死上奏皇帝说，皇上屡下求言之诏，而大小臣工犹然迟回观望，个中的原因就在于，“从前言事诸臣一经惩创则流徙永锢，遂相率以言为戒耳”。他建议要开路，首先应将因建言被流放的李呈祥、季开生等予以恩赦。被揭了短的顺治皇帝极为恼火，他斥责李森先“明系市恩徇情”，“著吏部从重议处”李森先又险些遭到流放。 　　季开生来到尚阳堡，与流人文士多有交往，歌咏不断，创作了大量的诗歌作品，其组诗《尚阳堡纪事口号》用生动的语句描写了当地的风情、自己的清苦生活以及在这清苦的状况下自己如何坚持创作的情形。“九日登高怯望乡，惟逢篱菊一枝黄，岩风易结杯中雪，炕火难融被上霜。烧遍野蓬封兔穴，舂留池芡补鱼粮。邻翁索画归来晚，还把残编对夕阳。”（《尚阳堡纪事口号?其三》）“炕火难融被上霜”一句便是他在尚阳堡那段流放生活和政治生活的真实写照。1659年（顺治十六年）年仅三十三岁的季开生，在抑郁中不幸死于尚阳堡。 　　究竟是不是买民女，甚至承认不承认，这其实都不重要，反正季开生相信皇帝一定会做出这等事来。当我们翻开尘封的史册，从点滴支离破碎的资料中屡清事件的来龙去脉时，惊叹的是：皇帝翻手云覆手雨的出尔反尔；敢于仗义执言的季开生，枉有了一身傲骨和洋溢着的才华。 　　不能不提及的是，顺治并不是死不认错、顽固到底的昏君，他心里清楚季开生真心为朝、俯首为臣为的是大清江山。顺治也担心因季开生的事件此堵塞言路，便于顺治十七年五月向吏部发出谕旨：“朕统御寰区，焦心图治，前此屡有引咎省躬诏谕，自今追思，皆属具文，虚邀名誉，于政事未有实益。且十二、三年间时有过举”，“向因建言得罪流徙降革等官，吏部详察职名事迹，开列具奏。”他再次希望“科道各官尤当尽言无隐，即朕躬阙失，亦直言勿讳，朕不惟不加罪，并不芥蒂于心”。顺治十七年，适天下大旱，为祈雨，皇帝下"罪已诏"，对一些过错进行检讨，命吏部察谪降言官谕曰："季开生建言，原从朕起见，准复官归葬，荫一子入监读书，同时为后期遭流放的李呈祥、魏琯等人免罪，这或许就“算是为季开生平反”了吧？尽管所赦言臣很少，但终能自责并见诸于实际行动，还是能让我们感受到一丝安慰，能够体谅出顺治皇帝亲政伊始心律焦竭，力不从心，疲惫不堪之状。且不说他因董妃的死而至精神支柱轰然坍塌，就是再继续把这座辉煌的帝国大厦支撑下去，他也是再无回天之力了，还不是因为这里有女人？ 　　顺治皇帝六岁即位，在位十八年，实际执政不足十一年，这位大约十三岁半结婚的皇帝，在他说了算的九年多时间里，见著《清史稿》的后妃就有十八位，二十四岁的短暂生命中生养八子六女，又都是满汉嫔妃所生。2月5日（农历正月初七日深夜子刻）曾经雄心勃勃，力图振兴国柞、政治一新、年仅二十四岁的皇帝，驾崩于北京紫禁城养心殿时，与年仅三十三岁便离开人世的季开生相隔不到二年。可是，有谁知道，在这不到二年的时间里，有多少个“季开生”离开了他们舍不得离开的大清王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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