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那个傍晚,一堵黑云立在窗前
2021-12-23抒情散文张乃光
那个傍晚,一堵黑云兀立窗前。南阳台西窗正对着点苍山与哀牢山的交接处。能进入眼睛的,不过是行道树梢一小片隐隐的山色和幽蓝的天空。这是从洱海泻出的西洱河往西流过的峡谷地带,眼前的天空被窗前两幢高楼左右夹峙,拘谨而呆板。历史上,这里曾是被誉为古代……
那个傍晚,一堵黑云兀立窗前。
南阳台西窗正对着点苍山与哀牢山的交接处。能进入眼睛的,不过是行道树梢一小片隐隐的山色和幽蓝的天空。这是从洱海泻出的西洱河往西流过的峡谷地带,眼前的天空被窗前两幢高楼左右夹峙,拘谨而呆板。历史上,这里曾是被誉为古代西南丝绸之路的蜀身毒道走过的地方,我常在黄昏时分,想像一串驮马摇响铃铛从这条缝隙中经过的情景。
当有重重的阴影向窗前压来时,抬起头,倦怠的目光便与它不期而遇。屹立于两幢高楼之间的它,像一堵高耸的山峰,遮挡住了西边天空晚霞的余晖,把整个天空都变成了黑暗。它是云,却无云的柔和与清漫,沉沉的黑色中藏着石的坚硬。它生成于山——点苍山或哀牢山,自然也具有了山的气质。恐怕是平时散漫惯了,飘逸惯了,不甘心横卧于山头萦绕于山腰的它于是忽发奇想,要巍然耸立为一座山,与两座山峰一比高低。
在我的位置,是看不到点苍山和哀牢山的全体,只能看到局部。但这局部也被黑云所笼罩了。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那堵耸立的云,正向四面八方散发出它的黑色。它遮蔽了一切,也遮蔽了我想像中的驮马,遮蔽了清脆有致的铃声。
我本来是要向黑云所在的方向去的。穿过那堵黑云,沿着古道经过地带新修筑的一条公路往西北方向行约一公里多,再往左拐在一条小路行不过五六百米,抵达苍山斜阳峰下的江风寺,就可以从那里打回清洌的山泉作为家里的饮用水,这是我每天的必做功课。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来这里打水,它已成为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的一道景观。
但当我看到了那堵黑云,犹豫了一下,终止了打水的念头。
那堵黑云,时时在变化,时时在增大。与窗前两座钢筋水泥筑成的高山相比,它好像是有灵魂的。我看到了它的躯体,感觉到了它的五官,想像出了它的鬓发。一个伟岸高大的身披黑色大氅的壮汉形象,占据了我想像的天空。
心突然一阵悸动,我看到在它黑色的大氅下露出了一抹依稀的绯红。很快,那抹绯红又不见了,眼前复归于黑色。我开始不安宁,开始想入非非。立在窗前的黑云,遮挡了我想像中的那条古道,也遮挡了古道上的驮马和铃声。无所事事的我开始企图赋予它某种借喻的性质——我始终认为,任何借喻都不过是头脑中储存的某些经验借助某种物象的一种复苏。
我想起黑云后面那条很深的峡谷。穿行于峡谷之中的著名的蜀身毒古道,是一条秦汉时起于四川,终于古印度的民间商道。汉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国(今阿富汉)意外发现有来自四川的蜀布、邛竹杖,才揭开了这条古道的存在之秘。在幼年的记忆中,古道上行走着很多驮着食盐、布匹和各种山货的驮马,还绽放着成团成簇绯红色的马缨花。马缨花就系在马龙头上,远远地抖动,灿烂如云锦。我老家附近的四方街就有几家马店,专供马帮歇脚。一匹匹驮马卸下驮子后,就被牵到马店的厩房或者过道里吃料,咕咚咕咚的咀嚼声响成一片。马锅头们用随身带着的三脚架、铜锣锅蹲在院子里煮饭。一边讲着路上的趣闻,有时还放肆地说笑。
马帮队伍时有时还会出现一些头戴鱼尾帽,穿着花花绿绿服装的彝族妇女,她们是路上遇到马帮跟着一起出来买东西的,自然而然为马帮增添了温暖的色彩,我猜想马龙头上的马缨花就是她们给插上的。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们带来的荞粑粑、山橄榄、锥栗栗和鸡嗉子果——它们是珍藏在记忆中的美味。我不能确切地说出这条始于秦汉之际的商道是终止于何时的。但公路交通日趋发达之后,马帮的衰落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了,只给我们留下了像马缨花一样抖动着的绯红的记忆。
这抹殷红肯定具有某种暗示或象征的意味。但当时看着它,我自然是想不到黑云后面发生的事情的。只猜想,心的悸动,也许与记忆中那些抖动着的马缨花有关。
第二天,当我走上汲水的路,来到那个转弯路口,便看到了一滩殷红。
这里屡屡发生车祸。当我从过往行人的口中了解到,昨天,一个放羊老人在路过公路的当口,被一辆飞驶而过的车辆冲撞而死时,心便疼了一下,想起了昨晚看到的那抹绯红。一个哀恸欲绝的山里女人正在失声痛哭:“你走了,给我留下的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完的路!”我的心便一痛。在女人的哀哀啼哭声中,我知道了老人的身世,他曾经是个赶马人,沿着这条古道走过了风风雨雨的大半辈子,晚年便与一群羊作伴。
在古道上慢慢走过,我突然想起而不久前,这里曾经发生的另一起车祸——一个高大魁伟的男人,从江风寺汲水归来的途中,撞上了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他叫K,我每天去汲水的路上都要遇到他,我们因此成了熟人。我突然觉得他很像我儿时记忆中的某个马锅头,那个喜欢胸口上挂一朵缅桂花的马锅头。不但相貌像,而且口音像。我突然怀疑他就是马锅头的后代,因为他不但多次在相遇途中向我讲起过马帮,而且还是屡屡向我讲起抗战期间连通中缅印的史迪威公路的人——这条穿越曾令数万中国远征军丧命的原始森林所修建的公路,对我而言是一段空白的历史。那滩殷红便成为永远抹不去的触目惊心的记忆了。
我突然就很后悔没抓紧时间向K打听一下他的来历。他的身世,被那堵黑云所屏蔽了。那黑云,确实成了一个象征,一种隐喻。
那堵黑云曾堵挡了我的去路。但我清楚地记得,在那个百无聊赖的夜晚,它却让我想起了很多逝去的往事。心的悸动过后,我的脑海曾闪过一团殷红的火光。一个高举着火把的山里姑娘,站在乌云的后面,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她就是我儿时的老友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起她。也许是因为她也与古道有关。
老友妹的父亲就是一个马锅头,他一辈子赶马所走过的曲折山路,都带有总结意味地密布在他黧黑色的脸上了。在读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在制药厂工作的父亲被厂里安排到老友妹的山寨收购一种能够提炼芳香油的树叶,就此认识了老友妹一家,她的哥哥与我的弟弟年龄相同,按照白族习俗打了老友。我和弟弟不但就此多了一个“老友妹”,还多了每次到山寨都能吃到的可口的山家饭菜。一次和弟弟去山寨的途中迷路,是老友妹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等在山道口,把又冷又饿的我和弟弟带回温暖的山寨……
仿佛又看到了那堵黑云。黑云的后面,站着的是燃烧的老友妹,她的眼睛在漆黑的夜晚燃烧如宝石。突然便有一种冲动,想打开门,用自己的身体穿过那堵黑云,去接过老友妹手中的火把,也把我的感激和微笑一起点燃。
但我马上分明感到那堵黑云的存在,它此时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不能逾越的日期!
它曾经像山一样占据在我的窗前,用它的黑暗淹没了一切。但我仍然感受得到那片殷红的火光。依稀又看到了一点殷红,在黑云所在的方向一闪一闪。这殷红渐渐增多,变成一串一串在马龙头闪动的缨花。
突然想到很长时间没听到老友爹唱的《赶马调》了,老人早已辞世,他的歌声也像古道一样终止于我不能确切说出的某个时刻。老人不喜欢说话,却喜欢喝酒。一个酒葫芦总是伴随着他。一次酒醉之后,老人曾向我讲起他当民工修筑过一条与抗战有关的公路的事。他虽然没有准确说出公路的名字(那个年代没有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但却感叹着说出很多具体的内容,诸如“啊啊,那么密的树林,看不到头顶的天空;那么咬人的蚂蝗,一叮在腿上就甩也不掉”之类。今天想来,老人说的一定是史迪威公路,很多马锅头在修筑这条公路时当了随军的民工。当我后来读到诗人穆旦《森林之魅》中“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鲜花已在头上开满”时,心总在发怵——很多时候,往事总会被遮拦,遮挡它的不一定是一堵黑云,也可能是一种横亘于今天与过去之间的更形而上或更形而下的东西。
想起老友爹,突然就有些后悔:未能在老人生前听他讲一讲关于马帮的种种传闻,这也许不仅仅是一种遗憾。
黑云后面的古道,后来变成滇缅公路,再后来又成为抗战时期修建的史迪威公路的组成部分。在这堵黑云背后,除了马帮,还走过商贾、政客、落魄者、偷马贼、军人、民夫,在古驿站、藤索桥、木楞房、悬崖边,发生过很多比江水还要幽深曲折的故事,很多故事都与喋血有关。我曾经无数次地从这条峡谷间经过,有时坐车,有时徒步。当看到河谷间的某些景致,总会不自然地想起艾芜的《南行记》,想起里面一些人物的故事,他们其实和我认识的老友妹、老友爹和K很相似。想到这些往事也许将会轻而易举地被一堵黑云所遮掩,不由得我不心悸。不久前,我看到有关贵州境内的24道拐是否属于史迪威公路的争论,这条六十年前建成于中缅边境的大公路,竟然留下这样一个不应成为悬案的问题,曾让我产生“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感慨。人的记忆的确有限,历史有时很容易被一堵类似于黑云的东西所遮掩。
今夜,我独坐在阳台空前,天空越来越暗。我虽然已然看不到那堵大山般耸立于西窗外的黑云,但却分明感觉得到它的存在。这确实是来自生活的某些经验借助某种物象得到的一种复苏。
障碍与穿越,犹豫与决绝,乌云与火光,回首与展望,是时时存在着的。但即使在坚硬和冰冷的点苍山与哀牢山之间,也还奔涌着一条穿越茫茫大山的河流,存在过一条由赤脚、马帮和汽车走出的道路,在乌云的后面,曾经响过浪花一样色彩缤纷的马帮铃声,响起过中国远征军的战歌和修筑公路时民工的呐喊,还曾屹立过一个高举火把燃烧在我遥远记忆里的山里姑娘!我知道的,不过是很少的部分。一个老友妹,一个赶马老人,一个K,他们告诉我的就很多很多,足以回味一生。
乌云的那边,一串串火光在历史深处闪烁着;乌云的这边,坐在阳台上的我在无所事事地喝着一杯清茶,在百无聊赖中想入非非。我突然有些愧恧于自己对往事的遗忘与无视。刚才对那堵黑云的想像,不过是一种偶然。历史很多时候是被屏蔽的。
我虽然看不到那堵黑云了,但我知道它的存在。它不过是对过往经验的一种象征和暗示,一种对已逝往事的解构和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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