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云丝卷
2021-12-23叙事散文雨夜昙花
一昆明有种面食,名为云丝卷。从外表看,像个大馒头,剥开薄皮,里面是绕来绕去缠得紧密的面丝,微甜,口感比馒头细致。我一直没有弄明白,那些细丝是如何放进馒头中,也不知昆明人为什么要这样麻烦,花费如此多的心思去对付一个馒头。二知道有云丝卷那年,我……
一
昆明有种面食,名为云丝卷。从外表看,像个大馒头,剥开薄皮,里面是绕来绕去缠得紧密的面丝,微甜,口感比馒头细致。我一直没有弄明白,那些细丝是如何放进馒头中,也不知昆明人为什么要这样麻烦,花费如此多的心思去对付一个馒头。
二
知道有云丝卷那年,我十四岁。
之前,我已随父母迁居一次。更早之前,我们住在一个四合院里,没有同龄的孩子,只有桂花开。夜幕笼罩四野后,父亲去把院里的灯打开,邻近村庄里的孩子们会进院来,跳橡皮筋或玩城门城门鸡蛋糕。我站在一旁,看她们在院里奔跑欢笑。父亲见了,把我交给一位大些的女孩,让她带着我玩那些游戏。一天,她的手被大院的铁门夹伤,她一一告诉伙伴:不要告诉她家的人。我问为什么,她说如果那样的话,家里人就不会让她出来玩了。微弱的灯光下,她手上有瓣鱼鳞片反射着五彩的光。她不在乎,找我要了张纸,用头绳捆扎住受伤的指头,继续玩。她的小弟弟,坐在墙角边,咬着大拇指。
然后我就上学了,天经地义地,有了朋友。她住在村子里。每天上学,我去村子口等她,包包里装着糖果。我们一起踢毯子,互讲故事,直到一个秋天。她带我穿过数目众多、长相凶恶的狗,走进她的家,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里面有套发黄的书:《封神榜》。她说:村里像我这么大的女孩都退学了,我也不能再去学校,不过你可以来找我玩,我过去讲给你听的故事都在这本书里,到时我们一起看。她送我出村,站在村口对我挥手,身上穿着一件自己染色的蓝布衣。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她喜欢带红薯片来给我,那天从她家里出来时,她也把这项吃食塞满了我的书包。
李华,接着,这个女孩就出现了。其实她早已出现,假期中,我揣上零花钱到电影院外的操场上租小人书看时,她就是那些摆书摊的女孩中的一名。她从落雪煤矿转学过来,在班上见了我的第一眼就感觉:这么面熟。很快,我们就守一处,为指甲涂颜色,在银杏树下拾落叶。有次,父母均出差了,我把她带回家,炒鸡蛋饭给她吃,坐一边的她笑嘻嘻地看着我。
后来看到书中有一句:君子之交淡若水。就会想,原来我和李华是小人,我们的相处甜如蜜。但如蜜又怎样,父母工作调动,我们要离开小城。临别那天的夜晚,我花光自己的积蓄——满满一盒硬币,在小店里卖了块手帕,一本笔记本,送去给李华。她家在四楼,门外一个大晒台。我站在门口,终于没有敲门,把东西放门边,离开。下楼时,每一级台阶都那么的长,那么的陡。此后许多年里,我无数次梦见自己正从她家的楼梯上下来,慢慢地,一步一回头。
在新家仅一年,我还没有熟悉就离开,来到昆明,这座有云丝卷的城市。
进入这座城市的第二天,就有个女孩,穿着金黄色的运动服,出现在我面前。她一一告诉我,买衣服要到青年路,吃糕点要吃冠生园或吉庆祥的,鲜花饼的馅是玫瑰花做的……我们一起,躺在蚕豆苗有半人高的地里看天空云朵的流动,采摘冰粉的果,自制木瓜粉。
一个清晨,初升的太阳像个汽球红红地挂在房顶。我们在车站,车还没有来,她问:“今早吃什么?”
“什么都行。”
她把书包丢给我,飞快跑开。一会,喘着气跑回来的她递给我一个类似馒头的东西。坐到教室里,我才打开袋子,一口咬下去,就知不同: “这是什么?”
“云丝卷。”
我笑,这么美丽的名字,只合女孩子来吃。 她有本书,书中有首诗:我希望/他和我一样/胸中有血,心头有伤/不要什么月圆花好/也不要什么笛短箫长/要苦,苦的像茶/苦中一缕清香/要傲;,傲得像兰/高挂一脸秋霜。 那时,我们以为这是世间最完美的爱情。在许多的黄昏里,我们走在田垠上,想象爱情。女孩总是要长大的,我不知道是初次来潮的惊慌,还是看到那个男生清澈的眼睛禁不住心动时。总之,她和我,见证了对方最初对待情感的懵懂和因情而生的忧伤。 三 多年后,我回到那座小城。 当初我们居住的院子周围已盖起高高的楼房,小院依然,却没有了会开桂花的树。我不知道那位教我跳橡筋的女孩在什么地方,院里那扇夹伤她的手的门还在,破烂不堪,废弃在一旁。就是她的容颜和名字,也沉进岁月的深水中,模糊不清,但我依然能记住那天,她那被夹伤手上,散发着微微的腥味并有一片闪烁着五彩光茫的鱼鳞片。仅仅比我大一岁的她,要找猪食,做一家人的饭,带弟弟。但她那么快乐,带着我唱:城门城门鸡蛋糕,骑马卖把刀,谁进城挨一刀…… 辍学的那个女孩,是陈常英。后来我去找过她,但狗们一直徘徊在村口,我不敢走近一步。班上有个男生和她同村,我一直想央他带我进村。但那时候,谁也不敢轻易和男生说句话:校里有住同个院子的男女生一块做作业,被老师请了家长去批评。那男生知我有话要讲,就在我要经过的路上等待,我却没有勇气走近他,并把请求说出口。我的犹豫不决,终于使那个想法婉转成心事。 当我重回小城,那座村庄已消失,车子缓缓从它曾存在的地方开进城,见到了我熟悉的建筑物时,才想时,刚刚走过的地方,曾经有一棵白杨,我曾在树下等着,幻想陈常英会从村子里出来。那一刹,我突然记起了那个男生的名字:白军强。 我找到李华。很多的日子里,我们几乎一天一封信,直至我毕业,她结婚。 她是很容易让人误会的一个女子,不是因为美丽,也不是为迷糊。她嫁的人,小有资产,长她足足二十岁。很多人就会联想到当年她为挣零花钱出租小人书的事。其实两件事全无关联。真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她在男子的厂里上班,男子的前妻说她和男子有染,闹得整座小城风风雨雨。她几度寻死不成,只得回落雪。男子内疚,一再到落雪安慰她,时间久了,她竟爱上他。那时,她不足十七岁。 他们在街上开了间馆子。我去那天,只有我和她,面对整整一桌菜,不知说什么。她递张纸给我,上面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写着我的名字。她说,头晚知道我要来,一晚没睡,想写信,又不知写什么,只能一遍遍写我的名字。 当年的清纯早已不再。但我依稀看到当年,我第一次下厨做鸡蛋炒饭,她卷在沙发里,一面温柔地冲我笑,一面说:我真的饿了。 买云丝卷给我的那个女孩,离开了有云丝卷的城市。最后一次见她,依然修长美丽,她把丈夫和孩子留在这座城市,说:我都三十多了,再不做番事业出来,这一生就浪费了。有次和她通电话,问她那本书还在吗?有着我希望,她,和我一样,胸中有血,心头有伤这首诗的那本书。她说:应还在,找到后给我。一年她过生日,曾把这首诗抄在书签上,每位朋友送一张。那时在月光下,槐树垂着洁白的花,她依在树边,轻轻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时过境迁,这时的她,必然认为事业中的女人最美丽了:她为了保持身段,孩子刚生下几天,就强行断奶…… 四 偶尔,我会想起我的那几位女友,想起她们给予过我的快乐。然而时光如河永不回,我们最终只有分离。或许是因为地理上的距离,或许是因为各自的经历,也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内心的世界和向往已不再相同。 很多的日子里,我不记得有云丝卷这项面食。它并不特别,虽然内里纠缠如丝,味道却和放过糖的馒头相差无几。也是很偶然,站在面食店的柜台前,看到云丝卷。它们已不是我最初看到的模样,那些面丝挣开了包裹着它们的皮,细致清秀地露出端倪。感觉它们很像女孩子们的心思,温润、细滑。再一次地想起了我的那些女友们,她们有的终其一生,都被那层表皮包裹;有的,或许有过向往,却无法挣脱;有的,完完全全丢弃了那层表皮…… 吃着热乎乎的云丝卷,突发奇想:取这个名字的人,必定是位女子。只有女子,才有这种满怀的诗情,在馒头包子中,异军突出地想出一个如此美丽的名字。是有过那么一个女子的吧,在生活的琐碎和枯燥中,为包子点上红红的一点,在馒头身上洒几粒黑芝麻,再把满怀心事塞进一个面团里,那时,天空的云,正舒开又卷拢,她笑吟吟在把它放进蒸子里,蒸熟,出售。粗心的人不觉察,细心的人就问:这是什么?她看看天上的云,说:云丝卷。 云丝卷,外形像馒头,却是包子的做法,只是,它以自己的皮包自己那细致如丝缠绵如云的心思。
这是女子的吃食。
“什么都行。”
她把书包丢给我,飞快跑开。一会,喘着气跑回来的她递给我一个类似馒头的东西。坐到教室里,我才打开袋子,一口咬下去,就知不同: “这是什么?”
“云丝卷。”
我笑,这么美丽的名字,只合女孩子来吃。 她有本书,书中有首诗:我希望/他和我一样/胸中有血,心头有伤/不要什么月圆花好/也不要什么笛短箫长/要苦,苦的像茶/苦中一缕清香/要傲;,傲得像兰/高挂一脸秋霜。 那时,我们以为这是世间最完美的爱情。在许多的黄昏里,我们走在田垠上,想象爱情。女孩总是要长大的,我不知道是初次来潮的惊慌,还是看到那个男生清澈的眼睛禁不住心动时。总之,她和我,见证了对方最初对待情感的懵懂和因情而生的忧伤。 三 多年后,我回到那座小城。 当初我们居住的院子周围已盖起高高的楼房,小院依然,却没有了会开桂花的树。我不知道那位教我跳橡筋的女孩在什么地方,院里那扇夹伤她的手的门还在,破烂不堪,废弃在一旁。就是她的容颜和名字,也沉进岁月的深水中,模糊不清,但我依然能记住那天,她那被夹伤手上,散发着微微的腥味并有一片闪烁着五彩光茫的鱼鳞片。仅仅比我大一岁的她,要找猪食,做一家人的饭,带弟弟。但她那么快乐,带着我唱:城门城门鸡蛋糕,骑马卖把刀,谁进城挨一刀…… 辍学的那个女孩,是陈常英。后来我去找过她,但狗们一直徘徊在村口,我不敢走近一步。班上有个男生和她同村,我一直想央他带我进村。但那时候,谁也不敢轻易和男生说句话:校里有住同个院子的男女生一块做作业,被老师请了家长去批评。那男生知我有话要讲,就在我要经过的路上等待,我却没有勇气走近他,并把请求说出口。我的犹豫不决,终于使那个想法婉转成心事。 当我重回小城,那座村庄已消失,车子缓缓从它曾存在的地方开进城,见到了我熟悉的建筑物时,才想时,刚刚走过的地方,曾经有一棵白杨,我曾在树下等着,幻想陈常英会从村子里出来。那一刹,我突然记起了那个男生的名字:白军强。 我找到李华。很多的日子里,我们几乎一天一封信,直至我毕业,她结婚。 她是很容易让人误会的一个女子,不是因为美丽,也不是为迷糊。她嫁的人,小有资产,长她足足二十岁。很多人就会联想到当年她为挣零花钱出租小人书的事。其实两件事全无关联。真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她在男子的厂里上班,男子的前妻说她和男子有染,闹得整座小城风风雨雨。她几度寻死不成,只得回落雪。男子内疚,一再到落雪安慰她,时间久了,她竟爱上他。那时,她不足十七岁。 他们在街上开了间馆子。我去那天,只有我和她,面对整整一桌菜,不知说什么。她递张纸给我,上面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写着我的名字。她说,头晚知道我要来,一晚没睡,想写信,又不知写什么,只能一遍遍写我的名字。 当年的清纯早已不再。但我依稀看到当年,我第一次下厨做鸡蛋炒饭,她卷在沙发里,一面温柔地冲我笑,一面说:我真的饿了。 买云丝卷给我的那个女孩,离开了有云丝卷的城市。最后一次见她,依然修长美丽,她把丈夫和孩子留在这座城市,说:我都三十多了,再不做番事业出来,这一生就浪费了。有次和她通电话,问她那本书还在吗?有着我希望,她,和我一样,胸中有血,心头有伤这首诗的那本书。她说:应还在,找到后给我。一年她过生日,曾把这首诗抄在书签上,每位朋友送一张。那时在月光下,槐树垂着洁白的花,她依在树边,轻轻说: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时过境迁,这时的她,必然认为事业中的女人最美丽了:她为了保持身段,孩子刚生下几天,就强行断奶…… 四 偶尔,我会想起我的那几位女友,想起她们给予过我的快乐。然而时光如河永不回,我们最终只有分离。或许是因为地理上的距离,或许是因为各自的经历,也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内心的世界和向往已不再相同。 很多的日子里,我不记得有云丝卷这项面食。它并不特别,虽然内里纠缠如丝,味道却和放过糖的馒头相差无几。也是很偶然,站在面食店的柜台前,看到云丝卷。它们已不是我最初看到的模样,那些面丝挣开了包裹着它们的皮,细致清秀地露出端倪。感觉它们很像女孩子们的心思,温润、细滑。再一次地想起了我的那些女友们,她们有的终其一生,都被那层表皮包裹;有的,或许有过向往,却无法挣脱;有的,完完全全丢弃了那层表皮…… 吃着热乎乎的云丝卷,突发奇想:取这个名字的人,必定是位女子。只有女子,才有这种满怀的诗情,在馒头包子中,异军突出地想出一个如此美丽的名字。是有过那么一个女子的吧,在生活的琐碎和枯燥中,为包子点上红红的一点,在馒头身上洒几粒黑芝麻,再把满怀心事塞进一个面团里,那时,天空的云,正舒开又卷拢,她笑吟吟在把它放进蒸子里,蒸熟,出售。粗心的人不觉察,细心的人就问:这是什么?她看看天上的云,说:云丝卷。 云丝卷,外形像馒头,却是包子的做法,只是,它以自己的皮包自己那细致如丝缠绵如云的心思。
这是女子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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