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火焰，靠什么取暖[原创]

　　我的牛走丢了，你说怪不怪，就在刚才，眨眼工夫，一头牛说没就没了。那时，是午后，太阳活像一顶白生生的草帽，亮晃晃地悬在我后脑壳上，我背靠阳光盘腿坐着，看草从我两腿之间的沙地上不停地冒出来冒出来，可是一抬头，牛呢？我的牛不见了。
　　你的牛不见了，就在刚才，刚才是什么时候？你抬头看看，冰片一样的月亮快化了，霜越积越重，这是大清早。我当然没看见你的牛，你一直蹲在火堆边，双手按住火焰，你以为火焰也像你的牛，会自己走掉？我看见你的时候，霜把你压得抬不起头，你的正面我看不见，你的背面全是霜，霜把你埋得差不多了。
　　我抬头一看，咦？我后脑壳上太阳没了，我身边的草也没了，周围灰不溜秋的，河还在不远处躺着，苍白苍白的。可是我的牛呢？草把我的牛领到哪里去了？我沿河往上游找，没有，又转身往下游找，还是没有。牛会不会到我和尚爹那里去了？我赶紧上堤朝送龟寺跑。寺门已经关了，寺外黢黢麻黑，树下是空的。我踮起脚尖拍门环，拍了半夜，没见动静。门环一声一声地响，响声冰凉，毫无阻隔地透过了我的身体。如果不是门环上的一只手隐隐作痛，我知道我在哪里？
　　你心想你和尚爹就要走出佛堂来为你开门了，他一定在诵经，没有听见你的手在门环上焦急地响。双扇门的门缝是一条直立的晕黄光线，沿着虚软的缝隙，你能看见佛堂里的烛光，供桌上的香火一点一点又一点，是红的。等一下，等一下，你在河滩找牛的时候，先是向上游走，然后转身向下游走，这么说你心里所谓的下游，就是你盘腿坐过的地方。你打算离开那里，离开寺院门廊回河滩去，门里面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开门的并不是你和尚爹，而是一个小和尚，个子和你差不多，背光站着，你看不清他的脸。你说我找我爹，小和尚说，阿弥陀佛，这里没有你爹，师傅出门云游去了。
　　我听见小和尚哐啷一声关上大门，同时把敞开的晕黄色光亮收进了寺院。我知道那团柔和而微弱的光亮是属于内心，小和尚和我和尚爹一样，都是伺奉自己心灵的人。惟有心灵，我和尚爹就是为这个才进的寺院，他的心灵就像我现在的肉体，靠近火焰，就把严寒放在了脑后。我爹变成我和尚爹的那一年，把一条缰绳交给我，说儿啊儿啊爹把心丢了，丢在寺里了，爹的心在寺里不肯回来，爹只好到寺里去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我6岁，现在我12岁了，历尽沧桑，年华虚度。出家前，我爹交给我的缰绳上原来拴着一头小牛犊，现在草把牛犊变大了。这头大牛刚才还在草地上低头吃草，可是现在，我它弄丢了。
　　12岁？你历尽沧桑，年华虚度？12岁那年你准是在河滩上不小心睡着了。你盘腿坐在草地上，抬头看牛在低头吃草，低头看草一拨一拨从沙子里钻出来，满河滩跑。你的牛在不远处低头吃草，间或抬头看你盘腿坐着，做梦。你在梦里跟着草满河滩瞎跑，牛被瞎跑的草和瞎跑的你弄糊涂了，牛也跟着你们瞎跑起来，跑着跑着天就黑了。你到送龟寺去找你和尚爹，没有找到，你又回到河滩上，想从你盘腿坐过的地方开始往下游找，结果你怎么找都找不到哪个地方了。你迷失在河滩上，牛也迷失在你12岁的梦里了。老汉，你看是不是这样？你现在少说也有70岁了，你不觉得你的骨头里落了一大堆的霜吗？你就是把火紧抱在怀里，也烤不透光阴塞进你身体里的寒气。
　　我是在草地上睡着了，可是眨眼间我就醒了。一个人做几十年的梦，那么大一头牛，躲到梦里踪影全无，谁信？我做过梦，也确实梦见我在河滩上盘腿坐着，看草不停地从两腿之间往外跑，但牛一直就在我旁边吃草。就是小豹子出现的时候，牛也在那里，笑眯眯看着小豹子胆怯地在草里探头探脑，东张西望。我在梦里对自己说，这是哪家的花猫，怎么跑到草滩上来了。我把猫娃子抱起来，想把它裹进衣服里回头带走，牛说话了，原来牛一直知道我的想法，只是它从不开口说话。要是它无缘无故开口说话，它就不是牛了。可那一次不同，人命关天，牛忍不住说，天神，招惹不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顺牛的目光一看，我的爷，一只花豹子朝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牛小声说，让路让路，给它让路。我说你来试试，梦是黏的，跑不动，怎么让？牛说，爬下爬下。我爬在草里，听见花豹子无声无息地从我身边走过去。我醒过来，偷偷看，大豹子身上圈圈挨圈圈，斑斓的花纹，像鬼脸，很快就消失了。牛仍然在低头吃草，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说你昨天在梦里看见了豹子，牛对你开口说话，那么你醒来之后又一次看见的豹子跨越了梦境和现实的界限，这不可能。当你从梦中醒来，抬起头，梦留在你眼睛里的影子还没有完全消隐，因此你似乎在醒来后看见了延续的梦。你牛当然不会再次开口说话，它知道相同的话语会让你重新回到一个循环的梦里，而不同的话语，又会把你的梦境带入现实。你的清醒本身恍兮惚兮，你也许根本没有醒过，你在梦中爬在草里给豹子让路，豹子过去了，你在梦里抬起头，看见了豹子的背影。豹子在盆地已经消失了几十年，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它们。你说什么？河边的草丛里还有狼？洞口的土是新挖的，狼的脚印也新鲜，你还拿鞭杆捅过，洞里面软不棱登，就是狼。也是昨天，昨天你多少岁？
　　我问你这么早来河滩弄啥，你却来反问我。我说过了，刚才我的牛丢了，我在这里找牛。我知道你在我身后站了很久了。霜压在我头上，背上，有多少分量我都清楚。我知道，你身体里的流水声不绝于耳，让你心烦意乱，难以成眠。你还年轻，不像我，余年无几，你半夜起来，站在窗前，看霜借着月光，自天而降。屋外的月光让你内心的流水声更加晶莹圆润、扑朔迷离，流水的诡秘不仅在于它光滑的肌肤和婀娜的身姿，还在于它无所不在绵延不断的暗示。你从内心出发，跟随流水声踏霜而来，在河边，你把流水声归还流水后，最先看见的，是被严寒逼迫而颤栗的火，然后你看见了守护在火边的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不相信我今年12岁，不相信我的牛走丢了，你甚至不相信你耳边的水声来自于你内心的河流，我问你，你的过去，你的现在，都相信过什么？
　　你的牛丢了，你的一生也丢得差不多了。12岁的你在河滩上放牛，雨来了，牛跟着你往送龟寺跑。你的和尚爹出门云游去了他乡，要是你和尚爹还在寺里，他会让你把牛吆到寺院里的大柏树下避雨，会替你烤干被淋湿了的衣服。昨天你去过寺院，小和尚说他师傅去的地方遥不可及。什么地方遥不可及，遥不可及的只有过去，你能看见你和尚爹，你甚至能听见他对你说话，可他去的地方你永远无法抵达。你说你不是在做梦，你说你长长的梦早就醒了，不是豹子和牛说话的梦，豹子梦，牛说话的梦，是昨天的事情，是真的。你所说的长长的梦，比你看见的流水都长，你不想复述，你说与其拿60年的时间来复述一个60年讲不完的故事，不如拿60年时间去放牛。60年的梦？不是关于豹子和狼的梦，是关于一个72岁的老汉的梦。你大梦初醒，开始寻找60年前你放过的那头牛，对你，一切恍若昨天，对我，恍若隔世。送龟寺那边传来了清脆、悠扬、逼真的钟声。一切都丢失之后，你最少还有一头牛可供找寻。如果你是我的梦，或者我们都是一头牛丢失了60年的记忆，好吧，尽管送龟寺早已化为一片废墟，还是让我们怀抱火焰，在送龟寺的钟声中从头开始。
　　我们的牛走丢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