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水塘

　　零四年，我住在一片水泊上的民居里。那是与凤凰湖只有一墙之隔的院子，我的房子跟院墙又只有一米的距离。我可以说就睡在水边上了。那是一个大院子，曾经的木材厂的仓库，院子足够容下十辆卡车来拉送院子里的木材。但我住进去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是被水淹没了，由于整个院子都被二尺多深的水覆盖着，那里的居民都搬到市区去，留下来一排民居瓦房和一幢两层楼房。兄弟磊有亲戚以前在这里住，大水淹没院子后，亲戚就搬走了家什，磊也顺理成章的搬进来给亲戚看房子。

　　五月的一个周末，我来这里玩，看上了那片茅草里的清澈的水塘和那被脚步和谈话惊动的草鱼，它们一群群的箭一般在水塘里串拉串去。那天，我们搬起废弃在大门旁的建筑材料，一些拆下来的旧院墙的大块砖头，有些被水泥凝固在一起，非常重。大概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们在院子里搭建了一条水上之路，每隔二尺都有一块高于水面十多厘米的砖头，它们蜿蜒而到一个以前用来处理木材加工用的大池子旁，走完水上的台阶，要跳上水池，沿着池子才能到达小楼和我的瓦房。

　　台阶在夏天是很不稳定的路面，有时候一场大雨就把它们淹没了，院子在一米深的水塘里显得很安静，而我们要回到小楼和瓦房，就要在水塘里翻起一阵阵的水花，这样就惊起了水塘里的草鱼。有几次，我们在水池边的沟渠里看见了半尺长的草鱼在臃懒的游着，我们便轻声轻脚的从水池上走过，等到我们放学回拉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它在沟渠不远处自由自在的游着。到了秋季，池塘的水开始刺骨的冰凉了，那个时候我们不敢轻易的把脚探入深秋的池水里，而那夏季脱掉鞋子趟着水在台阶上搅水花的感觉也变得遥远，水塘变成了冷冰窟。好在秋季的池塘水位开始下降，我们搭建的砖头也开始露出水面，那些长期泡在水里的砖头长出了绿绿的水草，它们伏在砖头上，仿佛给砖头穿上了柔滑的衣服。我们踩在台阶上，来来去去，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少数民族水上的舞蹈，他们管它叫跳水什么的。在偌大的院子了，三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大声交谈着，从空阔的水面上跳过去，跳到水池台子上，向着小楼和瓦房走去，我记得那时的夕阳的绯红色的，一种富丽的女性色彩。那让我想起母亲和一切母性的事物。

　　磊和伟住小楼，我住瓦房。因为我来的晚，只能住地面满是池水的瓦房。小楼的二楼他们住的一间是干燥的，另一间没有门窗，也没有电线，一点防盗措施都没有，我只好住他们以前住了半年的水淹的瓦房里。瓦房里的水跟池塘的水一样深，我搬进去时候，房间里已用半尺厚的木板铺就了一条连接床铺的路，我当时很惊奇他们是怎么搬动那被水浸湿的三米多长、一尺多宽、半尺厚的木板的，等我住进来后，便很快发现其中的秘密。原来浮在水面上的木板对于搬运工来说已经没有重量了。房间里有个双人床，足够四个人睡，我的绿色锦缎的棉被只覆盖了三分之一，其他的床面被我用在房间的杂货堆里搜罗出来的两条花格格的床单盖住了，整个床面很温馨，只是很潮，房间里的潮气仿佛凝聚了整个池塘的水汽，甚至还拉来了院墙外湖面上那浓重的雾般的水烟。那时，我在瓦房里住的却比校园里的学生公寓和教师家的租出的房子里要舒服的多。那是我一个人的瓦房，在夜晚，在那满是星光的夜空和满是星光的池塘里，我享用了一个人的夜空，一个人的水草，一个人的草鱼和一个人的音乐之声（中央广播的节目），附带着而来的还有一个人的满池塘的蛙声、虫鸣、月光和院墙外湖面上的汽笛声。我经常可以午夜沉入梦乡而耳畔的音乐时刻在干扰着我的梦见。我喜欢干扰这个词汇，那个年代，我需要来自强大的正规的本分的力量来改变我的阅历。比如那午夜的音乐之声，那一个有了年份的收音机里发出的英语节目。整个夜晚都是迷人的，包括一个女孩子的到来，我们一起感受那满屋子的水光摇曳。

　　池塘和瓦房是公众的场所，这个是在我的窗子上的木条被拆开，一只我没见过的手伸进来拿走我的衬衫和一件刚买回来的夹克衫，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瓦房面临着时刻被盗窃的危险。我记起在周末，我午睡时候，经常听见有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在窗外玩耍，有时还敲敲我的木门又慌忙跑开了，院子了全是孩子的笑声。我的窗子是对着院墙的，陌生的人不会发现它，但在我住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后，我的床铺被窗子外的那只手臂给拉到了紧挨着后墙的一角，床上的衣服丢失了，我很庆幸那只盗窃的手没有掳去我唯一的电器：收音机。或许盗窃的手臂没有那么长，够不到那红漆方桌上的黑色老收音机吧。从那以后，我在去上学前，就把收音机藏在抽屉的夹层里。但紧接着的一次浩浩荡荡的盗窃便光临了我的瓦房，小偷是从我的瓦房的正门进来的，木门被翘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口子，小偷从口子里爬进来，首先掉进了深水里，接着愤怒地踢翻了木门后的杂物架子，我回来的时候，看到这被盗窃后的一切，忽然想到小偷会不会被深秋的冷水弄得患感冒。他是偷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了，瓦房里只有棉被和几本复习资料。那正是我贫穷的时候，除了几件还算流行的衣衫，我的东西几乎是落后了一个时代。那旧收音机也藏在抽屉的夹层里，留在房间里的只有一副旧年画和封面精致的小说刊物，对于小偷，它们无疑是没有价值的。

　　有一天，池塘快要干枯的时候，院子里来了一个开着摩托车的人，他拿着网兜在池塘里捕鱼，我们从校园回来时，他已经捉到半桶鱼了，大都是半尺长的鲤鱼，肥厚的脊背上的鱼鳞让人看着就馋嘴。我还没有发掘院子里的鱼群已经长这么大了，我还疑心那飞串的鱼群是草鱼呢，原来那些鱼还长着鲜艳的颜色、灰暗的颜色。那个不知来处的人从池塘来捕走了大半桶鲤鱼，有几条还是红鲤鱼。捕鱼人走后，我忽然有种莫名的惋惜，我担心以后我深夜回瓦房的时候，还会不会听到那水面下破水而奔的声音。我的夜晚的一部分已经丢失在池塘里了，池塘里的水草和鱼群以及那些台阶，给我了很多美好的记忆。幸好鱼群并没有灭绝，我在以后的几个晚上还能听到它们在水里谈话的声音，只是声音很细微了，仿佛只是小声的喘息，受了惊怕，躲在水草下，对着月光担心着自己的命运。但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保留几个晚上，在那个捕鱼人掠走半桶鱼的那天后的第四天，我看见一群人拉着巨大的网把整个池塘搜刮了一边，池塘边上满是乌黑的泥巴，水草在水面上无精打采的歪着，比那些大风大雨的打击下现露出样子更无辜和颓废。一个池塘就这样遇见了一群欲望的嘴。而那个捕走半桶鱼的人在带领着一群人拉大网的时候，显得十分快乐，他满脸上的肥肉一顿一顿的，像是我那天看见的红鲤鱼脊背上肥厚的肉，只是颜色没有鲤鱼鲜艳，只是没有鱼鳞。

　　我几乎要上前跟他们理论，但池塘不是我们的，连房屋也不是。我们是池塘无关的过客，而令人愤怒的是那些捕鱼的人，听磊说他们才是这个院落的主人。这次他们不仅捕到了一些尺把儿长的鲤鱼，还把那些几厘米长的鱼秧子也带走了，我从那几桶收获边上经过时，强忍着愤怒说：那么小的鱼，你们能吃吗？一个穿着胶鞋、捋起半截袖头的男子说鱼苗可以炸着吃，味道美着呢。他们想要吃掉整个鱼群的家族了，老老少少，鱼爸爸还有鱼孙子。

　　这个池塘越发散出哀伤的气氛，盗窃衣物和鱼群的人，来这里拾破烂而又把我们的瓷盆、洗衣粉和衣架拿走的人，催我们交电费而连个收据也不带的人，在院子里大小便的人，院子是个公众的撕开羞耻暴露肮脏心灵的地方。我从院子边上一家建筑工地上借来了一只用钢筋焊就的大铁锤，我一直租借了一个星期，怀着一颗忍无可忍的愤怒的心，等待着下一轮的盗窃。那个几天我异常的愤怒，差点和来骗电费的几个社会混混儿干仗。那个星期却没有人来盗窃，光临的是我的女孩，一个留着很长的辫子的女孩，跟我居住了一个多月，我的心情从极度愤怒转为极度幸福，渐渐的，也把那些丑恶淡忘了。

　　零四年的夏天和零三年的秋天都过去了，我领到一份大学通知书，就离开了那曾经水草丰美的池塘，离开了那满是潮气却又响彻着音乐和女孩笑声的瓦房，离开了我陶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