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疼痛

　　母亲的疼痛
　　李有旺（回族）
　　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子连心，我能第一时间最为深切地感受到母亲的疼痛。
　　母亲每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句有意无意的语言流露，我都能八九不离十地破译出其间密码，都能准确地把握母亲的感情变化，都能大体查探到母亲疼痛的轻重。
　　母亲的疼痛，连于母亲的身体部位，写于母亲的面部表情，出于母亲的呻吟叹息，见于母亲的直接表达。母亲的疼痛，有直接和间接之分，是显性和隐性的结合。无论如何，都会触动我的灵魂，牵动我的神经，震荡我的心灵。
　　很多时候，母亲疼痛我也跟着疼痛；有的时候，母亲的疼痛缓解了，我还会为母亲的疼痛而持续疼痛着。
　　一、发痛
　　1975年的仲夏，二十二岁的母亲产下我，之后过了三年生了弟弟，再之后过了两年诞了妹妹。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才年方二十有七。等母亲跨进三十岁门槛，作为她的长子，我已经是小学二年级学生，开始会记事了。
　　母亲当时是左邻右舍公认的美少妇，虽然当时经济落后，物质匮乏，身穿粗布衣裳、没有任何首饰的母亲，不爱打扮、永保整洁素雅本色的母亲，却始终难掩美丽。那时候的母亲，身材苗条，虽然经常和农活打交道，但风华正茂，风韵犹存。加之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勤脚快手的同时拥有一副热心肠，人本善良又懂得尊老爱幼的母亲，自然深得男女老少的喜欢。母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刘海，墨黑，浓密，直顺，飘柔。母亲洗头的时候，一蓬头发浸入水盆中，盆里就变成了一湾墨汁。母亲梳头的时候，发丝在木梳的调理下，像黑色的瀑布从头顶倾泻下来，流满双肩和后脊。记得有天母亲刚洗过头，坐在场院一边梳头一边晒头发，刚做新媳妇的四婶坐在母亲身旁，羡慕地看着母亲的满头黑发，啧啧称赞说，二嫂，你的头发真是太好了，又黑又密又顺溜。
　　那时候没有洗发液，没有护发素，香皂都是奢侈品。母亲洗头通常就用肥皂和洗衣粉，却丝毫不影响母亲的美发。为了少耽误做农活办家务的时间，母亲洗过发梳过头，通常就用一圈橡筋带扎头发。有手腕粗的一束头发飘在母亲的身后，衬托着母亲婀娜的身材，让母亲显得更加简洁更加干练更加妩媚。农闲时节，以及遇上赶集或是做客的日子，母亲才会花上一点时间一些心思，等洗过头梳过发晒干发后，用一双巧手把头发编成一左一右两辫发辫，这个时候的母亲，就成了李春波歌中人见人爱的“辫子粗又长”的小芳了。朴实的母亲不会刻意炫耀自己的美发，但母亲对自己的一头美发肯定是甚为满意和自豪的。老家的门壁上挂着的相框里，就有多张年轻的母亲和三个孩子的合影，不知道母亲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这些照片里都能见到母亲的头发。其中一张照片里，我站在母亲身后，母亲一左一右揽着弟弟和妹妹，照片中的母亲，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一束抢眼的黑发从左肩垂下来。当年过花甲的母亲迈进老年人行列后，怀旧成为了母亲挥之不去的情结，她常常凝视照片中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可能是看到想到年轻时自己的美发，有时候便睹物思情，有些黯然神伤地说，我年轻时头发真好。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母亲进入四十岁中年的分水岭后，我高中毕业了，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弟弟开始进入高中就读，妹妹也成为一名初中新生。这时候，母亲毅然决然地换了发型，把一蓬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母亲最终把剪下来的头发以六十二元的价格卖给了收头发的商贩，而这六十多元钱，可以解决弟弟一个月的生活费。四婶深为母亲惋惜，说母亲不应该把美丽的长发剪了。母亲却平静地说，能变卖得点钱就不错了，没有什么可惜的。我现在想，母亲作出剪发决定的时候，肯定是想了又想，反复说服自己，最终狠下心来，才把跟随她十余年的让人羡慕的美发剪下换取为数不多的钞票的。母亲的长发在被剪的过程中，头发无言，母亲也无言，头发不知道疼痛，母亲的心肯定被剪疼痛了。作为长子，我明白母亲剪发卖发背后隐藏的真相。我在离家近六十公里的县城读了三年高中，书费、学杂费、生活费于当时本就拮据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弟弟妹妹也在上学，也有书费、学杂费的支出。家里五口人只分到两个人的田地，田地所出，自然满足不了一家人的饮食所需，一家人的吃穿用行都离不开钞票，家里又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母亲是在迫不得已的窘况下，才剪下自己蓄了十余年的长发，才不得不为六十二元人民币折腰的。
　　母亲进入四十岁后，苍老得快，最明显的是开始长白发了。母亲第一次发现自己长有白发，是在一次洗过头对镜梳头的时候。除了在县城读高中的弟弟以外，爹、我、妹妹都见证了母亲发现自己长白发的吃惊样。当时一家人刚吃过早饭，妹妹刚洗过碗筷，爹和我坐在房檐下的木桌前喝着饭后茶，母亲洗好头，取下挂在柱子上的那面有月饼大小的镜子，准备对镜梳头。母亲对着镜子照，这一照不打紧，她照到了自己头顶有了几丝短小却白得耀眼的头发。母亲肯定怀疑自己看花眼了，又睁大眼睛反复审视，最终确定自己头上长了白发。母亲吓得失声大叫，天啊，我长白头发了。母亲的叫声含有一丝丝不确信，言辞之下好象觉得自己还不应该长白发，而明白自己长有白发已成即定事实后，又满是痛苦和失望。我们都被母亲的叫声吓了一跳，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爹大声骂母亲，说大呼小叫的，吓到人都不管了。我和妹妹急忙安慰母亲，说没事，人老了头发就自然白了。妹妹帮助母亲拔掉了那几丝白发，母亲看着妹妹拔下的白发，一时还晃不过神来，口中喃喃地说，老了，老了，白发，白发。
　　白发和母亲较上劲了。第一次发现的白发，为数不多，妹妹拔除下来后，等母亲晃过神来，她就把那几丝白发丢进通红的火塘里烧了。随着青烟冒起，白发化为灰烬，母亲的表情却显得更凝重了。距离第一次发现白发后的三五天，当母亲照镜子的时候，又发现了白发的影踪，母亲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吓得大喊大叫，只是让妹妹再帮她拔白发，拔下的白发，还是被母亲丢进了红红的火塘。妹妹第三次为母亲拔白发的时候，发现母亲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在母亲的坚持下，妹妹还是一丝丝帮母亲拔了下来，白发集中在母亲的手掌上有一大把，妹妹心疼地对母亲说，今后不要拔白发了，头发越拔会越少，再说拔了那么多白发，头皮都应该拔疼了。母亲叹了口气，说头皮不感觉疼，只是感觉心疼，心疼自己的头发这么早就变白了，心疼自己这么快就变老了。母亲没有像前两次一样让白发化为灰烬，而是小心翼翼地把一把白发放进了一个塑料袋里装好。此后，母亲发现自己的白发不断增多，却不再喊妹妹拔白发了，而是听之任之了。
　　随着白发的不断发展壮大，更恐怖的事情又开始降临到母亲头上。母亲梳头的时候，头发就簌簌掉落到地上，梳齿上也绕满了脱发。每次梳头，母亲就显得很苦恼很无奈，因为母亲往往会捡起一大把雪白或者灰白的脱发来。头发在不知不觉间变白，也在不知不觉间脱落。有时候扫地，就会看到地上有不少雪白或灰白的脱发，有时候这些脱发还会无意间掉进饭锅里菜碗里。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我和妹妹多次发现过饭碗里菜碗里有母亲的脱发，我们就悄悄地快速地弄丢了头发。爹最初发现菜碗里有雪白或灰白的头发丝，因为嫌脏就骂母亲，说注意你的狗毛。母亲不声张，露出一副委屈兼带歉意的神情来。见母亲如此，爹亦许是心中有些自责，此后发现脱发也没有骂母亲了。而母亲每见地上、衣服上掉落的头发，每有梳落的头发，总是一言不发地收集起来装进塑料袋，塑料袋的重量不断增加体积不断增大。等塑料袋集满头发后，母亲就提起一塑料袋头发去街上卖给收头发的商贩。我不知道母亲至今卖了多少袋自己的头发，但我想肯定卖了好多袋；我不知道母亲每次卖了多少钱，但我想一共都不会卖到多少钱。
　　母亲属蛇，1953年生人。母亲生日不详，连外婆都忘记了。如今六十多岁的母亲，头发稀少了全白了，母亲也很少去在意自己稀少的头发雪白的头发了。而我，每想到、看到母亲稀少的头发雪白的头发，心就开始隐隐作痛。
　　二、齿痛
　　小时侯换牙，就算乳牙已经摇摇欲坠了，由于怕疼的原因，我也不敢主动让爹拔。爹忙于生计，除了母亲喊他说可以为我拔牙了之外，爹一般都想不起过问我的牙齿。倒是母亲，最先知道我开始换牙了。知道我开始换牙后，就常常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牙齿逐一摇动，视牙齿的松动情况，以掌握哪一颗牙齿可以及时喊爹拔了。爹帮我拔牙齿的时候，往往从母亲的针线箩里找出根线来，拴住我的牙齿后，让我张开口，爹扯着线，猛一使劲，被线拴住的牙齿就拔下来了。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我的一颗门牙本来已经很松动了，母亲哄着我让爹拔牙，爹用线拴好了我的牙齿，猛一使劲，牙齿却没有拔下来，原来是线拴得不紧，线在爹的使劲下离牙而出了。牙齿没有拔下来，鲜血就流出来了，我疼痛难忍，哇哇大哭起来，吵嚷着不让爹拔牙。母亲就轻声细语地哄我让爹拔牙，说不拔牙就会长背牙的，长背牙就丑死了。见我还是不依不饶的，母亲就裂开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来，开导我说，妈有一口好牙齿，就是小时候一发现牙齿松动了，就及时喊你外公拔牙，你乳牙换了，就会和妈一样有一口又白又亮又齐的牙齿的。
　　儿时的我，始终坚信母亲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我当时就能说出很多母亲的美来，比如母亲有一蓬最美丽的头发，比如母亲有最甜美的笑容，比如母亲有最亲切的话语，此外母亲还有一口最好看的牙齿。母亲像白瓷般的牙齿一颗紧挨一颗，笑起来的时候，雪白整齐的牙齿，让母亲的笑容更灿烂，让母亲显得更美丽。我换牙的时候，对长出的新牙的期盼就是以母亲的牙齿为参照的。我希望我的新牙齿能和母亲的牙齿一样，白如雪，亮有光，齐又整。
　　我羡慕母亲的牙齿，不仅觉得母亲的牙齿洁白、整齐，而且觉得母亲的牙齿还很硬利。母亲做针线活的时候，那些多余的线头线脑根本不用剪子剪，母亲的牙齿就是剪子，轻轻一咬就断了。母亲吃甘蔗的时候，哪怕是再坚硬的甘蔗，根本不用刀子削皮，母亲用牙齿一咬一撕，甘蔗皮就规规矩矩地分离开来。母亲吃甘蔗的时候，一咬一大口，咀嚼有声，吐出甘蔗渣的时候，甘蔗汁都被吮吸殆尽，一棵米把长的甘蔗不需多长时间就被母亲消灭了。蚕豆豌豆成熟晒干后，母亲用火灰烧捂出喷香的火烧蚕豆火烧豌豆。坚硬的火烧蚕豆火烧豌豆，对牙齿不好的人来说，真是难奈它何。母亲牙齿好，火烧蚕豆放进嘴里，几声噶嘣的碎裂声过后，火烧蚕豆皮就吐了出来，火烧蚕豆芯就被母亲的牙齿轻而易举地磨细，成为了母亲的美味食物。母亲吃火烧豌豆的时候，往嘴里一扔就是一小把，噶嘣噶嘣地咀嚼后，就被母亲美美地吞咽进肚子。
　　母亲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我读初中了。有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发现母亲托着下巴，坐在凳子上，张着口，大声地吸冷气，嘴角还淌着清口水。我着急地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妈牙疼，你去吃饭吧。我给母亲盛饭，母亲说牙齿疼得吃不下饭。我吃好饭，见母亲还是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当时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奔波在外，我只有急忙去求助住在隔壁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问明了情况，爷爷忙着到山上挖草药，奶奶则给妈含花椒粉。直到我上学去了，喝了好几碗草药汤含了不少花椒粉的母亲牙痛依然不减。等我下午放学回家，母亲还是吃不下饭，疼得哼哼唧唧地直呻吟。当晚夜里，母亲疼得睡也不成坐也不是，吸着冷气，直到天亮。天亮起床，发现母亲形容憔悴，而母亲的牙疼还是丝毫不见减轻。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母亲牙疼得要命，也只能吃吃草药，用用土方。母亲的那次牙疼，持续了两三天才好过来，对母亲来说应该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而我，也明白“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决非假话。
　　自从那次牙疼之后，母亲的好几颗磨牙就慢慢长成了虫牙，时不时会疼，只是疼的时间没有第一次厉害。母亲不敢吃火烧蚕豆、豌豆了，知道怜惜自己的牙齿了。但此后母亲的牙齿颇有些好汉不提当年勇的味道，越来越走下坡路。我高中放寒假回家，母亲愁眉苦脸地告诉我她的磨牙掉了好几颗。母亲张嘴让我看，我看到母亲的磨牙确实是掉了好几颗，而且剩下的牙齿也失去了洁白的容颜，有的泛黄，有的长有明显的虫眼，有的掉了一角缺了一半，更有甚者，只剩下半截米粒大小的齿根。我吃惊地问母亲，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怎么说没就没了？母亲叹了口冷气，答非所问地幽幽说，等什么时候有了点钱，就去装一口牙齿。
　　也就在那一个假期里，母亲可能考虑到我们兄妹几个都放假回家，没有学杂费、书费、生活费的开销，就咬咬牙决定补牙。母亲本来可以去卫生院补牙的，但问了价格，比较下来，觉得集市里经常流动的牙医补的价格更便宜几元钱，而且牙医拍着胸脯向母亲保证说她补的牙齿肯定让母亲满意，还向母亲信誓旦旦地说她补了好几千人的上万颗牙齿，没有一个不满意的。因为价格低廉一些，加上牙医王婆卖瓜式的自夸，母亲动了心，掏了钱，在集市里的牙医那里补了牙齿。母亲补了牙齿才过三五天，就感觉不对劲，补好的牙齿不能咀嚼食物，一咀嚼食物就钻心地疼，牙齿根也红肿起来，最后发展到半边脸都肿了。母亲终于明白“便宜没好货”的道理，到集市里去找牙医，找来找去，最终都没有找到牙医的身影。自认倒霉的母亲只能去求助卫生院医生，卫生院医生取下了补好的牙齿，母亲的疼痛和红肿才消失了。吃了亏学了乖的母亲再也不相信集市里流动医生的医术了，觉得看病补牙还得找正规医院的医生才放心。
　　母亲年轻时洁白、整齐、硬利的一口好牙，只能在母亲和亲人的记忆里去找寻了。如今的母亲，一口牙齿多是到医院里装的假牙。假牙也洁白，但洁白得没有光泽；假牙也齐整，但母亲肯定觉得有所遗憾；假牙也硬利，但母亲回想到自己年轻时硬利的牙齿，肯定会产生疼痛感。
　　三、指痛
　　最先感知手指的不适，母亲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农家少妇。到田里栽秧回来的当晚，母亲临睡的时候，突然感觉右手食指骨节隐隐作痛。母亲仔细审视自己的右手食指，发现没有任何伤口。想想食指确实没有被重物击打过，近期也没有弄伤弄痛手指的行为。母亲就感觉奇怪了，好端端的手指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疼痛起来呢？思来想去，虽然看不到任何受伤的痕迹，但母亲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被水田里的昆虫或者蚂蝗之类的动物叮咬了一口。走进三十岁的门槛以来，长期的艰辛劳作，母亲常感觉身体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的，疼痛让她的神经都麻木了，所以想到手指的疼痛应该与田里的昆虫或蚂蝗扯上关系后，母亲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用清凉油抹了抹疼痛的食指。清凉油抹在食指上，皮肤被刺激得很是舒服。母亲乐观地想，几天以后，食指的疼痛就会自不而然地消失了。
　　勤劳惯了的母亲，一心想着劳动想着农活，根本不会顾惜自己的身体。只要病痛不影响下地走路，母亲根本不把那些小病小痛放在眼里和心里。母亲第二天起床，感觉手指的疼痛依然未减，但并不影响母亲的正常出工干活。次日午后，母亲又忍着手指的疼痛，双脚陷进水田里，左手拿着一把根带泥巴的秧苗，右手快速地从左手扯出几根秧苗，往水田里不停地栽秧。母亲栽秧的时候，神情贯注，动作频繁，根本不会想到手指疼痛的事情，也不会刻意去感受手指的疼痛。就这样，一天辛苦劳作结束之后，等晚上好不容易休息下来，母亲才感觉不仅昨天疼痛的食指还疼痛着，其余九个手指头也开始隐隐地疼痛起来。好在，除了手指以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没有什么不适。没有上过学读过书的母亲，还天真地认为定是昆虫或蚂蝗惹的祸作的孽，还把希望寄托在清凉油上，对手指进行涂涂抹抹了事。
　　家里水田不多，一家五口每年栽秧的任务就母亲一个人包揽了。母亲一个人栽秧，栽完家里的水田也少不了要个五、六天时间。就这样，在没有栽完自家水田前，母亲每天带着手指的疼痛去栽秧，晚上回来又寄希望于清凉油解除疼痛。直到这一年栽完家里的水田，母亲才真正觉得自己的手指需要求医问药了，因为不仅疼痛依然，而且骨节已经肿胀起来了。虽然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不容小视，母亲却依然觉得手指的疼痛和肿胀不会关系到身家性命，只算的上小痛小病。母亲没有去医院看疼痛的手指，母亲说这点小的疼痛寨中的草医就能摆平了，不消麻烦到医院的医生。其实，母亲是想到三个孩子上学要花钱，家里方方面面也要花钱，怕到医院花钱多，就选择了寨中的草医。毕竟，草医是同一寨中人，不粘亲也带故的关系，几副草药，草医也不好收钱，要收钱也收得少之又少。
　　草医虽然没有正规的营业执照，没有行医资格，但还算见多识广。一看到母亲的手指，就说这是类风湿引起的关节炎。草医还给母亲上了一堂课，给母亲讲了类风湿关节炎的病因，说寒冷、潮湿、疲劳、营养不良、创伤、精神等因素都会引起类风湿关节炎。草医这样说，母亲完全相信了。毕竟，母亲的一双手，风里雨里要在地里忙活，要在水田里栽秧，要掏米洗菜，要早出晚归地劳碌不停。遇到农忙季节，晚上还要就着煤油灯在冷水里搓洗一家人的衣服。母亲的一双手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几乎就没有舒舒适适、暖暖和和地享受过。草医给母亲七天的药，每天早、中、晚喝三次洗手指三次。草医收了母亲一元钱，母亲带药回家遵医嘱煨药按时喝洗，并做到尽量不摸冷水。几天喝洗下来，母亲感觉草医的药真管事，手指的疼痛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母亲喝洗了草医七天二十一次的药，手指不疼了，肿胀消除了。母亲以为类风湿关节炎全好了，类风湿关节炎再也不会复发了，又开始恢复到以前的劳动状态。风里雨里地劳作，早出晚归地忙碌，淘米洗菜洗衣服，忙完山地忙水田，田地家务两不误。当母亲再次找草医的时候，手指骨关节已经肿大、变形了。草医不住地摇了摇头，说让你注意手的保暖注意休息你不听，现在只能控制和缓解，要让你的手恢复原来的样子，已经不可能了。母亲一听，神情就黯然起来。她想到原来自己的那一双手，十指纤纤，精致小巧，人见人赞。如今自己的手，五指相并间出现了很大的缝隙，十个指头都无法伸直。母亲还是和草医拿了半月的药，每天喝三次洗三次。半月下来，母亲的手指疼痛有所缓解，变形弯曲、关节肿胀却成了铁的事实。
　　我参加工作后，带母亲到县医院看过手指。医生的说法和草医基本相同，都说无法根治，只能以药物求缓解。每年我都给母亲开一大包药回去，有吃的，有涂的，有洗的。为了让母亲的手经常保暖，每年还要给母亲买几副手套。有次打电话问母亲手指还疼不疼？母亲说，平时又吃又涂又洗的，没感觉疼，只是天阴下雨的夜晚，手指还是会疼。又问母亲是否坚持套手套？母亲迟疑了一下，回答我说，带手套做劳动不方便。听完母亲的回答，我只能强挤笑容，尽量以温和的口气告诉母亲，要坚持吃药坚持涂洗，要经常套手套，要注意千万别摸冷水！
　　四、石痛
　　对素来不将小病小痛视为病痛的母亲来说，只有疼痛得无法走路、无法直立、无法劳动，只有疼痛得让自己受不了、忍不住甚至想到死亡开始威胁自我，那才是真正的病痛。母亲有过两次自认为真正病痛的经历，让她回想起来都直打冷噤直冒冷汗，让她想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饱受折磨。这两次经历，最终都是肾结石惹的祸，母亲算彻底领教了肾结石带来的疼痛。
　　无情的岁月把母亲推进中年妇女的行列后，长期艰辛的生产劳作，让母亲时不时感受到腰酸背痛。尤其是腰部，经历过一阵紧张的劳作后，酸痛总会折磨和伴随母亲好大一阵子。有时候，一天劳作下来，晚上好不容易进入梦乡，腰部的酸痛会把母亲及时叫醒过来，甚至会让母亲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即便如此，每当腰部酸痛来袭的时候，母亲总认为是自己劳累过度所致，总觉得只要自己适当休息疗养，腰部的酸痛就会不翼而飞。同时，母亲也感叹岁月不饶人，觉得岁月无情催人老，认为腰部酸痛是由于年老体弱而禁不住劳动之重之繁之苦。毕竟，母亲在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里，就从来不会感觉劳累从来不会腰酸背痛。
　　因为认为腰酸背痛不是疾病引起，母亲没有想到要去医院检查自己的身体。母亲在进入中年直到感觉腰酸背痛之前，都没有到医院进行过体检。没有量过血压没有做过B超没有测过自己的血液没有作过尿检没有检过肝功肾功，所有体检的项目母亲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没有进行过体检，是因为母亲相信自己的体质，认为自己的身体不会有危及性命的疾病；没有进行过体检，是因为母亲是怕花血汗钱，因为孩子上学的费用家里的花消都是无底洞，因为钱来得不容易攒起来很困难；没有进行过体检，是因为母亲不识文化甚至不知道医院还可以进行体检，母亲片面地认为医院是为有钱人开的。因为对腰酸背痛持无所谓不在意不重视的态度，母亲对腰酸背痛一直停留在自己局限的认知上。
　　母亲在某天下午孤身到山地劳作中，腰部的疼痛忽然加剧。母亲停下劳动，准备稍作休息，等疼痛减轻继续未完的劳动。毕竟，夕阳还未落山，夜色并未降临，正是母亲认为干劳动的黄金时间。母亲蹲在地上休息，疼痛丝毫没有减轻，反而还有愈疼愈烈之势，甚至觉得自己的腰部疼痛得简直是要折断一样。母亲不敢怠慢，决定忍着巨痛赶回家，因为母亲担心自己会痛死在山地里无人知晓。当母亲吸着冷气迈着小步终于回到家时，头发、衣服都潮湿了。去帮人家砌挡墙的爹，看到母亲疼得嘴青脸绿的，好不容易问清了母亲的疼痛部位，爹就觉得母亲摊上大事了，蹲身背起母亲就往医院跑。疼得快要虚脱的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经验老道的医生诊断后，认为母亲患肾结石的可能性大。医生说母亲肾里的结石在剧烈劳作下，发生了位移，导致母亲产生了疼痛。虽然估计到母亲的病情，镇医院也只能给母亲输消炎的针水，因为当时镇医院还没有做B超和以激光碎石的条件。消炎的针水打了半夜，母亲的疼痛丝毫未减。没有吃过晚饭没有进过半点食物，加上疼痛和劳累，母亲身体虚弱得厉害。直到后半夜医生没有办法之后为母亲打了一支杜冷丁，母亲才感觉疼痛减轻悄然睡去。
　　天刚睁开惺忪的睡眼，母亲又开始感觉到腰部的疼痛了，而且疼痛就像恶作剧般，一不作二不休地开始不停地摧残着母亲。无计可施的爹听从医生的建议，背着母亲到街上搭了张微型车直奔县医院。到了县医院，做过B超予以证实，正是肾结石造的孽。母亲的双肾都有大小不一的结石，有几颗结石滚到了肾盂口和输尿管，上不来下不去的，肾盂口和输尿管产生了阻滞及伤害，于是让母亲产生了巨痛。经过输了大量的液体，等母亲疼痛有所减轻后，医院为母亲进行了激光碎石。激光碎石结束后，排了几天伴有碎石的血红色尿液，又输了几天液体，母亲才不再感觉到腰部的疼痛。回到家以后，母亲一想到肾结石，一提到肾结石几个字，就恐怖得直摇头。
　　进行过激光碎石，医生还开了不少药让母亲带回家吃，其中就有排石颗粒之类的药物。母亲害怕肾里的石头再次作怪，回家认真吃医生开的药，后来又吃了些草医开的排石中药。吃了这些排石类的中药西药，母亲在排尿的时候会把尿排在一个塑料盆中，发现每次排尿都有一些细小的坚硬的颗粒随之排出，母亲感觉很欣慰，因为足以证明肾里的石头力量在不断削弱。母亲又开始恢复了往日的欢笑，恢复了以前的劳作状态。
　　母亲以为经过激光的粉碎，经过药物的催化，肾上的石头已经不会再对她折磨和摧残了。产生如此认识的理由是，母亲平安无事地渡过了十多年，甚至淡忘了肾结石曾经给予她的伤害。这十多年里，由于母亲没有感觉身体不适，就一直没有做过体检。直到进入了花甲之年，母亲坐车到离家百里外的地方探亲。探亲的路都是弹石路，一去一来几天时间的颠簸，母亲回家之后就病倒了。母亲怕冷怕热，腰部也伴随着疼痛。母亲去探亲之处是亚热带区域，因此怀疑自己染上了疟疾。爹把母亲送到镇医院，镇医院的医生诊断后，否定了母亲染上疟疾的可能，医生判断母亲体内应该是发生了感染产生了炎症。医生给母亲输了针水，但母亲病情未减，冷的时候盖三床被还是觉得冷，热的时候穿件单衣都觉得热得难耐，而且腰部的痛一阵疼过一阵。鉴于镇医院医疗条件有限，我把母亲接到县医院诊治。B超下来，医生说母亲的右肾坏了，坏的原因是有一个几乎两公分大的石头长在其中。医生说只有摘除右肾，而且要作开刀的传统手术。听医生如此说，想到母亲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加之经过几天病痛的折磨，母亲的身体明显有些瘦弱，我吓得直流眼泪。想到市医院医疗条件会更好，说不定市里的医生会比县里的医生更有办法，能让母亲减少疼痛和恢复健康，我就连夜开车把母亲送进了市医院。
　　市医院接诊后，为母亲作了全面检查，发现母亲右肾盂口堵有一个两公分的石头，致使母亲的右肾产生了感染，导致出现忽冷忽热和腰部巨痛的症状。医生告知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消除母亲的炎症，之后再做微创手术取出结石。我们对市医院寄予百分百的信任，完全听从医生的建议和安排。在医生的分布实施和精心诊治下，母亲每天挂五瓶液体，历时一周多时间，终于消除了之前冷热相伴和疼痛不已的症状。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显得很安静，几天时间医治下来，母亲对市医院医生产生了足够的信任。当母亲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医生对我们说，手术非常顺利非常成功。医生随之把一个小盒子递给我们，盒子里装有从母亲身上取下来的已经被粉碎的结石。我仔细看了那些折磨和摧残母亲的碎石，应该有不下于四十克的份量。我们都为把母亲送到市医院诊治而庆幸，更为母亲的手术成功和顺利庆幸。手术结束后母亲还保持着清醒状态，医生说手术顺利和成功的话，母亲自然是听见了。我把小盒里的碎石拿给母亲看，并轻声地告诉她，石头取下来了，今后不会再疼痛了。麻醉还再起作用的母亲，听完我的话，脸上现出了轻松的笑容。当母亲在点滴中安然入睡后，笑容依旧轻松甜美。
　　五、房痛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进入“奔四”年龄阶段的母亲和父亲，决定拆除老房，建盖新房。当时，我、弟弟和妹妹都分别在高中、初中和小学读书。我们每个月书费、学杂费、生活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母亲和父亲还是执意要建盖新房。究其原因，老房是母亲和父亲的最大心病。一家三口住在老房里，生活在老房下，老房无时不刻地像针一样扎着母亲和父亲的心房。而疼痛的感觉，也许是母亲身为女人，比父亲先知先觉之故，相较父亲来说，母亲的疼痛感更强。
　　我们居住的老房，是我们这个家族中最老的房子。爷爷和奶奶喜结连理之后，最先盖的房子就是我们居住的老房。爷爷和奶奶共生了三女六子。在农村，男婚女嫁成为定局后，女的通常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姑娘就像泼出去的水，娘家除了经济条件非常好之外，一般不会再为嫁女的生活担心。除非家里都是女孩子的家庭，这样的话，一般长女要招赘，以照顾父母和家庭。如果家里只有一个独生女，那一般是不外嫁的，肯定是以招赘为主了；而男的结婚后，如果是独苗子，注定是要和父母一起生活，承担起赡养父母的责任；如果家里有多个男孩子，父母通常是和最小的孩子一起生活，其余的孩子都要分家独立门户。在六个弟兄中，爹排行老二，下面还有四个弟弟。爹娶了母亲，生下我后，爷爷和奶奶就给我的父母亲分到老房去自立门户独立生活。母亲比父亲大一岁，父亲娶母亲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母亲二十二岁生下我后，老房就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避风港安乐窝。而老房的年纪，至少比母亲大三十岁。也就是说，当我们住进老房时，老房已经年过半百了。而母亲和父亲决定拆除老房建盖新房的时候，我们又在老房里生活了十五、六年时间，老房之老已至古稀了。上了年纪的老房，土墙从上到下开裂了十余缝。未开裂的部分，也被老鼠打通了洞。为了防止冷风从裂缝和鼠洞里钻进来，也为了避免蛇和老鼠不请自来，让一家人不得安生，爹经常和了稀泥补裂缝和鼠洞，每年都要补好几次才心安。由于猫经常到房顶捉老鼠，顽皮的风也常常和房顶的瓦片开玩笑，老房椽子上覆盖的瓦片经常被挤弄到一块，露出空隙来。遇到晴朗天气，白天阳光会从房顶的空隙里射进来，晚上会有月光照进来。尽管如此，于生活在房里的人来说并无大碍；但雨水天就麻烦了，雨在外面大下里面小下，遇到暴雨天气，家里不大会儿的工夫，就会洪水泛滥了。爹不敢爬到房顶重新翻盖瓦片，毕竟承载瓦片的椽子大多被虫蛀而腐朽。瓦片间的空隙实在太大了的时候，爹也只能找根长竹竿，借助竹竿挤拢瓦片减小空隙。母亲和父亲带着我住进老房后，就觉得很有建盖新房的必要了。但苦于囊中羞涩，彼此一直都把建新房的想法埋藏在心。应该说，自从住进了老房，母亲就带上了心病。老房的老旧和破损，成为了母亲心头挥之不去的痛。
　　在我们兄妹仨都逐渐长大并上学以后，老房带给母亲的疼痛让她觉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承受。母亲最终直接和爹摊牌了：无论如何，都要拆除老房建盖新房；就算吃了上顿没了下顿，也要把新房盖起来。让母亲横下心来作出如此决定，不仅因为老房年老又破烂，而且还因为老房极其狭窄。老房只有两个房间，一个作卧室，另一个作厨房和客厅用。弟弟妹妹降生前，我和爹母亲和父亲同住一室。等弟弟妹妹相继出生，我也开始慢慢长大，不宜和母亲和父亲同睡一铺了，我和弟弟就不得不在兼作厨房和客厅的房间里睡地铺。如果有客人来，客人的住处都无法安排，只能到爷爷或大爹家借宿。母亲直截了当地告诉爹必须建新房的时候，尽管我们兄妹仨都入学读书了，每个月都要有些花消，但由于爹这个时候在离家近百里外的母菠萝河畔已经种了三、五年的甘蔗，每年甘蔗交进糖厂都有些收入。加之有了三个孩子的爹知道必须想方设法赚取合法收入，以填补家里方方面面的无形的钱窟窿，便十天半月一次地从老家的集市里买几头牛到距离种甘蔗处不远的地方销售而赚取差价。甘蔗的收入以及爹贩牛的生意，让家里补好钱窟窿的同时还有了点积蓄，这确实是很难得并值得欣慰的事情了。母亲和父亲对建盖新房形成共识后，爹先把当年的甘蔗砍了并交进了糖厂。正是孟春时节，雨水还差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才会降临。爹用稻草用稀泥相搅拌，用模子拓够土基作为墙的材料后，母亲就承担起了搬运土基的重活。母亲一次挑四个，从早到晚一天近百次来回，五、六千个土基用了十余天时间就搬完了。等搬运完全部土基，母亲双肩都磨破磨肿了，但母亲顾不上疼痛。母亲这边搬运土基，爹那边又忙着备石灰、瓦片以及柱子、梁、椽子等材料。所有的备料基本就位，母亲和父亲带着及早抚平老房之痛的愿望，请工匠开始紧密锣鼓地盖新房了。从备料到盖房结束，历时两个多月时间，在当年春雨还未降临大地的时候，就盖起了有十六棵柱子支撑、三十棵梁连接、近两百棵椽子密布的土墙瓦顶的新房。新房有两层，楼下楼上各三个房间，足够一家人居住了，来客人也不愁没有地方住了。整幢房屋，花费了近五千元钱，在当时我们近五百户人家的寨子里，能建起消耗这么多金钱的房屋的人家五十户都不足。让父母疼痛了十余载的老房消失在一家人的记忆深处，看着拔地而起的崭新瓦房，父母的疼痛也与老房一起烟消云散了。
　　房屋建盖起来之后，我高中毕业当了一年的代课老师，就考起了教师进修学校，弟弟高中毕业，妹妹也考进了省属中专。这期间，是一家人花消最大的时期。而花消的主要部分，就在供我们读书之用上。等妹妹也参加工作，时间已经进入新千年了。尽管我和妹妹已经参加工作，弟弟也开始踏入社会，家里却越来越拮据了。这是因为我和妹妹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工资不高，难以照顾到家庭。父母在建盖新房的时候，和亲戚也借了些钱，一面要还亲戚的借款，一面要供我们读书，这样折腾下来，进入知天命年纪的父母几乎就两手空空，手头已经没有什么钱了。而此时，寨中已经有部分村民开始建盖平房了。尤其到2010年前后，随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推进，寨中很多村民竞争般地陆续盖起了窗明几亮的砖混结构的平房，有的两层，有的三层，有的甚至厨房、牛厩、猪厩都盖成了砖混结构的平房。母亲去过那些已经盖起了平房的人家，再看看自家土墙瓦顶的房子，就觉得自家的房子跟不上时代甚至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时间真会捉弄人，世事总会和人开玩笑。想想二十年前，父母亲盖的土木结构的瓦房，在当时的寨子里，那可是出类拔萃凤毛麟角啊。很多人直夸爹父母亲本事好，四十岁不到就盖起了别人一辈子不敢想的房子。而短短十来年时间过去，很多人家就捷足先登，盖起了父母亲想都不敢想的平房来。母亲有些自惭形秽，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到自己一天天变老，虽然父母亲每月一起领着共百十元的养老保险金，虽然爹放养羊每年也有近万元的收入，但回到农村的弟弟又没有什么手艺，也不愿意到外面去打工赚钱，一年到头辛苦下来总挣不到攒不了多少钱来；在外工作的我和妹妹，结婚生子之后都成了房奴，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更别想要照顾家里了。想到我和妹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很多人对母亲是羡慕嫉妒恨，都说母亲三个孩子就有两个是领着国家财政工资的单位人，母亲晚年的生活一定无比幸福。如今，家庭成员中没有一人领财政工资的人家，都轻而易举地盖起了平房；而家里有两个领国家财政工资的人，却对建平房之事只能望而兴叹。母亲想到这些，觉得很是不可理喻，心里又开始疼痛起来。尤其是母亲想到几十年前盖的让人羡慕的新房，只花五千元钱都不到。而现在如果要建一间平房的话，五千元钱连所需的沙子都买不了。如今，盖一间平房最少也得花二、三十万元钱，而家里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拥有建盖一间平房的钱来？花甲之年的母亲，本该开开心心过日子，安安稳稳度晚年；可母亲不管儿女的劝说，总是固执地、不停地为家操劳。母亲其实也明白，很多美好的愿望，真正想到和去做的时候，因为这样和那样的原因，是有一个很长的过程的；而愿望实现的过程，应该比想和做之间的过程要长得多。但母亲还是放不下包袱除不去疼痛，一直想着家里建盖平房的事情来，希望家里能够拥有一间平房能够早日住进平房里。母亲其实更明白，为了圆平房梦，她还得疼痛很长时间，甚至不知道要疼痛到什么时候。
　　六、腰痛
　　晚上和母亲通完电话，我变得忧心忡忡起来。我的耳畔，总是萦绕着母亲的一声叹息一句疼痛。
　　母亲说，最近老是感觉腰痛，白天劳动痛，晚上休息痛，痛起来腰像要折断一样，让人受不了地痛。
　　母亲说完腰痛的话后，发出了一声重重的长长的叹息。
　　知母莫若子。只疼痛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母亲才会向子女说痛。对于疼痛，母亲常常是忍着受着，在没有突破忍受极限前从不轻易示人。
　　究其根源，母亲是怕给子女添麻烦，怕因为自己而连累了子女。因此，疼痛面前，独自忍受成为了母亲的首选。而母亲终于忍受不住疼痛的折磨，不得已告诉了子女，母亲显得无奈、纠结和自责。而所有这些情绪，都写在那一声重重的长长的叹息中了。
　　一整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母亲含辛茹苦地把子女拉扯大，节衣缩食地把子女供养成人，而自己到了花甲之年，还要冒风雨顶烈日地在田间地头为农活奔走辛劳，还得为洗衣、做饭、烧水、扫地、喂养禽畜等繁琐的家务活而操劳，还得为在家务农的小儿子的子女充当首席监护人的角色；想到母亲花白的头发枯瘦的身影深陷的皱纹皲裂的双手，想到母亲说腰痛的话语和那一声重重的长长的叹息，我发现作为子女，欠母亲的真是太多太多。我参加了工作，母亲从没有向我主动索取过什么。每次我回家前，总会问母亲喜欢什么需要什么？母亲总说什么都不需要不要在她身上花钱。即便疼痛到无法忍受的时候，母亲还在担心给孩子添忙添累……
　　次日一早，我心急火燎地回到家，要把母亲带到县医院做体检。回到家时，母亲正弓要剁猪食。母亲的身体，就像一张瘦小的弓。见我回来，母亲费了很大劲才站起身。
　　当我把想法告诉母亲时，母亲却说，感觉不是那么痛了。我说，既然回来接你，就去医院检查一下。母亲迟疑了一会儿说，母猪刚生了一窝小猪，你爹照料不了；还有地里的包谷等着收了，田里的稻谷也金黄了……
　　经一番苦苦相劝，母亲才同意到县医院体检。体检下来，所幸的是母亲没有“三高”症状，不幸的是母亲患有严重的腰椎骨质增生。医生说，母亲的腰椎骨质增生部位多，长度在五毫米以上，已对自身活动产生明显的影响。
　　母亲的腰痛，正是腰椎骨质增生惹的祸。而母亲的腰椎骨质增生，应该是由来已久且不断变病恶化的。对于父母的关心，之前我总停留在为他们买吃的买穿的买用的上，总认为只要父母有吃有穿有零用钱花，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尽孝和关心。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对父母物质上的关心固然需要，但也要关心他们身心的健康问题。有时候关心父母的身心健康，远比对他们物质上的关心重要得多。
　　医生说，腰椎骨质增生是老年病，也是苦累病。医生的说法我深信不疑。毕竟，年近古稀的母亲总认为自己还不太老，总不服老。母亲有这样的想法，是把爷爷当作了样榜。爷爷八十三岁离世，去世前几天还扛锄挖地。爷爷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家里有爷爷这本教材，勤劳惯了的母亲更是舍不得休息，田地里忙回来又开始忙家务，这样刚歇手那样又接手。母亲在家里就是一架不停运转的机器，由于不懂得自我保养，机器发生了严重故障，对完好运转产生了影响。
　　母亲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腰痛，知道了因为什么导致了自己的腰痛。也许是知道了病情了解了病因，母亲觉得坦然了。母亲反而安慰我们说，得骨质增生的人在农村有很多，算不上大病，不影响劳动。
　　母亲唯一担心的是，等自己更年老一些的时候，会不会像现在的外婆一般？外婆已经九十四岁了，八十来岁的时候，经常腰痛的外婆感觉弯腰行走痛感小，久而久之导致上身无法直立，不仅需要拄拐行走，且行走时上下身几乎成了直角。母亲担心年老后变成外婆现在的样子，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我只好安慰母亲，只要认真吃药，注意休息，不会到外婆的那种地步
　　医生开了些口服和外用药，交待母亲回家后得睡硬板床，只能适度劳作，要注意锻炼和休息。我怕母亲记不住医生的话，回家后又反复叮嘱了母亲，母亲看似听进了耳朵记在了心中，但我明白，依恋农村牵挂农事的母亲，勤劳的秉性是无法更改的。如此看来，母亲在有生之年，腰痛会是高悬在子女心头的又一个对于母亲的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