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弥漫在村庄的阴影

　　　　　　　　　　　弥漫在村庄的阴影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当一场酝酿了20年之久的好梦，如流水般了无声息地流逝之后，我那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竟然也模仿了气球的姿态，内心充满了空虚和躁动，并像一朵朵黑云彩似的飘舞，悬浮，甚至虚幻起来。 　　这类同于膨胀的变幻，是幸耶，抑或不幸？怀揣着沉甸甸的疑问和慨叹，在一个初冬的清晨，我又一次徒步回到生我养我哺育我的故乡。 　　一条山路像长蛇似的，从小镇的尽头，一直盘旋、逶迤向另一座铺满白云的山颠，逶迤向盛产包谷、苦荞和清贫的村寨。像只年迈的老山羊，我迈着变形的步子，蹒跚在愁肠百结的山道上，左一弯，右一拐，不知跨过了多少弯弯拐拐，人依然颤巍巍地悬在半山腰。任重道远啊！一次次抬起头，走，不停地走，直走得我两腿颤栗，脊背发凉，面如死灰。当毒辣的太阳像一个瘪皮球困惑在山梁子时，我终于挨近了村子的第一个岭岗，吮吸了徐徐拂来的泥土和河水的气息，聆听了大地深处那久违的心跳。于是，一屁股坐在被清风舔得又白又亮的青石板上，手搭凉棚，透过橘红色的夕光，遥望山道上凯旋归来的牛羊，遥望老家屋顶袅袅升腾的炊烟，以及和炊烟一同悬浮的飞虫、尘埃和幻想。当擦拭完额头上的一缕疲倦，再一次振作精神，重新启程时，我惊诧了！这条曾经无数次承载我还乡的小路，是越来越弯，越来越细，也越来越险了：往日赤脚行走的田埂子，削了又削，直切割得又斜又陡，活像一把锋口上卷的菜刀；一向畅通无阻的赶马路，均已改弦易辙，并种植了啤酒瓶破碎的阴影；尤其让人疑惑不解的是，在许多足以让人失足、致命的险口险段，本应填平，打个圆桩或是设置护栏什么的，却非要不偏不倚地凿一个、乃至更多的大坑大洞，以置人畜于死地，其意欲何在？细细思量，这无非是保护几棵营养不良，种一山坡收一土锅的包谷、蚕豆、麦子或是苦荞。民以食为天！可是，我的乡亲们总不至于希罕这几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吧！此时，我这株出生在乡土，成长在城里的两栖作物，已真真切切地感触到生在乡间的艰辛和无奈。
　　过了一波三折的松树桥，小村子的眉目渐次清晰起来。大大小小的核桃树都脱光了衣服，准备过冬。爬满何首乌藤的石坎上，一个约莫5岁，生相酷似小葫芦的男孩，拖着绿莹莹的鼻涕，弯腰撅腚，正在排泄体内的肥料，近旁，一只浑身麻花的老母鸡，一边叩问脚下的土地，一边招呼孩子用餐。在小路的转角，我那年仅18岁的小表妹，身背自家满月的孩子，踏着不成节拍的“节拍”，时断时续地哼唧着没有词的小调，见我回家，她二话不说，一转身，一溜烟地消失了。接着，一对头发涂抹得花花绿绿，戴着墨镜的陌生男女打着手机，迎面而来，并与我擦肩而过。踢打着一拨拨碗口大小的石头，跨过星星一样繁密的猪粪，牛粪，马粪，追寻着苍蝇疲惫的步伐，我一直往前走。就在我满怀喜悦，想象着拜见父母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着实叫我吃了一惊！一个姓谭的阿叔横卧在路心，一边喷吐着凋谢的花朵，一边反反复复地叨念：“酒，酒，啤酒，我要啤酒……”回头一看，憔悴的婶子在一旁泪流满面，掩泣不止，问旁人，都说他已经喝干8瓶啤酒、4两白干了。对此，我哑口无言！
　　打开家门时，简直又累又饿，然而，一瞧见成群结队的苍蝇在灶台上跳舞，在餐桌上恋爱，在菜汤里游泳，就吃什么都没心肠，最后，勉强扒了两碗开水泡饭。父亲因扛一根钵头粗细的麻栎树，扭伤了腰杆，天还未黑，就早早入睡了。那该死的年猪也总是惹母亲生气，它挑肥拣瘦的，把误入“虎口”的鸡仔吞噬后，接着又把圈门都拱倒了。独自一人呆立着，我深感十二分无奈，于是，只好背着手，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踱来踱去，在方寸之间打磨那份难言的寂寥。随后，我终于打开后门，借着微明的月色，径自到了奶奶家。在忽明忽灭的火塘边，我年逾80的老奶奶，蜷缩着干瘪的身子，“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正在吞咽那无言孤寂与苦涩，倒是那悬挂在篱笆墙上的猪尿泡，还分外耀眼！奶奶说，自从烤烟、核桃变卖之后，你的阿叔和堂哥一天黑就出去，要到半夜三更才归家，天天如此。因困顿，不多久，我便辞别奶奶，走了出来。 　　行走在凹凸不平的“致富路”上，清风裹挟着沙子、粉尘，无情地抽打着我的脸，亲吻着我的脸，直把我折腾得面红耳赤，两眼汪汪。“哦，又和了，是杠上花”，这挺像叔叔的口音，紧接着，噼里啪啦的一阵阵声响从路边的屋檐下飞来，砸来，直砸得月色全无，漆黑一片。须臾，一辆辆潇洒的铃木、劲隆、钱江摩托车似乎从天而降，并反反复复地侵占着我的视野和村庄的安宁。他们或是相互追逐，或者长时鸣笛，其时速之神奇，声音之恐怖，直搅得整个寨子鸡犬跳墙，牛马惊恐。他们带来的仅仅是尘埃和喧嚣吗? 听有经验的老人说，这眼前的态势，最象当年敌机过路的情形啊！此时，我又一次想起在某报上看到的消息：某个乡镇仅一个月内就发生摩托车事故30余起，伤亡人数简直不忍计数。于此，我唯有在心里祈祷、祝福我的村庄平安，吉祥！ 　　回到屋里，躺在无病呻吟的木板床上，横竖难以入梦，次日清晨，太阳还未起床，我便来到田里放牧心情。现在已是冬天，往年“麦苗青青菜花黄”的优美景致，为何都已销声匿迹了？眼前，处处是萧索、荒凉的笔迹。是纯粹的败笔吗？不像。想有所收成吗？也不像。不过，那田埂上的野草倒是十分幸运的，自生自灭也罢，进入牛腹化作肥料也好，几乎没人对它捕风捉影，评头论足。此时，沟渠里睡满了牛粪、碎石和落叶，沟心干出了水平，干出了档次，简直无愧于“干沟”的光荣称号！这可大大地苦煞这些出生不久的蚕豆和麦子。小河水都干涸了吧？可是，河水仍在山脚下哗哗地奔跑，即便到了来年的盛夏，它也不会停止行走的脚步啊！这些刚刚投转世间的小生灵，一个个翕动焦渴的嘴唇，伸长脖颈，睁大困惑的眼睛，在等待，在煎熬，在恸哭……由此，我不止一次地念起了村庄里几个幼年丧母、丧父的婴孩，心里不禁酸酸的，沉沉的，仿佛自己就在其中。一个童年营养不良，青春期发育不全的孩子，还能繁衍聪明健康的新一代？我不得而知。 　　对于眼前这旱象环生、险象迭出的村庄，我岂能不怀感恩之心？可是此时此刻，我唯愿其卸掉面具，拂去阴霾，要么还原自然，返璞归真，要么在烈日下炙烤，要么就在阵阵春雷中接受暴风雨的洗礼！